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被深埋的往事
門沒關(guān),岳父岳母時不時就往外瞅瞅。劉大力想大概是新房子太小,加上老婆少女心,到處裝飾得花花綠綠一點留白都沒有,讓他們有拘束感。劉大力剛開始也不適應(yīng),套內(nèi)七十六個方,愣讓開發(fā)商設(shè)計成三室一廳兩衛(wèi)一廚,擺上家具,多兩個人在家里走動都得避讓。要不撞人,要不撞家具,要不撞墻,有點小孩子開碰碰車的感覺。
劉大力不適應(yīng)也不往外瞅,他要等的人五點左右才來,現(xiàn)在還早。
哎喲恭喜恭喜,姨伯姨媽,這位就是表哥吧?恭喜恭喜??!一個臉色蠟黃的中年婦女拉著三個小孩,扒在門框上朝屋里張望。一塵不染的玉白色地板,像一道堅不可摧的墻把她們擋在外面。
岳父岳母的屁股根本就沒有落實在沙發(fā)里,聽見聲音,早有準備地笑臉迎了出去。劉大力的腦子有一瞬間短路了:不是說不通知她們的嗎?這里是新城區(qū)新樓盤,自己在里面都會走丟,她們怎么一個電話都不打就找上門了?這時,原本在臥室休息的小雅也出來了,跟他一樣,腦子短路,一臉茫然。
這事早就商量好了的。喬遷新居,他們不搞請客那一套。就岳父岳母,自己兩公婆,再叫上老同學一家四口,晚上在家打個邊爐,就算正式入住了。岳父之前提過的,他們四十歲了還沒小孩,打個電話叫老家那邊的表弟兩口子帶著三個孩子過來,讓他們沾沾別人人丁興旺的喜氣。希望新房子能帶給他們新開始,新生活,新……最關(guān)鍵是帶來一個全新的小人兒。劉大力兩公婆遲疑片刻說這樣欠的人情就大了,老家多遠啊,再說又不是做什么大事。老人的心愿是好的,那就找這邊的朋友唄,都四十歲的人了,拖家?guī)Э诘呐笥堰€是有的。
主意一定,劉大力就非常正式地邀請了老同學一家,自已的情況老同學也知道,沒必要瞞著。到那天,一定要帶著兩個小孩過來啊,我岳父大人信這套。劉大力特意叮囑了幾遍。落實后,跟岳父岳母也都交待過的,再次統(tǒng)一意見,不麻煩老家的人過來的。
快,叫姨……姨……話未說完,晾在半空中了。表弟妹拉著幾個小孩,想叫他們喊人,才想起自己也不知道該讓他們喊什么。
東枝,都是一家人,那么客氣干什么,就喊外公外婆,我跟你婆婆不是親姐妹嗎?岳母蹲下來,摸著最小那個的臉,聲音又綿又柔,小寶貝,聽外婆的話啊,來來來,喊外公,這個是外——公。劉大力和小雅相互看了一眼,明明一肚子氣又不能說,還要笑著臉招呼客人,打哈哈。
場面熱鬧得來又有點混亂。劉大力的腦子在短暫的停工之后,飛快地運轉(zhuǎn)起來:從咸寧北到廣州南,坐G1743高速動車,四小時十八分。算上從家到鎮(zhèn)上的蹦蹦車,從鎮(zhèn)上到咸寧市的中巴,下中巴后打的到咸寧北站;算上出廣州南站后坐專線巴士到順德客運總站,再打的到目的地;再算上轉(zhuǎn)車等車的時間,滿打滿算,二十四小時。光這樣算也不對,老婆的表弟妹是一個人背著抱著牽著三個孩子來的,老大六歲,老二四歲,老三未滿兩歲。算到這里還欠點啥,欠了今天的天氣。今年第二十號臺風“卡努”非常給力,配合冷空氣在沿海城市激烈飆戲,狂風暴雨讓順德一夜入秋,前一天還短袖短褲,后一天就有人穿薄羽絨了。所有的這一切加起來就是一筆還不清的人情債啊,往后人家在鄉(xiāng)下辦事,一個電話,他們就得放下一切、沒有任何借口地撲回去……
