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無花果
一
沒有想到,他真的不讓我再讀書了。他說,我也是十五歲時出來打工的,你也不是讀書的料,就別讀了,浪費我的錢。
每次一想起這句話來時,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我親爸??墒?,事實上,他確實是我那個不爭氣的爸。他常常酗酒,也常常莫名其妙地打我。當(dāng)然,他也常常罵我不爭氣。
他不讓我讀書,對于我來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一個月前,小學(xué)六年級期末考試時,各科我都得的是C。他當(dāng)時不懂老師給我評論的C是什么意義,在前不久,他在隔壁的加工廠里聽到有人在夸獎顏丹的考試科目全得到了A后才明白我考得一塌糊涂。他隨即回來就打了我一耳光,打得我不明就里。隨后從他的罵聲里才知道他為什么打我了。
顏丹比我小兩歲,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女孩。我記得我是四歲那會兒就認(rèn)識她了。當(dāng)時她還是一個剛學(xué)會走路,只會叫外婆的小孩。這十幾年來,她一直跟著她外婆一起生活。她外婆在一個只有幾個工人的五金小加工廠里面做修邊工作,一天上十三、四個小時的班。自學(xué)會走路后,她就常常跟著我們這些大孩子一起跑來跑去。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我一直叫她顏丹,她一直叫我益檸。她從沒有稱呼過我為“益檸哥”。
我是玩耍了好幾年后才上的幼兒園,我上幼兒園時,顏丹她也上幼兒園了。從此后,我們同級同班,一同上學(xué),放學(xué)。雖然她從未稱呼過我一聲哥,但我一直把她當(dāng)親妹妹一樣照顧。特別是在學(xué)校里,只要她被別人欺負(fù)了的話,我都會毫不猶豫地上前去保護(hù)她,且把欺負(fù)她的人狠狠地揍一頓。也許就是從第一回保護(hù)她而動手打人開始,我就養(yǎng)成了打架好斗的習(xí)慣。為此,我實在記不清我因為打架而受過多少處罰了。雖然很多次的打架斗毆并不是全因為她,但是,只要是她受了欺負(fù),我是幾乎都會為她去打上一架的。上小學(xué)五年級后,她開始有些變了,因為她被別人欺負(fù)了,只要我不知道,她都不會主動告訴我了。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她不希望再看見我去打架了。我當(dāng)時聽到她的解釋后很生氣,說,哪個哥哥不愿意保護(hù)妹妹?她說,我不希望看到你去打架。后來,雖然她受欺負(fù)了,雖然不說,但是只要我聽到別人提起了,我都會去以牙換牙地把對方欺負(fù)一頓。
因為愛打架,我在學(xué)校里的名聲很不好。但是,也正是這個原故,我認(rèn)識了校外的山哥。山哥比我大了四歲,他也是好幾年前就燒掉了課本。在我眼里,他在社會上吃得開,道上的人都叫他“山狐”。他自立了一個幫派,叫“山狐幫”。剛認(rèn)識他時,他跟我說過,山狐幫很大,有幾百號人。但是,我知道他在吹牛,事實證明,他的確在吹牛,山狐幫幾乎可以說就我一個鐵桿成員。每次有事,十幾個成員總是到不齊,但我?guī)缀跏谴未味嫉健I礁缃o我取了一個外號,叫二郎神。當(dāng)時我覺得他也只是說說罷了??墒呛髞?,不知道怎么的,二郎神這個外號居然被喊開了。甚至在學(xué)校里,很多人都知道我的名號叫二郎神。一些關(guān)系不錯的同學(xué),也就不再叫我“溫益檸”了,而是直接叫我二郎神。但是除了顏丹,她還是叫我益檸。
我在顏丹外婆上班的那個小加工廠背面的一個小型的健身公園里,把我爸不再讓我讀書一事告訴了她。她一臉驚訝,問,為什么?
