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車載人生(小說)
如今,從省城回長白山老家,高速公路取代了曲曲彎彎的羊腸路,再也不用爬步步驚心的八道拐了,路程由五小時縮短到了兩個多小時,長途客車也基本被服務(wù)到家門口的“跑線”車取代了,雖然這車沒有正規(guī)營運的資質(zhì),但是也是服務(wù)到位,在哪上車,到哪兒下車,全由客人決定,上了車司機也是噓寒問暖,讓你心里熱乎乎的。
今天回老家走的時間節(jié)點不好,正是下班高峰,司機三個地點接了四個人,在擁擠的車流里,晃蕩了兩個多小時才出城上高速,雖然按東北人的說法“磨嘰”了些,但是司機一路不停的“話療”,加上車載音樂里播放的《濤聲依舊》《昨夜星辰》之類的純音樂,讓四個客人心情不錯。
司機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胖胖的,挺著小肚腩,剪著寸頭的圓腦袋,配合著圓圓的臉,一雙閃爍的眼睛,透射著東北人特有的幽默熱情。一上車,他就談天說地,從稗官野史,到軼聞俚俗,竟無所不知,一副讀了很多書的樣子。我夸他,他哈哈幾聲大笑,答道:“讀啥書呀,沒念完初二就跑江湖了!”一說到這兒,他的話匣子更關(guān)不住了,一個普通人的故事,像一部傳奇電影,雖不轟轟烈烈,也是起伏跌宕,讓這一路都充滿著別樣的人間煙火味兒。
一
我媳婦說我這半輩子命不好,我說啥不好,都是我自找的。
三歲那年,我爹被公社抽工去建水庫,放炮崩石頭,砸死了;五歲時,隨娘改嫁到了繼父家,加上繼父家的姐和哥,組成了一個五口兒新家。
親爹死的時候,我還很小,沒啥印象,直到現(xiàn)在,爹的印象就是繼父,那個慈眉善目的小老頭兒。可是小時候我就倔強,認定這新家不是自己的家,這爹也是后爹,我這塊別人的肉怎么也貼不到繼父身上,對他充滿了敵意。
那年月,日子苦,一次繼父從外面帶回了六個蘋果,給哥姐一人分了一個,剩下四個都留給了我,哥和姐狼吞虎咽啃得連核兒都不剩,眼巴巴看著我嘴里啃一個,懷里摟三個,不大高興。大姐一直都和我繼父、她后媽很貼心,說我:你看,光顧自己吃,爹媽一個都沒吃呢!繼父忙替我解圍:說啥呢,俺倆這牙口哪能咬得了蘋果?你弟面黃肌瘦的,不補充營養(yǎng),這個兒能長起來了嗎?
大姐比我大六歲,哥比我大四歲,說實話,平時也都是讓著我。那時候,小的都是撿大的衣服穿,哥經(jīng)常撿姐的衣服,旁開口兒的褲子,翻領(lǐng)兒的花布衫,經(jīng)常惹得小朋友嘲笑,可我都是穿自己的衣服,從來不撿姐和哥的。家人的遷就,沒讓我懂得感恩,相反更叛逆自私,一不如意就離家出走,大多時候都是跑到小舅家。
小舅和姥爺、大舅住在三十里外的村子。姥姥去世早,媽媽和大姨出嫁之后,姥爺和兩個舅舅生活。姥爺是糧庫的干部,那缺糧的年月,那可是個肥差,日子過得一直不錯,直到大舅結(jié)婚,一切都改變了。
大舅媽是個強悍的女人,她哼一聲,大舅就嚇得篩糠。舅媽一過門兒,就把家里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掌握在手,幾個掙錢的工資都要交給她不說,姥爺分的福利也都搗鼓回娘家了。
那年過年,姥爺分的年貨,什么大米、白面、刀魚、粉條、蘋果……就留了過年二天的吃用,剩下都送回了娘家,因為初三她就帶大舅回娘家,一直待到過完正月十五。小舅那年十四歲,性子火爆,和大舅媽吵了起來,嚷著要分家,姥爺有工資,大舅媽是不能讓姥爺出去的,于是小舅就獨自分了出去,做零工養(yǎng)好自己。我和小舅特別合得來,所以一不高興,我跑到小舅家,放寒暑假更是一天不落住在小舅那兒。
十一歲那年,學(xué)校開學(xué)了,我黏在小舅家里不回來,繼父去找我,我聽到風(fēng)兒就躲進了鄰居家的柴火垛里,繼父和小舅到處找都找不見,眼看著天黑了,就通知了大姨和親戚朋友,大伙兒從村里找到村外,從小樹林找到小河邊,怕我掉河里淹死了。其實哪能找到我呀,我是瞄著大人,他們找到這兒,我就貓到那兒。后來跑累了,躺在一個麥草堆里睡著了,這才被抓到。
繼父第一次兇神惡煞,他瞪著急得通紅的眼睛,罵了一句:小兔崽子,你要作踐死大人嗎?扯著我的胳膊,抬腳在屁股上踢了一下……也就是這一下,讓我記恨父親多年,我偏激地想:不是你親生的,你才敢打我,好,我就要作踐死你!
