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連村的風俗就是怪。人都有生老病死，這沒啥大不了的事情。無論選擇怎樣的儀式，都是對亡者的一種尊重。然而在處理喪葬上，這個村卻保持著獨特的風格。特別是告廟一段，是其他地方?jīng)]有的。據(jù)他們說，這和一座廟有關(guān)。當然了只是據(jù)說，廟早就沒了，所以也無從查考。不過，當我再次地經(jīng)歷了一次實實在在的告廟之后，心里便有了不同的理解。
　　 接到柱子邀我捕魚的信息時，正值隆冬季節(jié)。驅(qū)車穿越那片大平原的時候，本來就陰沉的天空，忽然間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車速自然就放得很慢，在撲朔迷離的視線中，天地慢慢變得白茫茫一片，恰如行走在混沌的初元，人總會感覺到無助和焦躁。我盡量去想些快樂的事情，好讓旅程變地輕松一些。比如捕魚，那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也是和柱子，也是在冬季。
　　 冰封的大河顯得有些孱弱、有些孤寂。而冰層下面，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從海里逆流而上的魚群經(jīng)過，到上游合適的水域產(chǎn)卵。傍晚時分，柱子提著馬燈扛著刨冰鏟，我則背著籮筐，跟在他身后。來到河道的時候，早就有人提前到了。星星點點的燈光，將河面切割的支離玻碎。天氣冷的要命，刨冰鏟擊碎冰碴子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和柱子來到早就提前幾天打好的冰窟前，厚厚的冰窟底上早又凍住了。柱子二話沒說，放下馬燈，甩開膀子掄圓了冰鏟，只聽“咔嚓”一聲，冰面上只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白點?！八锏模€真硬?！敝余洁斓馈＝又环獍憬舆B幾下，照準了第一鏟留下的白點猛勁地鏟了下去，只聽“咕咚”一聲，一股清水隨著鏟把“咕咕”地冒上來，在冰面上溢了薄薄一層。柱子提起鏟，臉上蕩開了笑意?！澳锏?，也沒多硬。”他對我揮揮手，說：“你退后一下，小心濺到水?！比缓笏麙嚅_膀子，圍著冰窟不斷地揮舞著冰鏟。隨著“咔嚓、咔嚓”不斷的響聲，他那突兀，高大的背影漸漸籠上了一層水氣。臨了，他將冰鏟隨手一扔，一屁股坐在冰面上，喘著粗氣說：“他娘的，確實硬。”我凍得縮手縮腳，他卻紅光滿面，滿身的冰碴子，在燈光下亮晶晶地閃爍著。
　　 休息了一下，他看看了表，才八點，還早。就把冰鏟丟給我，“你看著，別再凍住了。我去賴大爺那里看看?！彼麣獯跤醯卣f。賴大爺?shù)谋吆臀覀儼さ牟贿h，沒有子嗣的他正在奮力鑿著冰窟。柱子走過去，從懷里掏出一瓶白酒，抿了口，対賴大爺說：“你歇歇，我來。”沒等賴大爺直起腰，他就把酒瓶塞進賴大爺?shù)膽牙铮瑥乃种袚屵^冰鏟，埋頭鑿了起來。
