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雨夜(小說)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不大也不小,敲擊著小瓜屋外的瓦盆,發(fā)出“當當”的聲音。
十一歲的小樹躺在舒適的被窩里,正在欣賞著這美妙的音樂,還有雨打在玉米葉子上的“唰唰”的音響、敲打在西瓜上的象打鼓一樣的悶響、雨水匯集成溪流“嘩嘩”地流向漳衛(wèi)新河的流水聲……
今天,已是八月初十了,過了八月二十就該拉瓜秧了,大棒子、麥茬子玉米也該陸陸續(xù)續(xù)地收了,到了九月初十,大豆、地瓜、芝麻、谷子、小米、高粱等谷物就都該收完了,緊接著就是種冬小麥的時候了。
外面,伸手不見五指,小瓜屋里點著燈頭象蠶豆大小的煤油燈,發(fā)出微弱的光,在外面二十米開外絕對看不見屋里還有亮。半小時前,月亮躲在烏云后面,不算太厚的云層緩緩流動,月亮還時隱時現(xiàn)。王家莊的小學校長王榮江、土郎中王榮堂、小樹的堂叔王玉鎖,還有三五個半大小子,他們都聚集在第三生產(chǎn)隊小瓜屋門外的小廣場上說書、講故事,這是這伙人每晚的必修課。小廣場上搭了涼棚,涼棚用粗柳木棍當柱子、梁,細柳木棍當檁條,葦簿當屋頂,雖簡陋,但白天、晚間到這里乘涼、歇息的人不斷。
小學校長是村里的最高級的知識分子,擅講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平原槍聲、敵后武工隊等大書。土郎中最愛說一些葷段子,把人說得笑的不行,同時也給這些半大小子們多少普及了性知識。王玉鎖則好講鬼故事,把人嚇得要命,小孩子們嚇得不敢回家。
小樹今晚聽了堂叔的鬼故事后,都嚇得不敢回家,就索性在他老爹的小瓜屋里住下了,讓半大小子德義到家告訴小樹娘一聲。小樹的爹娘負責,為生產(chǎn)隊看瓜好多年了,主要是看瓜佬王玉橋看得緊,像是黑臉包公,任誰管他要瓜吃都沒門,就連他老來得的兒子小樹也休想吃上一口,因此得到了生產(chǎn)隊全體社員的一致信賴,九年來一直連任看瓜佬這個光榮職位。
“爸爸,他們能挨淋嗎?”小樹趴在被窩里問他爹。
“不會,他們五分鐘就到家了。”
“不可能!河灘地這么寬,從瓜園走到大堤就得七八分鐘,再走到家不得……”
“頂多十二三分鐘!”
漳衛(wèi)新河有著開闊的河灘地,兩岸的大堤相距有二三里之遙,中間的河流春天有五六十米寬,也淺,挽起褲腿能趟水過河,夏天便浩淼了,有一二百米的水面,要過河須得用船擺渡?,F(xiàn)在是仲秋,河面比夏天窄了些,但也不能徒涉。
看瓜佬一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袋,一邊摩挲著小樹的小腦袋瓜,他十分疼愛自己四十五歲老來得的子。他的前妻婚后三年一病而亡,沒給他留下一兒半女,空白了十多年,后娶的媳婦比他小十五歲,小媳婦長得很俊,又念過幾年私塾,被媒人騙了,說是相貌年歲相當,嫁過來后發(fā)現(xiàn)是個半大老頭子,又鬧離婚,又不許沾她邊,蹉跎了十來年,看瓜佬古樸忠厚,有柳下惠之德,不讓沾邊就絕不碰一手指頭,還百般俯就她、呵護她,使得她回心轉(zhuǎn)意,于是生下了聰明俊秀的小樹,之后再無生育。老夫少妻都盼望有個女兒,小樹也常做司馬牛之嘆。夫妻倆有時呆想:將來兒子娶了媳婦,就當女兒養(yǎng)著,不也就有了閨女了嗎?
