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博(小說)
他向服務生要了一杯紅酒,在吧臺就近的位子坐了下來。這里視線很好,幾張臺子及上方的屏幕盡在眼底。他的目光一直在游移。似乎漫不經(jīng)心,但目及屏幕就會停留一回,那目光就像匍匐在黑暗中狩獵的野獸,虎視眈眈。
“先生,請慢用。”服務生端上紅酒,眼光有意也許無意地朝他的左手瞥了一眼。他下意識地順著服務生的目光看了自己的手,臉上好象喝多了酒,一下子火辣辣的。服務生的目光猶如一把尖刀剖開他鎮(zhèn)靜、悠閑的外表,把他緊張的內(nèi)心血淋淋地呈現(xiàn)出來。他故作鎮(zhèn)靜地慢慢地把手里一疊籌碼輕輕地放到桌上。因為攥得時間過長,也因為緊張,手掌心沁出了汗水,致使籌碼也濕漓漓的。他從桌上抽了幾張餐巾紙優(yōu)雅地擦了擦手,臉上自嘲地笑了笑。他為自己的失態(tài)感到羞恥。曾幾時起,金錢變得如此重要,以至于現(xiàn)在有了“死人手里捏鈔票”的可憐相。他也曾想戒賭,但有太多的無奈,澳門有太多的誘惑!
人們都說,澳門是男人的世界。大陸不合法的,在澳門合理合情又合法。大陸玩牌小賭還要偷偷摸摸,更不用說風月場所了。在澳門他領(lǐng)略了異國風情。國內(nèi)的女孩子千篇一律,肌膚都沒接觸就哇哇叫春,最好你早點了事拿了錢早早走人。外國妞可不一樣,玩得含情脈脈,那騷樣讓你感到中國男人從此雄起于世界之林,其感覺無異于中國足球在世界杯通過了預賽。外國妞很有職業(yè)道德,完了事還纏綿不絕,就象情人幽會叫人難分難舍。澳門使他開了眼,他感到以前白活了。
不安穩(wěn)的心造就了他成為一代有產(chǎn)階級,不安穩(wěn)的心又把他淪為負債累類類的窮光蛋。他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態(tài)與他的固定資產(chǎn)成反比:二十多畝的土地上聳立著頗具規(guī)模的廠房,加上一棟氣派的辦公樓;大樓前,三根矗立旗桿,旗桿上方兩邊的香港特區(qū)區(qū)旗和澳門特區(qū)區(qū)旗跟著中間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在空中獵獵飄揚。整個布局用意很明白,企業(yè)也將和旗桿上的旗幟一樣飄揚起來;但如今他卻債臺高筑。不過,工廠的規(guī)模與他英俊的外貌很匹配:一頭微卷的美發(fā)下鑲一雙眼梢稍長的大眼;微翹的下巴調(diào)整了瓜子般的臉形,使得本來有著女性嫵媚的臉散發(fā)著男人的帥氣。他洋裝筆挺,舉止溫文爾雅;但他囊中羞澀。外人很難想象他已經(jīng)到資不抵債的境地。
他自己很清楚。朋友們盼著他還借款,貨款待付;更糟糕的是銀行方面已下口頭逐客令了。這次來澳門他是最后一搏。他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輸?shù)模斣诎拈T輸給何鴻燊,而且輸?shù)眠@么慘!“百家樂”是最簡單的賭博形式,莊與閑兩家;不是莊贏就是閑贏,輸贏概率百分之50。公平!記得剛涉足“百家樂”,他來十場贏九場。曾經(jīng)擁有的幾十萬的伯爵名表、三克拉的鉆戒都是那個時候買的。按他的話來說,都是何鴻燊送的。后來怎么會一二三再而三地輸?他不斷地拿自己問責!他甚至懷疑自己的智商出問題了。想當年,毅然辭去不錯的工作,下海租地辦廠,撈到第一桶金,買地建廠房造辦公樓。憑著自己敏銳的思想、智慧的頭腦、不安穩(wěn)的性格一路順風。在茫茫商海里他象巨人似地站了起來,可在澳門這塊彈丸之地象侏儒似地沒頂?shù)瓜?;而且是簡單不能再簡單的“百家樂”。刀里不死,死在蜜里。他忿忿然?br />
