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生命里最后一絲呼吸
男朋友問:“奶奶最近怎么樣了?好點沒有?”
“精神好點了,但是估計都不會像以前那樣站起來了?!?br />
奶奶今年九十三歲了,自從四個月前病倒,從沒成功地讓自己坐起來過。
大病后的奶奶,總是像個小孩一樣粘著我們。偶爾隔一個星期不回去看看她,能念叨到嘴里發(fā)酸。每次回家看著越發(fā)干枯的奶奶,總要難受上半天。
今天回家,奶奶牽著我的手哭了。奶奶說:“你二伯母個天殺的,每次輪到她看完,都能摔我一下,她是巴不得我死了哇。”
看著躺床四個月的奶奶,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想起十二年前,因躺床三年而死的爺爺,我陪奶奶一起流下了眼淚。
爺爺走的時候,是個暮春。那天晚上我正埋頭坐在晚自習(xí)室與二元一次方程組生死拼殺著,班主任把我叫了出去,兩個姐夫神情凝重地在教室外等著我。姐夫說爺爺走了,讓我回宿舍換套黑色衣服,然后跟他回去。
三年了,整整三年啊,在受盡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折磨之后,在每天幾大瓶輸液澆灌之后,爺爺還是走了。三年來,盡管我每一天都在祈禱爺爺能夠快點痛痛快快離去,每一天都做好了面對爺爺離去的心理準(zhǔn)備,但是當(dāng)真的聽到爺爺去世的消息,眼淚還是不可抑止地飛流而出。
一路上,姐姐都在責(zé)備我,說是不可以在路上哭,會“不好”,要等到爺爺靈前再哭,才不會破了風(fēng)俗,爺爺才能走得安心。但是,我忍不住也顧不得爺爺是否能夠走得安心,因為我無法控制自己。
我沒能見到爺爺?shù)淖詈笠幻?,回到爺爺家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躺在靈柩里,封棺了。透過棺木,我仿佛可以看到爺爺因疼痛而緊皺的眉頭最后一刻的舒展,可能它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開,爺爺就走了。我摸著爺爺?shù)墓啄?,在想,爺爺因長期臥床潰爛的皮膚,會不會因為死亡的到來而結(jié)痂?或者是會因此而更加糜爛?爺爺一生活得體面,如果能夠因為一死而結(jié)束不斷丑化的肌膚,該多好?
把耳朵漸漸貼緊靠近爺爺頭部的棺木位置,緊閉呼吸。聽不到了,再也聽不到了,里面沒有傳來那一聲聲“哼嗯,哼嗯,哼嗯,哼嗯”的痛苦呻吟。這呻吟,一開腔,就是三年,從大聲嗷嗷到氣若懸絲,拖著腔調(diào),呻吟了整整三年,終于結(jié)束了,真好啊,終于不用再這么痛苦了。
從靈堂出來,我走進了爺爺生前的臥室,里面空蕩蕩的,所有爺爺生前吃的用的穿的全部被他老人家自己的兒子兒媳婦收拾起來,塞進一個個麻袋里,堆在一個角落,準(zhǔn)備全部丟棄,一件不留。
那架掛針?biāo)蔫F架,安安靜靜地斜躺在雜物中間,三年的時間,它已經(jīng)漸漸有了銹跡。這架子,我在這之前的幾天還見過,那時候它的兩角邊還分別掛著兩瓶控制爺爺呼吸的針?biāo)?。藥水一瓶接一瓶地往爺爺血液里灌,從爺爺?shù)瓜履且惶扉_始,三年不停。
大伯是個醫(yī)生,是個好醫(yī)生,卻不是個好兒子。他只知道一定要讓老父親活著,活下去,卻不知道老父親活下去的代價是用痛苦和呻吟換來的,拼了命一般,讓不可以輕輕松松離開的爺爺在藥水的澆灌下活了一年又一年。瘋狂的大伯每天早上都要先把完爺爺?shù)拿}象,配好爺爺新一天的藥水才能安心去醫(yī)院上班,自動忽略爺爺每一聲茍延殘喘的呼吸,忽略爺爺?shù)耐纯啵跔敔斏砩显艘粋€又一個針口之后,安心上班。
爺爺在床上的第三年,身上已經(jīng)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黑麻麻的,不是潰爛就是結(jié)痂,還有結(jié)痂后再潰爛。腳趾頭里的骨頭已經(jīng)不能完整連接在一起,松動得仿佛那并不屬于身體里的一部分。
我雖不愿承認(rèn)大伯是個好兒子,卻不敢責(zé)備他的一點點不是,因為誰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不救,換我,我也不會。
我們都是自私的晚輩,只有努力抓住爺爺?shù)淖詈笠唤z茍延殘喘的呼吸,才能心安理得得上自己的班,讀自己的書,才能告訴自己已經(jīng)盡孝了。
奶奶還在哭,還在不斷抹著眼淚,四個月來,我每周都爭取時間回去看她,但愿她老人家早日康復(fù),莫再多受一點點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