回到家里,瘋了一個假期的我,蓬頭垢面,滿身虱子,一抖摟衣服都往下掉,頭上更多,抓不干凈。那時候農(nóng)村剛剛包產(chǎn)到戶,繼父貸款買了汽車跑運輸,家里有柴油,他就用柴油給我洗頭殺虱子,衣服也換洗下來,干了,繼父拿著粉筆狀的殺蟲筆,在衣褶里認真涂畫。繼父還給我換上了新的紅腈綸線衣線褲,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有了內(nèi)衣。
二
小學(xué)雖頑皮,但成績還不錯,剛到中學(xué),也想好好學(xué),可經(jīng)歷那次事件之后,我成了脫韁的野馬,誰也收不住了。
剛上鎮(zhèn)里的中學(xué),班主任和我家刮點兒親戚,對我不錯,他知道我家里養(yǎng)大車,有工具,就對我說:回去跟你爹說,拿錘子、鉗子來,把班級的破桌子、破凳子修理一下。我照辦了,修好了桌凳,把工具忘在了桌膛里。
那時候,農(nóng)村學(xué)校特別亂,總有一些輟學(xué)的小混混蹲在學(xué)校周圍,搶錢、追女生,膽大的直接進校園,上課,他們就趴窗戶,嬉皮笑臉氣上課的老師。
學(xué)校有一個姓王的女老師,長得漂亮,學(xué)生送個外號“王大浪”,混子們天天趴在她上課班級的窗臺兒,“王大浪……王大浪”地調(diào)戲,氣得王老師趴在辦公室桌上,哭得都要背氣了。
那個時候,這幫混混無法無天,動刀動槍,老師都不敢惹。我坐在窗邊兒,鎮(zhèn)里最出名的混混趴窗臺找茬兒,撕了我的作業(yè)本兒不說,還往身上吐唾沫,把我惹毛了,操起桌膛里的錘子,把他腦袋刨了個窟窿,血噴了一窗臺……從此,我就和他結(jié)了怨,我的書包里不再有書本,而是揣著菜刀,不是今天他堵著我打一頓,就是明天我截住他揍一頓,直到后來他的耳朵被我的菜刀削去一半兒才休戰(zhàn),從此鎮(zhèn)里小混混都歸順了我,我成了“扛把子”,領(lǐng)著他們“東征西討”,呼來喝去,惹是生非,好不威風(fēng)!繼父和媽不是給人家去賠罪,就是賠錢,折騰得半死。
不管爹媽怎樣,我很自豪。那時候,鎮(zhèn)里的孩子崇拜電影里的古惑仔,還崇拜大混混馬老三,他可這是太有“鋼”了!一次馬老三惹事兒被扣在派出所里,就是個不服,揚言說不放就死在派出所里,眼看著天黑了,馬老三一頭撞碎了禁閉室的窗戶,脖子在碎玻璃上一割,血就冒了出來,派出所怕出人命,被迫放他出來,于是更沒有人敢惹了,在鎮(zhèn)里里搶男霸女,人見人怕,鬼見鬼愁,號稱活閻王!小時候,哪能分清個是非,覺得那就是英雄好漢,哪知道會把自己混完了……不過,人家馬老三現(xiàn)在可發(fā)大財了,年齡大了,也不像小混混那樣打仗斗毆,但是白道黑道都混得開,鎮(zhèn)里有什么好項目他想拿,別人都別想沾邊。
就這樣,混到完了初一。那時大姐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我一直和哥姐相處得很好的,暑假大姐回來,和我認真談了一番,她說,咱爹媽年齡一大把了,也不能總掙錢給你賠錢,你長大了就這么一直混下去嗎?大姐苦口婆心,我有些醒悟了,那個暑假大姐給我補了一個假期課,我的腦袋還算靈光,等到開學(xué),像模像樣,開始學(xué)習(xí)了。
