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七夕，也是婆婆逝世十周年的紀念日。我和老公手捧鮮花，頂著霏霏細雨，去星海祭拜。
　　 如果二老還在世的話，婆婆屬狗今年71歲，公公屬雞今年72歲。按現(xiàn)在比較時髦的說法應該叫——金婚。可惜，她們已經(jīng)離開我很多年了。但是，它們的愛情卻一直感動著我。
　　 民間有一種說法叫“金雞怕玉犬，豬猴不到頭”，屬狗的和屬雞的生肖命里犯沖，一生雞犬不寧，不能白頭偕老。所以，當年他們結婚的時候，也是遭受了雙方家庭的強烈反對，但是倆人愛情第一親情第二，硬是排除萬難，結了個非常前衛(wèi)的婚——裸婚。
　　 那個年代，知識分子很受尊重，公公是化物所搞科研的，婆婆是他的助理。但公公的父親是地主成份，所以，成分的問題讓他背了很多黑鍋，盡管有文化也是備受欺負和歧視的。婆婆家是清清白白的貧下中農(nóng)，根正苗紅，在那個年代走到哪里都可以揚眉吐氣的。但是，婆婆就是一根筋兒地喜歡公公，屬于一見鐘情的那種。
　　 公公性格比較正直，也很倔強。婆婆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聽老公講，他們年輕的時候不懂謙讓和包容，基本就是在吵吵鬧鬧，磕磕絆絆中走過了半世風雨。他從記事的時候起，家里就經(jīng)常硝煙彌漫，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也沒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公公有點兒大男子主義。下了班從不做家務，只會躺在沙發(fā)上看書或者抱著個收音機聽單田芳的評書?？梢哉f是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起來的那種男人。婆婆的性格風風火火比較潑辣。家里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是婆婆一手操辦，公公只負責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時間長了，婆婆就有了怨言。于是吵架就成了家常便飯。
　　 所謂吵架，都是婆婆一邊擦著地板一邊喋喋不休的在數(shù)落公公的袖手旁觀和不作為。偶爾說多了，不勝其煩的公公就會急頭白臉地頂撞摔杯子。于是，婆婆就會哭天喊地的撕公公的化學書或者實驗筆記。最嚴重的一次，婆婆盛怒之下摔壞了公公的收音機。這在當年可是了不起的大件兒家用電器。公公氣得暴跳如雷，一怒之下來了個離家出走。
　　 第二天，天快亮了才回來，卻是喝得爛醉如泥被朋友送回來的。從那以后，只要一吵架，公公就出去喝酒，一喝就爛醉。忍無可忍的婆婆把他鎖在門外，還是阻止不了公公喝酒。婆婆哭著要離婚，離婚在當時那個年代是很稀少和被人恥笑的。廠部書記跟婆婆是好閨蜜，就給她出主意，說要是再去喝酒，不要把他鎖在門外，告訴他超過十點不回家，就把門打開睡覺。那時候住的是單位分的家屬院，共三層，婆婆家住一樓。
　　 那晚公公搖搖晃晃地從外面回來，一看門大敞四開的，婆婆摟著孩子在床上呼呼大睡。一條野狗在廚房里扒著灶臺找東西吃呢，公公一回來，野狗瞪著幽靈一樣的綠眼睛與他對視。公公嚇得魂飛魄散，拎起鞋就要打狗，野狗從他的身邊箭一樣地竄了出去。公公的酒也嚇醒了，幸好這進來的是野狗不是小偷和流氓，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從此以后，公公再不喝酒了。
　　 文革期間，公公由于成分的問題，有幸成了廠里第一批下放戶，就是舉家搬遷到丹東寬甸滿族自治區(qū)一個非常偏僻的小山村生活。婆婆哭哭啼啼抱怨，說這輩子受公公牽連沒享過一天福。但也無可奈何改變不了命運。出來乍到的他們，連青草和莊稼苗都分不清，日子過得又窮又苦。
　　 一年后，廠里由于公公研制的一款潤滑液出現(xiàn)了問題，好多專家都解決不了，公公又被廠里直接借調回去搞科研了。但是按規(guī)定，婆婆和子女不可以回去，從此牛郎織女式的生活開始了。三年后，婆婆不知在哪聽到了些公公與其它助理間的“瘋言瘋語”，領著兩個女兒回了城，大鬧廠部。手里拿著敵敵畏說，如果不把她調回來上班，就當場喝藥死在領導面前。領導批評婆婆無理取鬧，婆婆是個烈性子人，打開瓶蓋直接就喝藥。領導嚇得魂飛魄散，一拳把敵敵畏瓶子打翻在地，滿屋都是農(nóng)藥味兒。
