走在馬路上，我最喜歡的是抬頭觀察別人的陽臺。我曾經(jīng)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見過一橦獨立的民房，被二樓如瀑布般下垂的黃色雛菊驚艷得挪不開腳步，真懷疑那家的主婦是不是把一千多年前那個叫陶淵明的男子鎖在了家里。還有一家臨水陽臺，隔著一池漾漾水波望過去，潔白的百合花在風(fēng)中搖擺，如夢似幻。當(dāng)然，不是家家戶戶的陽臺都有這么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更多的是大紅大綠、繡花印物的舊床單被套，還有不加絲毫遮擋、宣之如錦旗的內(nèi)褲胸罩，上衣褲子晾得歪歪扭扭，如思想邪惡之人，手腳之不規(guī)矩……
　　 以我的腦袋是種不出來陶淵明的菊花的，更侍弄不好如民國女子般溫婉秀麗的百合花，只好東施效顰，種了滿陽臺的長春花，期望它們也能自成一景，與眾不同。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jīng)做過兩年幼兒園的老師。我教小朋友們在白紙的中間畫一個小小的圓圈，然后圍著它再畫五個稍微大一點的圓，涂上大家喜愛的顏料，紅的、黃的、紫的、綠的……教室里瞬間花香撲鼻，春意盎然。
　　 想不到隔了這么多年，我竟然把那些充滿童真雅趣的花朵全部種在了自家的陽臺上，賦予了它們真正的生命。我的長春花因為雨水充沛，只在花心中有一點濃郁得化不開的深紫色，然后朝外稀釋漫延，漸漸地，在花瓣邊緣變成雪白。我想起了杜甫的一句詩“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我的長春花淺淺地開在枝頭，飄逸靈動，雖千朵萬朵卻絲毫不給花枝負擔(dān)。
　　 每天早上，等他出門上班后，我就開始給花們澆水灑水，土壤保持濕潤，葉面凝著水珠。這樣一層不變的日子是我喜歡的，也是幸福的。他是一個好男人，開出租車賺的錢全部拿回家交給我保管，吃飯穿衣上都是我在打理，從來不挑剔，還會夸我是一個賢惠能干的好妻子。大女兒嫁人了，小兒子在另一個城市讀大學(xué)，要不是偶爾要忍受一下更年期的失眠多夢，我的生活簡單就是比完美還完美了。
　　 咦，這盆被我稱為“紫皇后”的長春花腳，什么時候鉆出了一株嫩嫩的芽，我竟完全沒有發(fā)覺呢？就那么一點點綠，葉子都還未來得及舒展開來，如剛出生的嬰兒，不曾睜開過眼睛一樣。生命真是太神奇了，這個小東西從哪里來？會長成一棵什么樣的植物？它有兄弟姐妹嗎？我急忙在其它幾盆花中尋找，細細地分辨，都沒有。
　　 這里剛剛過去一場臺風(fēng)，學(xué)校工廠停課停工，毀壞了好多鐵皮屋，廣告牌，長在風(fēng)口里碗口粗的細葉欖仁樹被連跟拔起，砸壞了路邊的小轎車……我以前看到過一篇小說，講一場掠地傾城的戰(zhàn)爭成全了一對心有戚戚的戀人。難道這場以排山倒海之勢橫掃一切的臺風(fēng)，就是為了成全這一粒小小的種子，讓它落在我的陽臺上，如落入溫暖的被窩一般？那么大的風(fēng)，恨不得把一切都吹跑，在掉到我的陽臺之前，這小家伙到底經(jīng)歷了一些什么……
　　 我最近是有一點奇怪，像年輕人開玩笑說的那樣，腦子被驢踢了，腦子里進水了，或是說忘記吃藥了……我雖然十多年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做著那些婦人的工作，也挺能接受新的語言的。我想這回腦子里可能入的是漿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的原因，喜歡揪著一點點小事不放過。不就是一粒小小的種子，發(fā)了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至于讓我這樣摘菜的時候往陽臺上瞅瞅，擦桌子的時候又跑出來看一眼嗎？它就在那里，一丁點兒的綠，要是我過去一掐，它連啊一聲的機會也別想，直接去見馬克思他老人家了。想到這，我撲哧一聲笑了。
　　 可是那笑不知道怎么收尾，就那樣僵在臉上了。僵著就僵著吧，反正家里只有我一個人。老話有說五十知天命，有時家里人齊的時候我也會這樣，我只要稍加掩飾，他們也不會注意到了。這發(fā)了芽的種子此刻如插入我牙床的一根細魚刺一樣，拔不出來，又不可能讓它刺得更深，怎樣都是難受。
　　 其實也沒什么大事。那天他在衛(wèi)生間洗澡，手機響了，是兒子打來的。收線后，我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跟他開了句小小的玩笑，嫉妒他與兒子的無話不談。當(dāng)手機屏幕快要暗下去的那一刻，我看到有一條未讀微信，還沒來得及點開呢，他便一身泡沫地沖過來，搶走了手機?，F(xiàn)在想來，那畫面感還是很強烈的。晚上我躺在他身邊，徹夜未眠，作了二十四年的枕邊人，對于他的一切，我了如指掌。夫妻之間能長久相濡以沫的，一定是曾經(jīng)有什么事情深深地刻入了對方的心里，就念著那一點點好，也足以支撐到老。