看到我拿起了書本,一起混的哥們嘲笑,說我:豬鼻子插大蔥——裝象(相),老師們也說,就是三分鐘熱血唄!只有英語老師相信我,她說,其實課程就是一層窗戶紙,你不泄氣,捅破了就一下子入門了。她天天都給我補課,我的成績提高很快。
好景不長,英語老師兩口子都在我們學(xué)校,丈夫是教體育的。一開始都是民辦老師,后來進編考試,英語老師考上了,丈夫一個粗魯?shù)捏w育棒子,一動筆啥也不是,沒考上,就去沈陽賣豬肉,沒想到壞事兒變成了好事兒,人家賣豬肉發(fā)了大財,在沈陽買了門市,開起了店,生意紅火地忙不來,英語老師就辭職去幫忙了。
英語老師這一走,我這心就沒著落了,其他老師又不待見咱,我又開始混了起來。不想上課就跳窗戶跑,和哥們在門口小賣店里抽煙、打撲克,無聊就找茬打架解悶。繼父一說,我就和他吵翻天,媽的眼淚都要流干了!
一天,我趴在桌子上睡得哈喇子直流,數(shù)學(xué)老師,一個帶著眼鏡的小個兒老頭兒,可能因為我的呼嚕聲太大,就去把我推醒,我激靈一下起來,呼嚓嚓把桌子撞到了,砸在了小老頭兒的身上,他覺得我是有意推翻桌子砸他——其實是為了睡覺舒服,我把桌子靠近了自己的身體,這迷迷瞪瞪起來,桌子就被腿頂翻了——老師激怒了,抽了我一個耳光,我哪能受這個氣,回手一拳,打掉了老師兩顆門牙,跳出窗戶,揚長而去。學(xué)校找到家,爹媽又是一頓賠禮,又是買禮物看老師,期待著我還能回學(xué)校,但我這次堅決不去上學(xué)了,學(xué)校也沒來找我,我像個瘟神,老師學(xué)生巴不得我早些滾蛋呢!
不念書了,爹媽對我有些絕望了,繼父沒有放棄我,小心翼翼求我,讓我去鎮(zhèn)子里的修車鋪子學(xué)徒,他說,咱家大車每年維修費不少,你會修了,咱不用找別人了,省下錢給你,你愿意買啥都行!我一聽,這還不錯,就讓繼父交了學(xué)徒費,可是沒學(xué)幾天我就不干了,一來這活兒又臟又累,二來總被師傅訓(xùn)斥,我可不受這個氣。
小時候我就愿意看二人轉(zhuǎn),忽然覺得農(nóng)村婚喪嫁娶時吹喇叭、演二人轉(zhuǎn)的活兒不錯,就不去學(xué)車了,跟著草臺班子的師傅,學(xué)起了吹喇叭,繼父沒反對,他很無奈,好歹有一個我愿意的事兒,能牽著我就行了。
我有文藝天賦,喇叭學(xué)了不到兩個月,就能跟著趕場了,這家結(jié)婚,那家死人,我隨著班子城里鄉(xiāng)下跑,一開始每場賺三十,后來技藝越來越好,就能賺到七十八十了,爹媽高興,也不要我的錢。我喜歡摩托車,就借口下鄉(xiāng)趕場需要,要買車,那時大姐還沒大學(xué)畢業(yè),大哥還在上高中,家里不寬裕,繼父沒遲疑,立馬給我買了。
能賺錢了,我覺得揚眉吐氣,繼父那一腳之仇,又折騰得我必須離開這個家,吹喇叭的活兒很快被我厭棄,我決定獨立出去闖天下,于是給爹媽留個字條兒,跟著哥們?nèi)チ舜筮B。
那年我十六歲!