　　 等柱子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了。河道里的風溜著哨子，像刀一樣，割在臉上生疼。他卻大汗淋淋，眉毛上掛著亮晶晶的冰碴子，看上去有些怪異。“咋樣，沒凍住吧。”“沒。”我跺著腳，聲音顫抖地回道?！敖o，喝一口驅(qū)驅(qū)寒?！彼f過來半瓶酒。我喝了一大口，一條火蛇從喉嚨一路燒到胃里，臉上有一股火辣辣的熱意。“你別來回跑，會嚇著魚群的?！彼f完，用網(wǎng)將冰窟里的冰碴子撈上來，“嗶哩啪啦”地倒了一攤?！鞍褵粽{(diào)亮?！彼麌诟牢艺f：“千萬別弄出動靜?！钡任野疡R燈調(diào)到最亮，吊到冰窟上方的時候，突然從水里蹦起一條魚來，“啪”一下摔到冰面上，把我嚇了一跳。他抑制不住喜悅，忙向我打了一個禁聲的手勢。我突然感覺好緊張，魚群就要來了。
　　 諾大的河面，雖然燈光點點，除了風吼著哨子，卻都安靜得出奇。我盯著冰窟下黝黑的河水，突然間就聽到水下傳來一陣陣細微的流動聲。起初還以為是錯覺，隨著聲音越來越大，眨眼間，冰窟里就就像沸騰的開水一樣翻滾起來，白花花的魚脊清晰可辨。柱子將網(wǎng)伸進去，一下就撈起來滿滿一網(wǎng)。我趕緊將他倒在冰面上的魚拾到筐里。鮮活的魚兒在冰面上亂蹦亂跳，魚身溜滑、冰面滑溜，要捉住它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還沒等我拾完，就聽到人們一陣陣驚呼聲此起彼伏。我忙抬起頭，在星星點點的馬燈下，一個個黑魆魆的冰窟窿里，魚兒就像炸了鍋一樣，蹭蹭自己往外蹦。柱子咧著白牙，站在冰窟前嘿嘿傻笑。我也樂了，“從沒見過這樣的?！薄罢l不說吶?！敝痈袊@著說：“趕緊拾魚。”
　　 看到大河時，我才拉回思緒。路上車輛稀少，偶爾會碰到一輛同樣龜速前進的車。窗外雪下的更大了，天也陰沉得更加厲害，厚重的烏云遮天蔽日。我拐下公路，沿河岸慢慢行駛。窗外的大河，比記憶中更瘦弱一些。在熟悉與陌生間，倍感親切。村莊已經(jīng)遠遠在望了，我還真有些急切，畢竟二十多年了沒見柱子了。
　　 車子還沒進村，就聽到一陣細細的哀樂。嗩吶，就像哀哭的孝子，聲聲催人淚下。我知道，又有人離開了這個世界。進了村，或許是下雪的緣故，行人也稀少。忽然一群孩子瘋跑過來，我忙打問村長家在哪里。孩子們說，立著大喇叭的就是了。我還想問，孩子們卻顧不上理我，瘋了一樣跑遠了。
　　 見到柱子之后，我才知道，今天賴大娘中午剛走。我心里頓時感覺一股莫名的惆悵?！罢l不難受呢？”柱子說：“村子里咱這個歲數(shù)，誰不是賴大娘接生的?！薄澳睦镉匈u花圈的？我想也略表一下心意?！薄澳阋徽f來，早給你準備好了。吃過晚飯，我和你送過去?！?br />　　 陰天，天黑的就特別早。我和柱子匆匆吃過晚飯，來到張大娘靈前，獻上花圈。在搖曳的長明燈旁，她的畫像神情淡然，目光健碩，絲絲白發(fā)，銀光閃爍。靈前的花圈早就擺滿了，估計都是她一手接生的孩子送來的。
　　 天色逐漸黯淡下來，地上的雪已經(jīng)厚厚的一層了，然而天氣卻沒有停止的意思。跛子叔提著竹篾燈籠走過來，將挎著的竹籃放下。有人借著燒紙的火盆，開始點香了。這是告廟的前奏。
　　 村里的人也慢慢聚攏，等到宋大叔和張伯來到的時候，有人就向著靈棚里的孝子們喊：“告廟了，告廟了。”孝子們按著輩分、嫡系和旁支，男人和婦女排好隊，挨次出來。跛子叔先將燈籠遞給第一個孝子，然后又給他一張帶字燒紙疊好的包袱，傍邊一個人發(fā)給他兩柱點好的香。宋大叔一手提著瓦罐，一只手攙著他，面色莊嚴而不失凝重。后邊的孝子們依次魚貫而出，都同樣領(lǐng)了這兩樣東西。不同的是，他們手上包袱都沒有文字。