我笑了笑,說,不為什么。
顏丹說,是不是家里沒錢?
我又苦笑了一下,說,算是吧。他把他的工資全拿去買酒了。當(dāng)然,也不全是這個原因,還有就是因為我上次考試全是C。
顏丹不再說話了,我也不再說話了。我們坐在石椅上,背后是一抹絢麗的晚霞。此刻,我們就像兩個垂暮的老人一般,安靜地坐著。
我雖然好斗,但不好動。我喜歡這種與我們年齡不相符的安靜。顏丹從小沒有爸爸,我從小沒有媽媽。顏丹在她一歲時,她爸爸媽媽便離婚了。聽說她婆婆爺爺一家重男輕女,在她爸媽離婚后,她就被他爸爸給拋棄了。不但不給她和她媽媽一分錢,還不讓她上戶口。所以,她本該劉姓,后來就隨她媽媽姓顏了。這十幾年來,我從來沒見過她爸爸來看她。聽她說,這十幾年來,她也沒再見過她爸爸。出于對顏丹的保護(hù)之心,我曾經(jīng)千萬次想揍那個姓劉的男子,甚至想揍那個姓劉的一家子人。
顏丹突然問,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說,我也不知道。先找工作吧。
顏丹說,可是你的年齡還這么小,不管什么廠都不會要你的。
顏丹這么說,我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說實話,自聽他說不讓我上學(xué)時,我這段時間還真的挺迷惘的。
我想了一下,對顏丹說,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突然想起了,顏丹是要到市里去上初中了。她考上的那所中學(xué)的資質(zhì)非常不錯,是往市重點高中輸送人才的名例前茅的初級中學(xué)。如果不出變故的話,顏丹將來肯定是清華生或北大生。
而我的將來,我也想過,但是,我?guī)缀跸氩坏轿覍淼穆窌幸稽c發(fā)光發(fā)亮的輝煌之處。唯一想過的一個亮點,那就是將來能夠做一方的“扛把子”,像山哥一樣。
顏丹說,上中學(xué)后,我就要住校了。我們再也不能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了。
她的這一句話,說得我心里很不好受,酸酸的,又苦苦的。我是緩了好久,才平復(fù)心情的莫名的波動,說,如果有誰敢欺負(fù)你,你就給我說一聲。
顏丹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看了我許久,說,我不會說的。你也不要再打架了,好好地找份工作。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非常敷衍地說,我知道了。
二
益檸,我們出去玩,好嗎?
我剛一跨進(jìn)他們的出租房的門口時,就有點后悔了。他們那間光線昏暗的房子里居然有陌生人,益寧的爸爸和爺爺都坐在門口處,都抽著煙。益寧的媽媽和一個男的坐在屋子里。益檸在看動畫片。他們大人全都不說話,像一尊尊只會眨眼的菩薩。
我又說,益檸,我們?nèi)ネ?,好嗎?br />
益檸剛站起來,他爸爸就吼他了,說,不準(zhǔn)去。于是,他又乖乖地坐在了一張小凳子上。他爸爸的表情很兇,看著怪瘆人的。看情況不對,我便跑了。
我跑回加工廠,對正在做事的外婆悄悄地說,益檸他爸爸媽媽,婆婆爺爺全都不說話,還有一個男的,也不說話。
外婆說,不要亂說。
我說,我沒有亂說。
外婆說,你自己去看電視,外婆還要做事。
幾天后,我聽外婆說,益檸沒有媽媽了。我問,他媽媽去哪里了?外婆卻沒有回答我。益檸沒有媽媽了,對我關(guān)系不大,益檸也沒有傷心。五歲的他還是帶著三歲的我去找附近的小朋友玩耍。
附近有一個四歲胖男孩,名字叫石頭。老是欺負(fù)我,說我長得丑,是丑八怪,他還叫其他小朋友不跟我玩。而且他還老是動手打我。他每一次說我是丑八怪時,我的心里都不好過,就會哭起來。如果他打我的話,我就哭得更兇了。但是,每一次石頭罵我或打我時,益檸都會罵他,有時兩人因此大打一架。