“樹兒,長大了娶個嘛樣的媳婦兒?”瓜佬笑嘻嘻地問。
“象榜嫂子那樣的,麗英姐姐那樣的,她倆都好看。”
“哦,麗英不就是你媳婦嗎?”瓜佬咯咯地笑著。
“都是德義這個大壞蛋鬧得?!?br />
前年德義管瓜佬要瓜吃,沒給,就報復小樹,見到河對岸李家莊的麗英帶著一大幫弟弟妹妹、堂弟堂妹到河邊摸蛒蜊就領頭大喊:“麗英是小樹的媳婦兒”,小孩子們都跟著喊,臊得小樹無地自容,真覺得麗英是自己的媳婦兒了……
“麗英比我大四歲,年紀不般配??!”
“那不要緊,她長得多好看,個子又高?!惫侠写舐曅ζ饋?。
“是真好看!可她是河南的,咱是河北的,不是一個省,能登記嗎?”小樹略顯憂愁地問。那地方的人管對岸的山東省叫做河南的。
“能能能,你沒看見沙丘村的孫道義娶了個河南媳婦兒嗎,一說話咧咧的?!?br />
“就娶麗英了!”瓜佬說。
“行”小樹同意了。
“爸爸,你是不是早就這么算計的?要不你怎么會把你個人摸的蛒蜊給麗英呢?還有一回你把個人打的草給了她?!?br />
“你不是也把咱家老兔子下的一對小白兔送給麗英了嗎?”
“這叫禮尚往來。人家麗英不是還給咱們送過一兜肉的包子,還送過炒花生嗎?”
“你剛才說了個嘛詞兒?”
“禮尚往來,榮江哥剛教的,就是你送我一個包子,我還你倆餑餑的意思,不該人家的情?!?br />
“還有這樣的詞兒,你書本上不盡是毛主席萬歲,林副主席教導我們說嗎?”瓜佬感嘆著:“頭年里她娘沒了,她家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咱稍微地幫人家一點也是該的,別讓人家還禮還情的?!?br />
春天里有一陣子麗英老是穿著一件藍布大襟褂子,小樹還曾當面笑話她土氣,麗英苦笑著說娘死了日子更窮更苦了,娘的衣服雖是老式的也不能扔,只好個人穿起來。小樹想到麗英家的窮日子也犯了愁,不過就一小會兒,很快就憧憬起中秋節(jié)的月餅來了。
雨的交響樂還在演奏,小瓜屋的門窗到處通風漏氣,音樂聲甚是清晰,也透進來陣陣寒氣,小樹打了兩個噴嚏。突然,交響樂了出現(xiàn)了隱約的不合諧音,“咔-”“咔-”,瓜佬豎直了耳朵。
“小樹,是掰玉米棒子的聲音,有賊!”小樹頓時警覺起來,一骨碌爬起來,迅速穿好了衣服,準備沖出去抓賊。
“不行,棒子地太大,賊不好抓?!惫侠兄浦沽诵?。
“樹兒,你悄悄地繞到棒子地的北邊大聲喊抓賊,賊一定往南跑,我在南邊河灘上抓他,你趕緊跑過來幫我抓?!?br />
小樹貓著腰小跑著繞過發(fā)出“咔咔”掰棒子的聲音那塊區(qū)域,到達棒子地的北面的地瓜地里,扯開嗓子喊:“抓賊??!有人偷棒子啦!”棒子地里頓時出現(xiàn)了稀里嘩啦、噼里啪啦和撲哧撲哧的聲音,那是賊分開、踩倒棒子秸、在濕地里跑路的聲音,這聲音迅速地由北向南而去,果不出瓜佬所料,賊跑出了玉米地,出現(xiàn)在河灘上,攜著筐子或籃子向河邊迅跑,筐子挺大,能盛十幾斤棒子。瓜佬斜刺里沖出去,黑暗里恍惚看見那賊象是個女的,大喊一聲:“毛賊,往哪里跑!”賊向河邊的渡船跑去,看來要過河,瓜佬猛跑幾十步,追上了賊,展開雙臂撲了上去,和賊一起倒在河灘上,筐子掉在地上,棒子撒了一地,賊不甘就范,和瓜佬滾打在一起,漸漸地賊力不支,被瓜佬制服,將兩只胳臂反扭在背后,賊仍在極力掙扎,呼哧大喘,弄得瓜佬汗流浹背,這時,小樹也跑到近前幫他爹制賊。
