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走在圻村廟門口，忽然聽得廟里喊“救命！”。父親忙進廟，只見五六個流氓正擁擠著摸、揉白浪花。父親一聲怒喝，流氓們頓作鳥獸散。
　　 白浪花原是一湖南女子。隨馬戲團來沔陽西流河賣藝。馬戲班為其取藝名叫“白浪花”。一天馬戲團在胡家臺演出，恰逢日寇侵入胡家臺。一時槍聲大作，觀眾演員竟相奔逃。一日本兵抓住白浪花，在光天化日之下脫去白浪花的衣服，要花姑娘的干活。胡中仁的父親正在不遠的草叢中躲著，見日寇如此獸行，不顧一切地沖出草叢，拿過日本兵扔在一邊的槍，一剌刀結(jié)果了日本兵。白浪花才得以逃脫日寇魔掌。胡中仁的父親被日冠亂槍射死。后，日寇一把火將胡家臺夷為平地。戰(zhàn)亂中，馬戲團團長被日寇打死，成員四處逃散。
　　 馬戲團散了，白浪花無所依歸，只得在西流河一帶，靠打三棒鼓沿門乞討。白浪花打三棒鼓不比一般，她腹前鼓胸前鑼，兩手將三把尖刀不斷地拋向空中，同時口唱沔陽小曲。待一曲唱完，她的刀柄會在鑼鼓上敲出“咚咚哐、咚咚哐，哐哐咚哐咚咚哐”的打擊樂。白浪花的三棒鼓敲到哪，哪里就圍觀著許多大人和孩子。給人們帶來許多快樂和驚奇。
　　 白浪花向人解釋說，她這種用三把尖刀代替三根木棒，且打鼓兼打鑼，還得敲出鑼鼓點的打法叫打“貴妃鼓”，據(jù)說是唐朝楊貴妃發(fā)明的一種打法，其難度非常。
　　 父親見白浪花如此年輕美貌玲利乖巧，就仔細打量起她來。只見她年僅十八九歲，一米六七的樣子。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用一方粉紅手帕束于腦后。上穿大紅夾襖，胸部高聳,下著草綠褲子，腳踏緞子繡花鞋。有人施舍時，羞澀的臉上略現(xiàn)紅云。
　　 父親頓生惻隱之心，對白浪花說：“如果你愿意，我正缺個人幫廚。供生活，與其他長工一樣按月給你工錢，豈不比你這樣流浪要強?！卑桌嘶ㄆ鹕碚砗妙^發(fā)衣服，謝過父親的救命之恩，隨父親來到何家。
　　 父親姓何，名定銀，前妻是塘村紳士劉恒泰之女?；楹髢赡昵捌薏恍也」?，前妻去世后，父親有些心灰意冷，沒有續(xù)弦。
　　 前妻留下一兒，取名何丙乾，已十四歲。父親賣去十畝好田，在武漢購得兩間房產(chǎn)供丙乾讀書居住。按當時開銷計，父親將丙乾初中、高中、大學共十年的學費、生活費計一萬元存入武漢銀行。決心要把丙乾哥培養(yǎng)成金融人才。
　　 后，武漢和平解放，舊制學校全部解體。丙乾哥剛好初中畢業(yè)。他當時雖然太年輕，但有父親留給他的學費及房產(chǎn)，使他很快找到了教學工作，不久便在武漢成家。
　　 丙乾哥死去的母親有一妹妹，我們叫她“劉姨”。劉姨出嫁時，因家道中落，無力置辦嫁奩，劉姨向姐夫（父親）哭訴。父親賣去兩畝好地，為她購置全幅嫁奩。劉姨體面地光彩地嫁了出去，她分外感激父親。
　　 父親有一個妹妹（姑媽）及一個外甥（老表），嫁到胡家臺，姑父被日寇殺害，房子也被日寇燒毀。姑媽及胡中仁老表生計無著，只得前來投靠父親。父親賣了三畝田為胡中仁置了兩間房，另給兩畝好田讓他耕種。胡中仁與姑媽就在圻村安下家來。
　　 父親長年請工，現(xiàn)在又有白浪花幫忙做飯。我和中仁老表年紀尚小，父親就索性請了一個教書先生，專教我和中仁老表念書。讀了三四年，土地改革工作隊進村。父親自身難保，我們當然讀不成了。
　　 小中仁的內(nèi)心，從小就埋藏著對母親的怨恨，他認為他的父親是為救母親（白浪花）而被日本鬼子殺害的。因而他把對日本鬼子的仇恨遷怒在母親身上，又因為父親娶了母親，小中仁心中私下里對舅舅（父親）也存有芥蒂。