　　 雪，一直下著。在皚皚白色的世界里，這支身穿孝服的隊伍被人們擁簇著，個個面色凝重，悄無聲息。他們穿過村子，穿過堤壩，來到大河傍，面對蒼茫無涯的天際，面對生養(yǎng)不息的大河，面對醇厚凝重的大地，每個人的心，都懷著一份深沉的悲痛。這里將成為生與死邊際，陰與陽交界的門戶。
　　 宋大叔與第一個孝子站定之后，身后的孝子便將帶來的燒紙包袱和香放到他們面前的地上，然后繞過他們，跪在身后。待所有的孝子都跪好后，張伯接過宋大叔遞過來的那張帶有文字的包袱，借著燈籠渾濁的燈光，開始大聲念道：“亞細亞洲中華人民共和國……”聲音洪亮，語調(diào)陰陽頓挫間，概括了亡者的詳細生平，以及為人處世。這種概括，往往都勾起生者對亡者的種種懷念。當他讀到，嗚呼哀哉，以致尚饗的時候，吹鼓手將悲痛的哀樂立即奏響，孝子們則痛哭流涕。跛子叔上來將所有的燒紙點燃，燈籠也一并丟到燃燒的火焰之中。頓時，河灘的上空，飛舞起朵朵黑色的蝴蝶，在火苗的舔舐下，瘋狂亂舞。在火光中，宋大叔按著孝子磕了三個頭，以示誠謝，然后扶起因悲痛分不清方向的他，沿著原路往回走。
　　 整個隊伍是在嗩吶悲長的調(diào)子和哭聲中回到靈棚的。而這時候，天色也完全黑透了。那影影綽綽的燈光，交橫相錯倒影總給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柱子拉了我一把，努努嘴。我明白，那是要去捕魚了。
　　 河道里果然閃爍著點點燈光，我依然背著竹筐，柱子拿著冰鏟，兩人卻都默不作聲。來到早就打好的冰窟前，他賣力地鑿著冰層。這讓我又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賴大爺早已作古，賴大娘今晚也許與他相逢了吧。鑿好冰窟之后，柱子還是一屁股做了下來，滿身的冰碴子在汽燈下閃閃發(fā)光，他的眼里也有閃閃發(fā)亮的東西在動。
　　 “你想賴大娘了？”我問。
　　 “不想，那是孫子?！敝勇曇粲行┕Ｑ?，沉默了一下，繼續(xù)說道：“她待我就像兒子。每逢過年過節(jié)，我去養(yǎng)老院接她的時候，她都很自豪地和傍邊的人說，那是我大侄子。”
　　 這回輪到我沉默了。我想起我小時候，爸媽都是知青，就住在柱子家的西廂房里，倆人和親兄弟一樣。賴大娘家有顆桃樹，每逢桃子快熟的時候，我倆就去偷。而每次，懶大娘怕我們跌下來，總是等我們偷完下了樹才回家。有時候害怕我們回去挨打，還摘些特意送過來。說小孩子愛吃個新鮮，可別為了這倆桃，摔著。弄得柱子娘和我媽都不知道說啥好，完了還是免不了一頓臭打。世事變遷，一過就是這么多年。柱子雖然常和我聯(lián)系，可我這些年卻還是第一次萌生出回來看看的打算。內(nèi)心難道真只有慚愧嗎？我抬起頭，雪不知道啥時候停了。雖然看不到星光，但在滿世界雪光的照耀下，確有一種祥和的透明感。我忽然明白了堵在心中的塊壘是什么了，仿佛一縷悠悠的魂魄，牽著你、伴著你，使你永遠忘不了，放不下的應該就是這一方水土吧。
　　 “魚，魚?！敝哟舐暫爸骸吧萧~了，上魚了。”
　　 我低頭一看，二十年前的景象又一次上演。魚兒像炸了鍋一樣，蜂擁著蹦出冰窟，心里頓時一樂。兩人不由都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在空蕩蕩的河道里來回激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