三
這一走,四年沒給家里音信,家人發(fā)瘋似的找了幾年,最后已經(jīng)當(dāng)教師的大姐,通過我的哥們才聯(lián)系上我。在外面,我露宿過街頭,睡過橋洞子;端過盤子、做過雪糕、賣過山貨……受了不少苦,干了不少行當(dāng),好在遇到的都是貴人,沒學(xué)壞,人情冷暖讓我開始體會了繼父的好,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這個犟脾氣,不混出個人樣,我是不能回去見家人的。
直到快三十了,遇到了現(xiàn)在的媳婦兒,就隨她到了長白山這個小縣城,做了這個倒插門的女婿。
一開始,我做凍貨生意,就是從沈陽大批發(fā)市場拉鴨頭、雞翅、豬蹄、下貨什么的回來賣,那生意叫個火呀,周圍幾個縣的市場都是我的,我手里也有個百八十萬了。我這個人交朋好友的,雖然是個外來戶,在這個小縣城黑道白道的,也都算個頭面人物了,人家求我,有一千不會掏一百,我辦什么事兒,人家也都給我面子。日子也不錯了,兒子也降生了,我也帶著妻子回去探望了爹娘,二位老人高興得樂開了花,忙著給我媳婦兒和孩子塞紅包……
說到輝煌的過去,司機很得意,窗外夜色漸濃,透過反光鏡,我還能看到他臉上洋溢的笑容。
他接著往下講:那時手里是有錢,可是錢賺得真不容易,每次去進貨都是我一個人開大車去,開夜車,還遇到過“沒臉的(鬼)”……不講了,我還擔(dān)心你們害怕!
他故弄玄虛,甩了個包袱,吊我們的胃口,可人就是這樣,他越不想講,你就越想聽,尤其是那些鬼故事。
“你講吧,我們不怕!”在大家的慫恿下,司機繪聲繪色講了起來……
那天我從沈陽拉了八噸凍貨,從遼寧開原下了高速,走到南輝地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二半夜了,出了南輝鎮(zhèn),到了郊外的殯儀館附近,這眼皮怎么也睜不開了,就靠近路邊一片苞米地停了車,閉了車燈,躺在車座位上呼呼大睡。
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敲車窗,我睜開眼睛一看,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車窗那一圈兒白天一樣通亮,一個剪著四方寸頭、四方大臉的小伙子正笑瞇瞇看著我:快起來吧,該走了!我稀里糊涂地罵了一句,那個人呼啦一下沒有了,四下里又是一片漆黑,我又大睡起來。
“篤篤篤”另一面車窗又有敲窗戶的聲音,我睜眼一開,一團通明里,還是那個小伙子,“別睡了,該趕路了!”我忽然覺得不對勁兒,就大罵起來,那人又呼啦一下沒有了,四下里又是一片漆黑寂靜。
我是不怕什么鬼呀神的,以前喪事吹喇叭時,那死人啥樣兒的沒見過!我覺得這時不能慌,也不能走,于是就打開車燈,下了車,四下里查看了一番,看看是不是有人想偷貨,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于是在路邊撒了泡尿,點上一支煙,抽完之后,沖著野地吐了三口唾沫,開始趕路。
車子開上了老爺嶺,要下坡了,這可是司機最高興的撒歡兒時刻,那空擋一摘,就像老鷹從懸崖上放飛一樣。我剛要摘空擋放坡兒,忽然覺得車子向左一側(cè)歪,我慌忙剎車打舵。車慢慢停在了路中央,我下車查看,驚出了一身冷汗,原來是車的大箱板悠了出來,車子差一點兒就翻了!回想有人敲窗戶那一幕,我慶幸自己沒有慌張,沒有立刻開車走,否則就會被那人拽到了另一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