岳母帶著幾個人進了房間,又張羅著幾個人洗澡。坐了一天車,身上都有味兒了。屋子里有一種默契只在兩個老人之間流傳,岳母脆聲喊老頭子哎,我們這里忙不開,你把小惠惠帶他們那屋去,叫他們幫她洗個澡,哄她玩會。岳父就像得了將軍的重用一樣,眉開眼笑,皺紋都綻開了,高聲應(yīng)道,好嘞!轉(zhuǎn)身給劉大力兩公婆傳達將軍指示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有驕傲,有討好,又有些小孩子的稚氣,像得了老師的表揚,不知如何是好的得意。
你爸媽怎么像打了雞血一樣啊,不就是老家來幾個人,至于嗎?劉大力小聲問小雅。小雅白了他一眼,你還不懂?我媽平時怎么說這個弟妹的,說她笨,不懂討好婆婆,不會侍候老公什么的?現(xiàn)在這樣,還不是看在幾個孩子份上?孩子,孩子,你懂的!
小雅把話說得這么直接,劉大力一點兒也不怪她。相反,這正是他們五六年的婚姻沒有小孩卻還能維持的原因。有什么說什么,不藏著不掖著,這樣也省去了彎彎拐拐地猜對方的心思。一磚一瓦如燕子銜泥一樣把這個家建設(shè)成現(xiàn)在這樣,太不容易了。不能生的原因他們早就知道了,只是沒有對外人說,醫(yī)學解釋是劉大力的精子成活率低。不過劉大力心里隱隱地覺得,還有一些原因的,每次他想一個人回去那一段過往,試圖把原因歸于它時,大腦又把他強行拽住,不讓他解開那一道封印。這么多年,他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不育,對小雅肯定是不公平的??墒蔷退愀嬖V世界上最頂尖的不孕不育專家,專家也不能判定說一定跟那件事有關(guān)???
一轉(zhuǎn)眼,事情都過去二十年了。
那時的劉大力剛從老家出來,結(jié)伴而行的還有一個同學。聽別人講廣東遍地黃金,只要肯干,都能發(fā)財??墒聦嵏静皇沁@樣,進個廠得有老鄉(xiāng)介紹。兩人在街上死皮賴臉地纏上一個說話口音與他們差不多的大姐,又是姐又是姨又是老鄉(xiāng)地攀了半天,人家卻說我是湖南人,你們是湖北人,算哪門子老鄉(xiāng)?劉大力嘴甜些,趕緊說哎喲姐,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出門在外,不都是朋友、都是老鄉(xiāng)嗎?大姐看他二人可憐,終于點頭,叫他們在廠門口等著,自己上去問問老板。機會是有了,可是人家老板只收了同學一個,嫌劉大力又瘦太小,不要。媽里個X,劉大力在心里罵了一句,老子要是個子大還看不上你這個廠呢?