　　 夜晚的風(fēng)溫柔地吹開窗簾一角，上弦月正好鉤在窗簾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就像女兒出生后，初為人母的我既緊張又驕傲，大冬天沖完涼就進被窩與女兒“吚吚呀呀”起來，只留下一雙濕漉漉的涼拖鞋在床邊。他真是一個心細如發(fā)的男人啊，半夜當(dāng)我起身上廁所時，腳一伸，迎接我的，竟然是一雙溫暖舒適的毛毛拖。就是這雙夜夜溫暖我的雙腳，又一路哄哄向上、暖入我心扉的毛毛拖，讓我有勇氣和他一起面對生活中那些看似過不去的坎，轉(zhuǎn)不過的彎。
　　 當(dāng)我和他一路攜手，披星戴月，將共同守護的這個家越扮越美的時候，當(dāng)我終于可以像別人家的主婦，氣定神閑地站在陽臺上，為我的長春花們修枝剪葉的時候，他慢慢地變了。
　　 關(guān)于來微信的那個女人，我是知道的。我無數(shù)次在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咬牙切齒，那要是一個與他旗鼓相當(dāng)、誓與我為這個男人決一死戰(zhàn)的女人就好了，那樣我可以名正言順、大張旗鼓地與他打鬧啊、撕扯啊……總之，盡一切潑婦能盡之本事。必要的時候，我甚至可以用到女人最不值錢的第三招——上吊，我倒要看看他決絕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夜色讓思想變得瘋狂，漲潮般的瘋狂又讓這夜色面目猙獰。我抬起身，看著枕邊這個最熟悉的陌生人，耳邊除了他的呼吸聲，還有我為數(shù)不多的黑發(fā)掉落的聲音，嘎吱嘎吱地劃破著生活原本的樣子。
　　 那個女人對他沒意思，他知道他是不可能與她在一起的，我也知道，他們之間甚至連連玩曖昧的可能都沒有。那我在糾結(jié)什么呢？
　　 一個開了半輩子出租車的司機，天天穿越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迎來送往多少陌生的面孔。千萬張面孔里，怎么就是她成了他的知心朋友？因為她漂亮，我想她肯定不是坐過他的車里面最漂亮的；她年輕，也不可能，一定有比她更年輕的；她知性優(yōu)雅，談吐不凡，這么大的一座城，比她優(yōu)雅的女人多了去了。那要怎么解釋發(fā)生的這一切呢？她第一次坐他的車他們就聊得很投機了嗎？不然他們怎么會互換電話號碼？不然她為什么打車一定要打他的車，他不管離她多遠，空車穿越大半座城也要去接她？我的眼睛突然被什么光閃了一下，一偏頭，就看到了那株小小的嫩芽尖，針尖一樣反射著太陽的光澤。生活中太多事情沒有道理了，這小小的種子，它為什么要跑到我的陽臺上來生長？
　　 他開始健身。哦，對了，幾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背著一只黑色的運動包站在路邊，身體微微前傾地招手，臉上還透著健身過后的紅，他的車就悄無聲息地滑過去了，像大海里的一尾魚滑向自己的命運。一個堅持健身的女人，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來的那種美好，向上的東西，哪怕是我這種自以為閱盡人生的人也不能否認。在那個綠色的、封閉的移動空間里，他與她談?wù)撨^多少次關(guān)于健身的好。夏天的時候，他一定會體貼地為她把空調(diào)扭得更低吧。冬天，車窗外寒風(fēng)刺骨，他的腳長時間地踏在剎車板上，又僵又麻，她的到來，一定如春風(fēng)般溫暖，她身上猶如林間小鹿一樣清新的氣息，一定將他的疲勞吹散得無影無蹤了……那些時候，我在做什么？買菜的路上，抑或是正盛起一盤菜，手在空中定一下，想起還沒有放鹽，又倒回鍋里……
　　 健身當(dāng)然是一件好事啊，他常年開車，容易得頸椎病、腰椎肩盤突出、肩周炎等職業(yè)病，我比誰都心疼他的身體。五十出頭的人了，吃完晚飯后在小區(qū)散散步，舒展舒展筋骨，對身體各器官都是好的。我念了幾年他不聽，這兩年卻魔征了。有一晚外面下著小雨呢，他就在我堅決不同意的目光中穿雙涼鞋、啪嗒啪嗒地下樓了，小區(qū)蜿延的石子路上只有他一個人跑步的身影。我站在陽臺上，雙手緊握拳頭，目光越過長春花，牙咬得吱吱響。他真聽她的話啊。他在跟我較什么勁呢？我知道他僅憑后頸脖子就能感受到我怨恨的目光，二十幾年的夫妻，他要這樣做給我看嗎？上來后，我冷冷地看著他，看著他脫下涼鞋，左腳背上磨了兩個水泡，水泡又爛了皮，露出新鮮的肉……我的心顫抖了，那個女人給了他怎樣的力量，讓他這樣忍痛堅持？