益檸就是從那會兒養(yǎng)成了打架的習(xí)慣的。沒想到,上了小學(xué)后,比我和益檸高一個年級的石頭慢慢地變了,他慢慢的不再罵我是丑八怪,慢慢的,也不再和益檸吵嘴打架了。而益檸也變了,他變得越來越愛打架。從四年級開始,他就跟著校外的一些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常常曠課。別人還給他取了一個“二郎神”外號。二郎神,我聽著非常不舒服。而益檸卻像非常享受這個外號,他把這個外號當(dāng)成了他的榮譽。
益檸的媽媽不要他了,跟人跑了。在我看來,他被媽媽拋棄了,像我被我爸爸拋棄了一樣。我媽媽和爸爸離婚之后,我就和外婆外公生活在一起了。媽媽去了另一個城市打工,一年回來看我?guī)状?,后來,我媽媽帶了一個男的回來,媽媽讓我叫他叔叔,那個叔叔長得很高,也很帥,人也很好,他對外公外婆一口一聲叔叔阿姨地叫著,很熱情。外公外婆他們也喜歡那個叔叔,那個叔叔來我們家里時,外婆頓頓都做好吃的,外公還頓頓和他喝幾盅酒。
外公說,小陳,我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好小伙子,以后我就把顏玲交給你了。顏玲這個孩子有一點倔脾氣,以后你多包涵一點。
叔叔在外公面前舉著酒杯說,叔叔阿姨,您們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對待顏玲的,也會把丹丹當(dāng)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我也不知道叔叔說這話怎么會讓外公外婆差點流起淚來。我在一旁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吃著飯,我還是對那個叔叔保持著對陌生人的警惕。
外婆說,小陳,你有這份心,我們就放心了。
叔叔又對外公外婆說,叔叔阿姨,顏玲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女孩,這一輩子我都會好好照顧她的。
叔叔的話剛一說完,外婆像一個小孩子似的,轉(zhuǎn)悲且笑地說,小陳,你怎么還叫我們叔叔阿姨?
叔叔的臉上也浮出了一抹羞澀的笑,他仿佛很使勁似地喊道:爸,媽。我敬您們一懷。
我在一旁看著,仿佛在看一場戲一樣。媽媽在我的身邊,她的臉上掛著的全是滿滿的幸福。
外婆讓我對那個叔叔叫一聲“爸爸”,而我實在是叫不出口,我從小就是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甚至我都不知道爸爸在我的生命中到底扮演著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終于還是沒有對那個叔叔叫一聲爸爸。當(dāng)時場面出現(xiàn)過短暫的僵持,外公外婆的表情有些尷尬,倒是叔叔解圍似地說,丹丹還小,現(xiàn)在很多事情還不知道。說完,他還夾了一束菜到我碗里,并撫摸著我的頭說,丹丹乖。
媽媽和叔叔要去另一個城市里打工,他們說要帶上我。外公說,你們年輕人事業(yè)第一,丹丹去了,你們上班不方便,丹丹還是和我們在一起,我們工作自由,可以隨時照顧丹丹。
媽媽臨走時,又抱起了我,叮囑著我一些話兒。說著說著,她居然哭了。以前媽媽離開我去打工時,沒有哭過,這回卻哭了。我有點不知所措,隨即,我也哭了。那一刻,我有一種強烈的愿望,希望媽媽留下來,不要走。
終于,媽媽還是和那個叔叔離開了。叔叔給外公外婆拿了幾張錢,說是孝敬他們的。外公外婆臉上又是憂傷又是幸福。而我卻一直哭著叫媽媽不要走。
我媽媽每逢過節(jié),都會回來看我,給我?guī)Ш芏嗪贸缘臇|西。我會把媽媽帶回來的東西分給益檸一份。這是外婆的意思,也是我所想的。我知道,益檸媽媽在他五歲那年跟著一個男的離開后,就一直都沒有回來看過他。外婆常常說益檸很可憐,沒有媽媽。雖然我的親生爸爸也不要我了,但是,陳爸爸卻對我很好。而益檸的爸爸幾乎天天喝酒,而且還天天玩電腦游戲。
我問益檸,你想媽媽嗎?