同伴如同命,有一個進了廠,就等于兩個人都有了著落。宿舍在城中村,是一橦老舊的民房改建的。同學白天去上班了,劉大力不出去找工作時就呆在宿舍睡大覺,也是他運氣背,睡個覺都能出事。
門外有人說話,死廣東佬,說個話嘰哩哇啦的,一句也聽不懂。不過拍門聲是懂的,且越拍越急,十萬火急……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知道屋里有人的。劉大力撐著懶腰打著哈欠起來開門,一胖一瘦兩個穿治安服的男人守在門口。暫住證呢,有沒有辦暫住證?胖子滿臉鄙夷、像看著一只貓啊狗啊或者其它什么小動物一樣看著他問。劉大力懵了,查暫住證的事他聽說過,可這不是大白天嗎,要查也是去工廠查?。繘]有。劉大力沒有路逃,只能老實回答。
沒有暫住證,那有沒有工作?沒有工作,怎么住在這里?身份證拿出來看看。先跟我們走一趟,明天叫老鄉(xiāng)帶一百塊錢來領(lǐng)人。
劉大力恨死了這幫治安隊的人,他們哪里是“治安”哪,簡直就是“治人”。辦暫住證,得有工作,有老板與房東簽的租房合同,他不遠千里來到這個地方,難道是專程來這里搞破壞的?在治安隊的白幟燈下坐了整晚,東西也沒吃。第二天一早同學交了錢來領(lǐng)他,他一夜憔悴,縮成一個小老頭了。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可是沒想到對同學的刺激更大,同學是夠條件辦暫住證的,還沒來得及辦。
同學說這是什么鬼地方,上班被那幫本地老指著鼻子罵“撲街”,罵“撈仔”,下班還要擔驚受怕,老子不干了。同學說還是咱們的村子好,村子里的人好,有長幼,有輩份,他媽的這地方真惡心人,老太太你都得喊靚女。同學還說真看不慣一天到晚嘴里刁根牙簽、腳上踢雙拖鞋的本地老,看著個外來妹就流口水的猥瑣樣。同學說要不我們一起回去吧?劉大力幾乎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要是同學走了,他連個窩都沒了??墒撬桓市?,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就這樣回去,別說家人親戚看不起,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還有來去的路費,全打水漂了。
那天在中山往廣州的省道邊上攔車,呼呼的北風把兩個人吹得東倒西歪。劉大力怕再不說,車一來,他就真的跟著同學回老家了。你一個人回吧,我要留下來。話音剛落,就有一輛紅色的中巴在他們身邊緩緩地停下來。兄弟,這些都留給你。同學知道多說無益,一只腳已踏上車,回過身把肩上的蛇皮袋遞給劉大力,這里還有兩件厚衣服,給你。兄弟保重。車門在同學身后關(guān)上,車子駛遠了,看不見了,劉大力淚流滿面,當著路邊摩托車老的面,哭得肝膽俱裂。
衰到貼地了,就啥都能面對、啥都能承受了。劉大力背著同學的蛇皮袋,提著自己的大紅桶,找了個避風點的橋洞住下,繼續(xù)找工作。
橋洞能遮風擋雨,住了幾晚,劉大力覺得那就是他家,在外面轉(zhuǎn)一圈,不管走多遠,天黑了都要回家。有時走得太遠,怕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就記下沿路經(jīng)過的店鋪,記下每一個轉(zhuǎn)彎處的特征,太陽光下,特別為自己無師自通的生存本領(lǐng)驕傲??墒峭砩匣氐郊?,拿同學的厚衣服裹住頭,他就哭;像個孩子那樣委曲地哭,大聲地哭,鼻子縮得呼吸不過來地哭……想那個真正的家,想家人。
有一天他走得比以往都遠,快到鄉(xiāng)下了。眼看著沒有工廠,想打道回府時,大轉(zhuǎn)彎后面卻出現(xiàn)一條美食街。廣東老真會吃,在這沿江的地方開這么多家海鮮樓,客人還都是開著外地牌的小轎車來的。劉大力想再轉(zhuǎn)轉(zhuǎn),說不定就有哪家需要打雜的呢?想不到一番峰回路轉(zhuǎn)后,還真迎來了他的柳暗花明,終于有一家海鮮樓肯收下他了。劉大力本來就是一個孩子,這一高興,更像個孩子似的,沿著江邊邊走邊唱。