　　 現(xiàn)在有一個新的婚姻理念，當(dāng)兩個人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問題的時候，我們首先要做的不是指責(zé)對方的不是，而是應(yīng)該先反省自身出了什么問題，一定有些什么，是你不曾發(fā)覺，卻已經(jīng)讓對方產(chǎn)生了厭倦的。
　　 是我變了，還是他變了，或者我們都沒有變，至少對這個家的初衷沒有變，改變的只是生活，他適應(yīng)了，而我還在原地困惑。
　　 當(dāng)我開始反省自己，努力調(diào)整心態(tài)，帶著積極的眼光去看待他健身這件事情的時候，他開始喝茶了。我知道自古以來，喝茶就是一件附庸風(fēng)雅、有益身心的事。年輕的時候我還曾特意地為他泡好一杯茶，讓他帶到車上以解疲勞。他總是大大咧咧地，似乎還不習(xí)慣生活中有個女人對他這么好似的，偶爾帶，更多的時候是不帶，一整天一口水都不喝。過年過節(jié)或者平常日子，家里來客人了，他也不泡茶的，只打發(fā)小孩子下樓去買點飲料上來。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粗人，一個只知道賺錢養(yǎng)家的粗線條的男人，開始研究起天南地北的茶葉來了。
　　 他置了一套名貴的宜興紫砂茶具，從他嘴里說出來的，一字一句都是浸潤過西湖龍井或黃山毛峰的清冽茶香的，還有什么廬山云霧、信陽毛尖、武夷巖茶……在他面前我秒變無知村婦，低到塵埃里。通過他我還了解了那個女人，她最喜歡喝的茶是云南普洱，沖的時候加兩片新鮮檸檬，兩三粒冰糖，融化了，放入冰箱冰半天……炎炎夏日里，只聽這個制作過程都能讓人覺得如一陣穿堂風(fēng)拂面而過，忍不住暗暗吞一口口水。兒女們還小的時候，拿著課本誦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時，我們還曾一起笑他連那個愛摘菊花的陶淵明都不知道。同樣是這個男人，如今居然偷偷地在手機里百度起“賭書消得潑茶香”這個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略顯生僻的典故來了。
　　 這樣的女人他是配不上的。他只將她供奉在心里，她肯定還不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所處的是那么特殊的一個位置吧。他們像一對老朋友一樣純潔地、美好地交往，她帶給他的都是積極的、正面的影響。一定有什么，是我暫時說不上來的、不正常的東西存在。要不就真的是我的腦子被驢踢了的同時還進了水，然后又忘記吃藥了。
　　 我的更年期綜合癥并不是很明顯，醫(yī)生說我要平心靜氣地看待生活的變化，種點花花草草有利于我釋放心里的抑郁。靜下心來，可以聽到花開的聲音，花枝兒會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地長高一點點。我看到早上還卷縮如嬰兒一般的嫩芽張開了一點點嘴，探頭探腦地欲打聽這個世界的美。每一個新鮮的生命都是令人愉悅的，這粒種子藏在地底下的時候，我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存在。這么多年我與他養(yǎng)兒育女、粗糙平淡的生活，我從來不知道他的內(nèi)心有如此強烈的渴望，對更好的生活品質(zhì)的渴望，一種物質(zhì)得到滿足，過度到精神向往美好的渴望。
　　 也許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曾擁有許多粒種子，只不過沒有合適的水與陽光，它們來不及發(fā)芽，就已經(jīng)丟失在堅硬的路上了。他是一個粗人，勞累了大半輩子，在夕陽西下的時候，那么巧遇見了像陽光與水的她。于是，一粒種子發(fā)芽了。我在介意什么呢？年輕的時候我也曾手抄過舒婷的《致橡樹》：“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奔热凰€在讓自己變得更好，我又有什么理由停止腳步？
　　 想明白了這點，給這盆叫“紫皇后”的長春花澆水的時候我特別小心，生怕力氣大了，會沖跑了它腳下剛剛發(fā)芽的種子。當(dāng)我澆到另外一盆叫“中雨”的長春花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它的腳下竟然也鉆出一株小小的芽，只一丁點兒的綠，像個孩子般迫不及待地沖我說了一聲“Hel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