　　 父親是個開明的人，通過讀書看報，很早就了解到共產(chǎn)黨、毛主席關(guān)于土地改革，實行耕者有其田的政策。父親對“財”采取的是抓一把撒一把的淡然態(tài)度。
　　 父親一向善待農(nóng)工，安置農(nóng)工生活少不了魚肉，總是比自己吃的還好。當時卷煙剛時興，挺貴。飯后，父親還給農(nóng)工每人發(fā)三根卷煙，是其他家沒有的。
　　 閑來父親也跟著白浪花學打三棒鼓，學唱小曲。父親藏有一瓷器，大小與白浪花的三棒鼓相當。內(nèi)外青釉，內(nèi)繪秋葉卷草，外繪龍鳳呈祥。是祖上傳下來的傳家寶，父親從不輕易示人。
　　 一天晚，父親將瓷器拿出把玩。白浪花看見大驚，問父親：“你家怎藏得如此國寶？”父親也不知此物出處及來龍去脈，只因它是祖上所遺傳而珍藏著。白浪花拿過父親手中瓷器仔細觀察了半天，說此物名叫“貴妃鼓”，是唐朝唐明皇與楊貴妃用過的。楊貴妃的三棒鼓原本為瓷質(zhì)，因瓷質(zhì)鼓太難得，后來人們就改用隨處可得的木料做鼓。母親說敲三棒鼓這一行當?shù)谋亲婢褪琴F妃娘娘。聽了白浪花的講述，父親認為，不管她說的孰真孰假，可以肯定的是，白浪花絕對是一個見多識廣且聰明可愛的女子。后來，父親征得白浪花同意，娶白浪花為妻。第二年我出世，白浪花就是我的生身母親。父親根據(jù)兄長之名“丙乾”之意，給我取名“丙坤”。
　　
　　 二
　　 我們村名叫圻村。圻村前臨樂耕湖，湖中滿湖菱藕，野鴨大雁四處撲騰。湖里有人下絲網(wǎng)，有人下晾網(wǎng)，下花籃下卡子，有人摘菱采蓮戽魚挖藕等等。湖中水產(chǎn)皆公有。沿湖皆水田，其中有三十畝上好水田屬于父親。村中一條小河，人戶夾河兩岸而居。河水終年滿滿的。每年夏秋發(fā)魚汛時，夾河兩岸的村民紛紛出動，有拿網(wǎng)的，有拿撮的，有拿罩的，有拿釵的，在河里好一陣猛鬧。鬧得魚們東奔西竄，有的竟往岸上跳。兩岸站滿了觀看的人，呼喊著，指點著。人們揮舞著漁具追趕著，似乎不是在捕魚，而是在做著快樂的游戲。冬春之季水冷，不便下河鬧，村人就手拿一種叫做“釕”的漁具，五六人一船，像劃龍舟似的在河里快速地劃，一陣呼喝，不是你就是他的釕上掛上了一條魚。
　　 圻村之后是一望無際的白田。其中有五十畝屬于父親。這里的田土肥沃，不粘不沙，種啥收啥，人稱是“用竹篙插現(xiàn)洋”的上好白田。
　　 土改工作隊進圻村了，村里成立了農(nóng)會。父母親被劃為地主成份。胡中仁的成份劃為貧農(nóng)，成了土改工作隊的依靠對象。他肩負紅綢大馬刀，手持梭標，帶領(lǐng)一班民兵，威風凜凜地押著被捆綁著的地主們，巡村游斗。
　　 胡中仁領(lǐng)了工作隊長交給他的任務(wù)，去做父親的工作，要求父親向農(nóng)會交出所有財產(chǎn)。胡中仁心里清楚，這也是考驗他是否與（父親）舅舅劃清了界線時時候。
　　 父親聽了外甥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毫不猶豫地交出了五大財產(chǎn)：土地、房屋、農(nóng)具、家具及金銀等所有家當。父親在地頭用曬墊搭了一窩棚，帶著我和母親從祖?zhèn)鞯乃暮衔堇锇徇M窩棚。
　　 窩棚里粒米無存，父親遙望村后無邊的綠野，遙望隱約可見的九真山，心中愁腸百結(jié)又一籌莫展。母親帶著我去打三棒鼓，沿門討米，艱難度日。
　　 一個大雪天的凌晨，忽然從窩棚外拋進一個小布包，父親打開，是十塊現(xiàn)洋及十元紙幣，父親探出窩棚張望，只見一穿蓑衣戴斗笠的人已走遠，那走路的樣子，父親說十有八九是劉姨父。但父親不敢喊，怕農(nóng)會和工作隊知道了，自已倒霉不說，還要牽連劉姨父。在斗地主、分浮財正進入白熱化的時候，誰同情地主，給地主吃的喝的，誰就是敵人。