死靚仔,咩事這么開心啊,說出來給哥幾個聽聽?兩部摩托車,四個比他大點的本地白粉仔,圍住他,不懷好意地問。
劉大力條件反射地暗扎緊馬步,雙臂分開。
作咩,想打架?憑你,死撲街。說話的白粉仔個子比劉大力還小,但渾身流氓氣,上來就抓住劉大力的衣服。
劉大力想完了,完了,挨一頓打是免不了的。他使勁掙脫,卻惹惱了另外三個,他們一窩蜂上前,三下兩下,把他按倒在地。
停,把他架起來。個子高的白粉仔突然發(fā)話了。劉大力趕緊把懇求的目光對準那個人,只要他開恩,要他做什么都可以。可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是劉大力一輩子、窮盡全部的腦力也想不到的。兩個人,一左一右架著他,小個子在他后面,按住他的頭,高個子滿臉壞笑,伸出手慢慢地解開了他的皮帶,褲頭……那個惡魔,右手使勁地握著他的生殖器,嘴里嘟囔著:你只X好大呀,你好大只X呀……
還是個孩子、又是個男人的劉大力用力咬緊下巴,眼里裝滿淚水,他臉上的肌肉一抖一抖抽搐不停。直到那幫惡魔開著摩托車突突而去,劉大力還強忍淚水不讓它流出來,硬是等它們風干了,他才回家。
小雅的笑聲把劉大力的思緒拉回到現(xiàn)在。
那一段往事劉大力當作是生活給他挖得一個深坑,他把所有的眼淚、曲辱、憤怒、痛苦、仇恨……全都埋葬在里面,填上厚厚的土,踩得結(jié)結(jié)實實。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硬生生地把它們從坑里刨出來。是孩子的事,一個家庭沒有孩子,時間久了,無形的壓力會把人的理智逼退,理智上他知道與那件事無關(guān)。一個男人,一個有責任有擔待的男人,有時也會像個女人一樣產(chǎn)生幻像,給自己找借口。當思想扛不住的時候,他就偷偷地跑回來,試圖掀開厚厚的泥土……但他從來沒有真正這樣做過。這些往事,他從不示人,更不示已。
小雅在衛(wèi)生間喊劉大力你進來呀,沒事兒的,惠惠還小,再說你是長輩,我們小時候多大了還光著屁股在塘里玩水呀。劉大力回答老婆,不好不好,還是你幫她洗吧,我要是她爸爸我就能進來,姨父畢竟隔了一層啊。其實他的心里正在恍惚呢?多奇怪啊,今天這個好日子,想什么也不能想那些事???按了那么多年,怎么在這一刻就按不住了呢?
人站在坑里面起始過的日子,再往后,就是在路邊撿到一粒糖,有一個拾垃圾的對他一笑露出滿口黃牙,甚至下雨的夜里,橋洞居然只漏一點點水……這些都是日子給他添的彩啊,是他的運氣好啊。從那以后,他就沒有覺得生活苦過。
二十年,劉大力擁有的,除了最親愛的老婆,還有這套嶄新的房子,新款福特蒙迪歐靜靜地趴在地下停車位。也許這些能解釋他此刻所思所想的問題,他沒有被過去打倒,憑自己的力氣站了起來,做成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對于過去,他已完全沒有害怕。
老公,你站門口來,我有事跟你說。小雅在里面喊。有什么你說啊,我聽得到。劉大力看著窗外高大的棕櫚樹被臺風刮得痛苦不堪。叫你過來你就過來。小雅的話干脆利落有不容拒絕的權(quán)威,平時她很少用這招,看來是真有事。劉大力趕緊把思緒收回來,返身來到衛(wèi)生間門口,但不往里看。說吧,什么事?
小雅嗯了幾聲,這是她說大事前的習慣。嗯,嗯,老媽剛才拉著我說,東枝是要把惠惠送給我們做女兒,你怎么看?劉大力嚇了一跳,這么大個事,怎么在這兒說?他忍不住扭頭朝衛(wèi)生間里面看了一眼,那個叫惠惠的小姑娘真乖,也不吵也不鬧,肉嘟嘟的身子坐在盆里,好可愛。來,小惠惠,洗好了,站起來,我們擦一下身子啊。小雅跟孩子說話就像唱歌一樣輕柔?;莼萋犜挼卣酒饋?,劉大力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看到了小姑娘光溜溜的身子,像一道光,閃得他趕緊閉上眼睛。往事就又猝不及防地鋪灑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