益檸說,不想。
這樣的問我陸陸續(xù)續(xù)地問了他好幾年,從幼兒園問到小學(xué)一年級,從小學(xué)一年級問到小學(xué)五年級。每次他都那么回答我。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說的是真話,他難道是真的不想媽媽嗎?我有好幾次去找益檸時,都聽到他爸爸在罵他,罵他媽媽是一個賤女人,罵他像他媽媽一樣討人厭。他爸爸罵他時,表情都很兇,樣子很難看。以前益檸被他爸爸打罵時,會哭,但不知從何時起,他爸爸打罵他時,他再也不哭了。就算被他爸爸把他的臉腮打得通紅,他也不哭。
三
我真不知道,我媽和我爸當(dāng)年是怎么相愛的。聽說,他們讀初中一年級時就相愛了,初二就雙雙輟學(xué)了。那一年,我爸和我媽都才十五歲。他們輟學(xué)后,就來南下投奔我的二爺爺了。我二爺爺當(dāng)時是一個小型的造紙廠里的小管理員。我爸媽就在那個小工廠里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也許我爸媽在學(xué)校里從沒有想到工作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所以,他們非常不習(xí)慣在廠里的生活。但是,他們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
就在他們輟學(xué)的第二年,我媽便懷上了我,我媽懷上我的第三個月時,辭去了工作。我爸在造紙廠里做了一年后,也辭職了。我爸便帶著我媽來到了我爺爺婆婆上班的加工廠里。他們沒有住廠里的房子,而是租住在廠附近兩間總共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爺爺婆婆他們住一間,爸爸媽媽他們住一間。
顏丹經(jīng)常問我想不想媽媽,我回答她說不想。也許是媽媽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得太久太久了,所以,對她,我的確不是怎么想念,我對媽媽的印象,就只有她那學(xué)生型的短發(fā)。媽媽愛笑,但是,我卻記不得她那美麗的笑臉了。關(guān)于媽媽,我也只記得十年前的一、兩件事。
爺爺在五金制坯車間里上班,一不小心,一瓢鋁水湯傷了他的腳,傷得很嚴(yán)重。爺爺?shù)哪_受傷時,我爸已經(jīng)有半年都沒有上班了,他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錢,整夜整夜地泡在網(wǎng)吧里。媽媽在另一個鎮(zhèn)子里的一個超市里上班,他也有大半年都沒有回來看我了。我不知道爸爸媽媽他們到底怎么了。
爺爺在家里養(yǎng)傷,婆婆在廠里的制坯車間里拔料??梢哉f,家里的經(jīng)濟(jì)來源就是婆婆的那一份工資。
爸爸終于從網(wǎng)吧里回來了,他那蓬頭垢面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得了大病一樣。他身上有一股惡臭,當(dāng)他甩鞋倒在床上時,他的腳臭差點把我給醺死了。
爺爺,婆婆幾乎不再與我爸爸講話了,每次見他回家,都像是把他當(dāng)空氣一樣。婆婆在上晚班,上午她睡了一覺之后,中午便起來做飯,她計劃下午再去醫(yī)院給爺爺拿一些藥回來。
婆婆做好飯,她讓我去叫正躺在床上呼呼睡大覺的爸爸起來吃飯。我說我不去。婆婆也許知道,此時,我怎么叫他,他都不會起來的。于是,婆婆也就沒再讓我去叫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