　　 經(jīng)過這么一鬧，婆婆如愿回了城。但是工作崗位換了。調到了廠辦理化室當器材保管員。這份工作比較清閑，婆婆有大量時間盯緊公公的一舉一動。那時候的公公，才華橫溢、英俊瀟灑，婆婆看見哪個女人跟公公走得近就去罵人家。最后，弄的沒有一個女人敢跟公公講話，公公氣急敗壞地罵婆婆潑婦。
　　 后來有了老公，家里的負擔又增重了，婆婆更加省吃儉用地維持著家用。日子依然在吵吵鬧鬧中過著，要強的婆婆不甘心被公公落得太遠，硬是靠自學考試，拿到了高級工程師資格認證，也成了一名高工。她們一起為廠里做了很多貢獻，獲得了十八項國家專利。這一直是婆婆這輩子最引以為傲的事情。
　　 記得我跟老公談戀愛時，第一次去婆婆家，婆婆就捧出一大摞專利技術獲獎證書給我看。讓我對瘦弱矮小的婆婆和慈祥低調的公公肅然起敬。我和老公結婚后，已經(jīng)退休多年的公婆就催著我們要孩子。我說你們可以一起去旅行去游山玩水啊，過好你們自己的生活，不要總為我們操心了。于是，她們就高高興興地去了，吵吵鬧鬧地回來了。原因是婆婆愛照相，公公嫌啰嗦，就吵架了。我趕緊勸架，老公直接把我拉出去吃燒烤了。我責怪他不孝，他不以為然地說：你不懂，吵是親罵是愛。他們一個屬狗一個屬雞，雞飛狗跳是他們相愛的方式。一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我恍然大悟。
　　 我們結婚半年后的一天，婆婆患了胃潰瘍，公公陪她去醫(yī)院檢查，卻意外查出了肺癌晚期！這個晴天霹靂一樣的噩耗把我們全家人都驚呆了。公公躲在角落里自己大哭了一場，然后，告訴我們不許對婆婆說半個字。從那以后，公公再也不跟婆婆吵架了，婆婆喜歡吃什么穿什么，他都第一時間滿足她，并且說老了需要鍛煉，搶著洗衣刷碗做家務。不知情的婆婆感動得淚眼婆娑，說跟公公過了一輩子，老了老了他居然變勤快了，知道心疼她了。公公把婆婆吃的藥全部換了包裝，放在婆婆的病床上，每天變著花樣兒給她煲湯喝。并說婆婆的胃病很嚴重，三天后需要做手術。
　　 婆婆說想吃新鮮的海蠣子，公公就起大早去趕海給她撿。婆婆把老公和兩個姐姐叫到床邊說，她知道她已經(jīng)肺癌晚期，將不久于人世了。她知道她得這個病的起因，是因為十年前的一個熱處理氮化實驗，因吸入了大量有毒氣體所致。當時她知道那個實驗毒性很大，對呼吸系統(tǒng)極度不好，才故意吵架把公公氣走了，自己在化驗室完成了這個實驗。她說她們那一代人，就是把青春獻給了祖國的科研事業(yè)，所以她不后悔。并叮囑老公不要把這些告訴公公。并把一份提前寫好經(jīng)過公證的遺囑交給了老公。
　　 遺囑中除了一些專利技術分配和財產(chǎn)分配外，明確要求，她死后一定要海葬。她說中國人口越來越多，陸地面積越來越不夠用。海葬是國家提倡的綠色環(huán)保葬禮，她喜歡大海的寬廣和無私，所以想和大海融為一體。手術后三個月，婆婆在公公的懷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她走得很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我們按照婆婆的要求，給她舉辦了一場隆重的海葬，所有的親朋好友租了一條大船，船上載滿了鮮花，把婆婆的骨灰連同無數(shù)的花瓣兒一起灑進了大海。
　　 婆婆死后，我們把公公接來自己家照顧。公公每天都去星海，在海邊一坐就是一天，記憶力迅速下降，人也憔悴蒼老了很多。我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是怎么勸都沒用。公公一直喃喃自語說對不起婆婆，說婆婆跟他吃了一輩子苦，吵了一輩子。現(xiàn)在她走了，再也沒有人陪他吵架了，他好懷念那種雞飛狗跳的日子。并說他以后也要海葬，他不能放過那個老太婆，讓她一個人在大海里逍遙快活，他要去找她吵架。
　　 婆婆去世兩年后，公公也因呼吸衰竭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我們也遵遺囑給他舉辦了和婆婆一樣的海葬。公公和婆婆，終于又到了一起。我不知道海里有沒有雞飛狗跳的爭吵，但我知道，他們的愛比海深，情比山高。
　　 她們終將在這片大海里重新邂逅并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