　　 由于父親平時對鄉(xiāng)親們寬厚仁義，鄉(xiāng)親們都偷偷地你一碗飯，我一瓢麥子地接濟他，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感激。
　　 晚，胡中仁又來到父親的窩棚，說：“舅舅，不是我不同情您，人家工作隊說你還有五百塊現(xiàn)洋沒交出來，您就稱妥些交出來吧，不要讓我為難了好不好！”胡中仁以為舅舅會像上次一樣很識時務(wù)地將五百塊現(xiàn)洋拿出來。沒想到父親矢口否認還藏有五百塊現(xiàn)洋。胡中仁的工作一下陷入疆局。
　　 在農(nóng)會的土改工作會議上，工作隊長嚴辭批評了胡中仁。說，千說萬說胡中仁同志的思想根源還是個立場問題！因為是你舅，五百塊現(xiàn)洋就搞不出來，別的地主怎能搞出來呀！根源在思想嘛，你胡中仁與階級敵人的界線劃清了嗎？胡中仁被工作隊長一頓批評，頓生一計。向工作隊長說，辦法有了，三天之內(nèi)，我保證將舅舅的五百塊現(xiàn)洋搞出來！
　　 三天后，胡中仁將父母親捆綁至批斗會場，讓我也與他們并列，在父親的面前放一筐干石灰，抓住父親的頭發(fā)，呼叫著父親的大名：“何定銀，快老實交出五百塊現(xiàn)洋！”父親默然，胡中仁老表扯住父親的頭發(fā)猛然按進干石灰里，嗆得父親口鼻流血。母親焦急地望著父親說：“是你的錢大還是命大，你把錢藏在哪快告訴中仁吧?！?br />　　 父親帶著中仁，來到地中央的仙女潭邊，挖出了三百元現(xiàn)洋及一件瓷器。胡中仁帶上三百元現(xiàn)洋，用腳踢了瓷器一下說：這個家伙又沒底，要它做么用？揚長而去。父親拾起瓷器，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將其上的泥土擦干凈，捧在胸前往回走。
　　 胡中元把銀元上交后，當上了圻村的農(nóng)會主席。
　　
　　 三
　　 父親本是圻村一紳士，養(yǎng)尊處優(yōu)貫了，如何能忍受外甥之凌辱。加之被中仁用石灰一嗆，氣喘病復(fù)發(fā)，無醫(yī)無藥，長期臥床不起。父親自知來日無多，讓我從武漢叫回丙乾哥，拿出瓷器，對我和哥說：這件東西是我們祖上遺傳下來的傳家寶，據(jù)說價值連城。父親停住喘了一陣，接著說：“且不說它能值多少錢，就是一個破碗，既是祖上幾代人遺傳的器物，我們后輩理當倍加珍惜，一代一代往下傳。按照祖上的規(guī)矩，傳家寶傳男不傳女。男按排行之序，先長后次順延。我已然風燭殘年，現(xiàn)當著丙坤面鄭重交與丙乾，算是完了我之心愿。”
　　 丙乾哥從父親手中接過傳家寶，很認真地仔細觀察，看不出有什么可貴之處。心想：雖然很精美，有什么用呢？假如它有個底，尚可當瓶子栽花，當盆盛飯?？上]有底，一點用處也沒有。丙乾對父親和我說：我棄權(quán)，傳家寶就讓給丙坤吧。母親插話說：“口說無憑?！北绠敿磳懴乱患垜{證：“何丙乾放棄傳承傳家寶之權(quán)利，自愿讓丙坤弟傳承。永不翻悔，特立此據(jù)。某年某月某日?！北绨聪轮赣『蠼荒赣H收下。我又沒第三個小弟，我是要也歸我，不要也歸我。我鄭重地從哥手中將傳家寶接過來。
　　 不久，父親去世。我專程前往武漢告知丙乾哥。他給我三十元錢說：“丙坤弟，為傳家寶的事，我已回過一次了。我和你不同，你在農(nóng)村，我是吃國家糧的，我要與家庭劃清界線，站穩(wěn)立場，我不能回去?！?br />　　 安葬父親買棺材要錢。我手頭僅丙乾哥給的二十八塊錢（因從武漢搭車回家用去兩塊錢），家里空空，沒有什么可值錢的東西。幾次欲將傳家寶賣掉，無奈三五快錢都賣不出去。只得找隊長好說歹說，支了一百五十塊錢，找來幾個相好的鄉(xiāng)親，草草地將父親安葬。丙乾哥始終沒有回來。