澳門的燈光效果是一流的,偌大的賭場沒有陰暗角落。在場內(nèi)感覺不到晝夜的變化和時光的流逝。他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了,他也不想知道?,F(xiàn)在他多的是時間少的是鈔票。坐久了他感到有點寒意,便端起酒杯優(yōu)雅地抿了一口。寒意稍縱即逝,氧氣就像空調(diào)的伴侶,很職守,很及時地沁入了他的肌膚,促使了他的血液循環(huán)。他臉上浮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心里感嘆:何鴻燊這老東西腦子好使。有好幾次,不知不覺續(xù)賭了幾天,沒有一點疲倦感,他還真認為自己越活越年輕了。后來有人告訴他,澳門賭場內(nèi)提供氧氣的,他才恍然大悟。
“好的獵手必須有足夠的耐心?!彼粫r地提醒著自己。他相信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定會有長“莊”或長“閑”出現(xiàn)。機會來了!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塊屏幕上。屏幕上出現(xiàn)了兩個閑。他仿佛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猶如一個不耐煩的獵手終于看到了獵物;欣喜、激動加速了他脈搏跳動頻率。他屏息斂氣,惟恐喘氣聲驚動尚無警覺的獵物,隱遁于他的視線里。屏幕又跳了一個閑!他舒了一口氣,一躍而起,好象獵物掉進了設(shè)計好的陷阱里,迅速朝那張百家樂臺子走去。二十萬籌碼是從其他玩家肩與肩空隙間遞出去的。
二十萬的注在澳門賭場雖然算不了什么,但第一把就押了這么大還是讓人刮目相看的。來得突然卻不張揚,就像一個其貌不揚農(nóng)民悄悄地走進了珠寶店,在柜臺上打開鄉(xiāng)下土布打結(jié)的包裹顯露百萬現(xiàn)鈔一樣,讓人震撼。果真,當二十萬籌碼落在“閑”的線框內(nèi),坐在前面的玩家們像得到口令似地扭過頭來,又不約而同站起來紛紛讓座。他謙恭地欠了欠身以表謝意。他坐了下來,那些玩家又齊刷刷地圍了上去。那場景雖然規(guī)模不大,但整齊、默契,很有舞臺感。
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他贏了。荷官很職業(yè)化地支付了二十萬籌碼,并做了個讓他驗收的手勢。他禮貌地回了個手勢;其手勢明白無誤地告訴荷官,注變成四十萬了。荷官確定后繼續(xù)發(fā)牌。
機會永遠是給有準備的人。老天沒辜負他的用心,紙牌象著了魔似地隨著他的心愿,好比兩位級別懸殊的拳擊手,“閑”想怎么贏就怎么贏。他一如既往,除了揭牌,剝牌,他象指揮若定的將軍,穩(wěn)如泰山地坐在那里。因為滿注,小玩家們已不能下注。但他們完全被他下注的神態(tài)征服了,一百二十萬的重注在他手里像下一百二十元那么輕松??粗遗啤兣篇q如觀賞百年不遇的一場精彩而殘酷的世界級格斗。他們很快地轉(zhuǎn)換了自己的角色,不再是玩家,倒象是他的一群馬仔,為他忙前忙后,點煙端茶;不時地為他揭牌鼓舌啟齒。他似乎又回到從前被人前呼后擁的日子。
緊靠在他身后的一位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中年人,卑微地弓著腰為他的牌吆喝。這類賭徒見多不怪,錢輸?shù)镁?,不想回家心也又不甘,便在賭場里到處溜達,覓得運氣好的玩家便在身后搖旗吶喊,以施得幾千小費;如果天照應碰到大方的玩家會有近萬元收入。他心懷惡感,但阻止不了這一類人的存在。付小費已成澳門賭場的習俗。他沒想去破這個習俗;況且他習慣付小費,付小費他有一種成就感。他不時地把一二千的籌碼拋給那中年人,那中年人接到小費,那腦袋象雞啄米似地頻頻磕頭。他有點不明白,像這類人怎么會有人高馬大的軀殼?老天是喝醉了酒陰錯陽差按上去的?!在他的想象里,應該是一臉猥瑣,并且獐頭鼠目的模樣。他突然想到,如果給這類人冠以“雞啄米”的綽號當之無愧。
他一路闖關(guān),到了十三關(guān),當荷官面無表情地揭開了“莊”的牌,立即引起了一片唏噓。一張Q一張8。按百家樂規(guī)則K、Q、J為10,這個整的復數(shù)是沒意義的,比的是兩張或三張牌相加其尾的單數(shù)的大小來決定輸贏。莊家的牌是8點。也就是說,“閑”要贏它就一張生死牌其尾數(shù)為9。他臉上的肌肉不易察覺痙攣了一下,心里一陣慌亂,但很快地恢復了平靜。他有足夠的信心。還沒過十四關(guān)呢
他揭開第一張牌,是K。當后面那些“馬仔”包括那位“雞啄米”屏著氣、探著頭等他剝牌的一瞬間,他早已用那張K挑起了第二張牌;翻起的牌為4。4以下必須加補一張牌。荷官很快地把牌送到他的面前。他冷靜而熟練地用那張K操起第三張牌的底部,兩牌合攏,作了個深呼吸,開始剝。因為用力過度,他的手指顫抖著,紙牌在手指的外力下扭曲了。他那臉部表情隨著手上扭曲的牌生動地變化著,像剝牌助力器;他的眼神由貪婪變得期盼,死盯著慢慢冒出來的牌花,在牌還沒完全出來但自己感覺像“5”的時候,他嗖地站起來,牌往臺面上一擲,口喊一聲“5”!
那張牌扭曲的牌頑強把“5”呈現(xiàn)在桌面上。旁邊一陣輕微的歡呼聲“閑”,贏!“贏得精彩!”被稱為雞啄米的中年人,抬起熊掌般的大手,豎起大拇指大喝一聲,敬佩的眼神里漫溢著諛媚。
這時,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襲上身來,他好想休息一下,喝口咖啡,安撫一下自己的情緒,積蓄精力再來個沖刺,然后金盆洗手。但風頭轉(zhuǎn)瞬即逝,它來去無蹤,只有你等它,它絕不會等你。堅持!要想把輸給澳門的錢贏回來必須堅持;要想金盆洗手更得堅持;于情與理也得堅持!幸虧大廳流動的氧氣及時地通過他的呼吸道進入肺腑,轉(zhuǎn)化為血氧向各個機能輸送養(yǎng)料。他即刻精神倍增。他第一次把贏的以及自己投的籌碼擼到自己面前,又做了個深呼吸。他要創(chuàng)造個奇跡,在賭王何鴻燊的地盤上創(chuàng)造一個賭的奇跡。
他又滿注推了出去。就在推出去的幾秒鐘,不可預知的事情發(fā)生了。他聽到背后不知誰提醒了一聲:要變路了!他心里驀然一怔,那只推籌碼的手猶豫了片刻,突然鬼使神差地180度橫了過去,象冥冥之中有股力量不能自己地把籌碼推向了“莊”。他想收回來,但感覺背后有很多馬仔似的玩家如芒刺盯著他;他不愿意讓他們感覺自己是優(yōu)柔寡斷的人。他僵硬地把手收了回來,但收回來的是一只沒籌碼的手。
荷官發(fā)牌了,籌碼便死死地釘在“莊”上了。屏幕上跳出了第十四個“閑”。同樣是這個位子,同樣是這雙手博的牌,但對象了?!扒f”以6比8輸給“閑”家。他真想給自己甩個巴掌!血液頓時在氧的推波助瀾下直往腦門上沖;他按捺不住地站了起來,象拳擊場上的拳手眼看對手將被自己擊倒但還未倒下所表現(xiàn)出來的急躁情緒,有失常態(tài)地把滿注的籌碼推向“莊”;心里寬慰自己:應該變路了。
事實上牌路沒逆轉(zhuǎn),“閑”象祖國的人民幣一樣堅挺。他推一把輸一把。后面幾把完全是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進行的。他自己也不相信,剛才還堆積如山的籌碼瞬間空空如洗。當最后八十萬籌碼被面無表情的荷官收去時,他的雙手像臨死的老人抓空似地在空中抓了一把,然后又像被捕蛇者打中了七寸蟒蛇,垂頭喪氣地癱落在百家樂臺子上。他的手指摸索著,碰到臺子的沿口死死地抓住,手背冒起的青筋,一楞一楞,像蚯蚓一樣蠕動起來。剛才還神采奕奕的表情一下子面如土色,臉上本來豐滿而有光澤的肌肉耷拉下來,看上去像患有癡呆的老人;他呆若木雞,好像在期盼什么。直到那些曾經(jīng)充當他馬仔角色的小玩家們?nèi)氯轮兴屛?,他才如夢初醒。他很不情愿,但那些玩家們不容置辯地象擠毒瘤似地把他擠出了臺子外。他踉蹌地退了出來,失神的目光四處張望著,仿佛在尋找什么。忽然,他的呆滯的眼神閃爍了一下,臉部表情呈現(xiàn)如溺水無望的人看到了一葉方舟的希冀;他那靜止的思維也開始轉(zhuǎn)動起來——他得到的小費應該在一萬以上。