　　 傳家寶是瓷器，我怕時間長，不小心弄破了。我把它埋在門前的臺坡下，在其中栽上一株桃樹，讓它來保護桃樹的生長。后來桃樹死了，臺坡坍塌，傳家寶就這樣長期埋下去了。我也懶得管它。
　　 在那禁錮人的歲月里，家家缺糧，只有糧食才是寶，才值錢。誰希罕你這個毫無用處的“傳家寶”啊。
　　
　　 四
　　 中仁老表一直“關(guān)照”著我們，我和母親長期在他的監(jiān)視下，艱難地生活。我感到前途眇茫。
　　 適逢從武漢下放來一批知青，他（她）們朝氣蓬勃，能歌善舞，使沉悶的農(nóng)村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我和他們都是年紀不相上下的年輕人。白天，我們一起下地。收工后，他們就圍住母親，學打三棒鼓。
　　 “你也老大不小了?！保ㄎ叶鍤q）母親時常追我成家。
　　 我說：“女朋友都冒得，成么家呀?！?br />　　 母親說：“我看那個搞防蟲技術(shù)的小尹，人很漂亮的?！?br />　　 我說：“人家可是知青哪?！?br />　　 母親說：“現(xiàn)在不都是社員嗎，苕兒子呃?！?br />　　 “您說小尹會同意嗎？”
　　 “你要主動些，大膽些。男人嘛！”
　　 我想，母親看人處事一般是比較準確的。我應(yīng)當聽母親的。一天，小尹在田間查看蟲情，我躡手躡腳走近她，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欲喊又止。小尹正聚精會神地觀看著一片棉葉，抬頭見我在她身邊如此近，嚇了一驚。我趁機鼓起勇氣說：你做我女朋友吧。聲音小得我自己都難聽見。小尹怔了一下，拔腿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一來，令我信心全失，我將情況告知母親，母親說：“繼續(xù)。”
　　 一星期后，小尹正在察看水田蟲情，我和一個同伴在施農(nóng)藥。我老遠就喊了一聲：“小尹——”她望著我，待我走近，她說：“單株飛虱頭數(shù)已達防治標準，”又從她的筆記本上扯下一張紙遞給我說：“請按上面的藥物配方及方法防治?！蔽医舆^紙條，趁機握住她的手，語無倫次地說，“請原諒，那天，怪我冒昧。我愛你，更尊敬你！”她臉色鮮紅，連說：“沒，沒?！?br />　　 我將情況告訴母親，母親說：“兒子，恭喜你有成績，你須更進一步。”
　　 在防蟲的田里我和小尹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她對我無話不說。我對她的家庭有了基本的了解。我原以為城里人無一不是生活在幸福之中，至少沒有農(nóng)民的勞苦。聽了小尹家的狀況后，我才知城里人也有城里的苦衷。
　　 尹伊父母原藉為湖南人，駕船水運謀生。一次船行至武漢江中，日機突然對武漢狂轟濫炸。一棵炮彈落在尹伊父母的船上。船被炸沉，幸尹伊父母水性好，快速將小尹伊救起，游上岸來。父母在漢陽南岸咀江邊搭一窩棚住下，不久，母親病逝。解放后，父親加入了搬運隊，在搬運隊分得不過二十個平方的半間房。后，尹伊父親又娶一后媽，一連生三個弟妹。弟妹們漸大，要分鋪，家里連放個大盆的地方都沒有。政府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父母積極送尹伊下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