他看到了那位“雞啄米”的中年人,在斜對面百家樂臺子的邊上。這個被他稱為“雞啄米”的中年人很紳士地坐在哪里,用他給的小費在下注。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磥?,這位“雞啄米”手氣不錯,在他胸前百家樂的臺子上有好幾疊不同價值的籌碼,估計有四、五萬。他想跟他要個一萬,不,哪怕借一萬去碰碰運氣,再博一次。他提示性地咳嗽了一下?!半u啄米”的中年人腦后長眼睛似的,又好像早就料到他這會兒會站在他身后:“輸光了!”一個肯定句式。他接著說:“新手!剛才你在押第一把我就知道你是個新手。你知道你今天輸在哪里的?!”那口吻就像大人和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在說話:“就是押反路的那把。多好的牌路啊,要換我那就發(fā)了。這么好的機會到了你手里就失去了。”
“雞啄米”一番感嘆讓他十分惡心,他所說的那把牌,自己想好了是押“閑”的,明明是他在耳邊說要變路了。他才鬼使神差地押到了“莊”得線框內(nèi)。他想罵人,但還是忍住了。
“雞啄米”根本沒理會他的情緒變化,一邊下注一邊剝牌口里仍然滔滔不絕:“澳門的水很深,不是你想玩就玩得轉(zhuǎn)的。我們是沒辦法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薄半u啄米”的口氣居高臨下,先前奴顏婢膝的熊樣蕩然無存,儼然成了一方賭神。人怎么會這樣厚顏無恥!他心里想:尊與卑被這些人顛覆了。他生氣也對自己生氣,生氣使他失去了耐心;不就是一萬元錢嘛,給就給,不給就走人,省的惡自己的心。
“嗨,你……我……”他結(jié)巴了,他開不了這個口。是借還是向他還?!再說要一萬元錢干什么?拿去賭?那不是被人笑掉牙。自己豈不成了“雞啄米”一路貨?!
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雞啄米”回過頭來似乎知道他要說什么,迅速地從臺子上拿了兩個一千一個的籌碼塞給了他說:“買機票回家吧,翻本沒那么容易?!闭f罷,他回過身擼了擼胸前的籌碼,然后怕被搶劫似地,用他熊掌般的大手壓在籌碼上。那神態(tài)告訴你:尊口免開!
他真想把手上的兩個籌碼砸在他愚蠢的國字臉上。他從沒受過這樣的屈辱,要不是賭廳里大量輸送著氧氣,他肯定氣得昏過去。他是不會動手砸的,和這類人較勁有失自己的身份。那兩個籌碼怎么辦?還他?他望著雞啄米的后腦勺心里想:還他,買機票的錢呢?他很糾結(jié);憑他在澳門的影響,在澳門弄個幾千塊錢是沒問題的,但是,如果他向別人開了口,在“雞啄米”里他的面子爭回來了,那么他在澳門豪賭也在社會上傳開了。被眾人視為賭棍,對他來說是很痛苦的。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個公眾人物,公眾人物就應該有公眾人物的形象。這次來澳門也是偷偷摸摸來的,如果為了區(qū)區(qū)機票的錢在熟人面前露臉,那更丟人了。這類消息的傳播比流感更迅速。他四下環(huán)顧,大廳里人頭攢動,沒人注意有這么一個人在為回家機票擔憂。他感到自己被拋棄了,拋在一個沒人煙的地方,孤寂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