“樹兒,快拿繩子,綁住她!”小樹跑到屋里,拿起放在炕梢的繩子,跑過來費了好大的勁兒,用繩子的一頭松松垮垮地綁住了賊的手腕兒,瓜佬一邊埋怨小樹沒綁好,一邊松開摁住賊的小臂的雙手,把剩下的繩子纏繞了賊的胳臂和肩頭,來了個五花大綁,然后兩人將賊拖拉到屋里,三人都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燈光太暗,再加上賊滿臉泥污,看不清摸樣,瓜佬點上桅燈,屋里光線立刻大亮,小樹把燈提到賊的臉上,賊極力把頭往下低,小樹極力抬起賊的額頭,賊仍使勁低下去,小樹使勁拽住賊的兩根大辮子往下拉,賊吃疼不過,叫喚道:“小樹別拽了,我是麗英?!?br />
父子倆大驚失色,做夢也沒想到是她,詫異、失望、沮喪的心情雜揉在一起,真不是滋味!麗英也不再低頭,小樹用手巾擦了擦她的臉,用桅燈照了照,果然是她!父子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瓜佬做的第一件事是給她松綁,她躺在地上喘著粗氣。小樹哭了起來,拿柳木棍子使勁敲打著炕沿,邊哭邊喊:“你怎么偷東西呢?你怎么這樣呢?”麗英無力地說:“小樹,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橋大爺,你打我吧!”
麗英穿著她娘的藍洋布大襟褂子,黑粗布緬襠褲,渾身都濕透了,滿是泥水,鞋跑丟了,光著兩只沾滿了泥巴的腳,凍得瑟瑟發(fā)抖,真是狼狽不堪。瓜佬找出小樹他娘的一套干凈衣服,讓她趕緊換上,他倆出去在涼棚里等她更衣。
她穿上了小樹娘的白粗布大襟褂子,黑粗布褲子,坐在炕上,瓜佬不停地責罵她,小樹還在哭,眼淚嘩嘩往下流,她也哭。瓜佬開始罵麗英的爹“李老二這個混蛋王八蛋,怎么能讓你去偷呢?你要是讓俺村的窩里蹲逮著,肯定會拉著游街批斗的,沒準還能劃成四類分子,你這輩子就完了!讓高莊的劉二聾子逮著不把你個死丫頭吊起來抽個半死!”麗英說:“大爺,俺娘沒了以后,俺家的日子沒法過了,俺家五個孩子,家里窮死了”“窮死也不能偷!”“俺家兩天沒吃糧食了”“那吃什么?”“全家上地里偷點紅薯、茄子吃,這次偷棒子確實是俺爹讓俺偷的”“家里有困難,你爹不會找大隊干部?”“大爺,俺們村可比你們村窮太多了,誰也幫不了誰呀!找大隊干部也沒用,有的人就跑到河北來偷呢!”
麗英說的王家莊比她們李家莊強太多是事實,王家莊村支書王玉樹與公社干部進行了迂回曲折地周旋,再加上他兒子在縣里當工業(yè)局長,公社書記也讓他三分,在全縣大搞以糧為綱,砍伐果樹,不讓養(yǎng)魚的形勢下,硬是保全了一百棵果樹,在漳衛(wèi)新河的河道上開挖了長二百多米、寬八九十米的月牙形的灣,在里面養(yǎng)魚養(yǎng)蝦,種植蓮藕、蘆葦,一年下來能賣兩、三千塊錢,幾十里方圓內(nèi)是最富裕的村子了。
瓜佬聲嘶力竭地喊道:“不管誰偷,你個死丫頭也不能偷,記住了沒有?”麗英顫抖著回答:“大爺,我記住了,我記住了!”小樹已經(jīng)不哭了,怒視著麗英:“你可真記住了,要不,我再也不跟你好了!”麗英一臉十二分的誠懇,拉著小樹的手說:“小樹小樹,好兄弟,我記住了,我再也不偷了”。小樹的憤怒的臉漸漸地變得溫和了。
小樹娘打著油紙傘過來了,都怨德義這個壞小子沒把信帶到,半路上又跑別處玩去了。她放心不下孩子冒雨過來,了解了麗英的事后也批評麗英:“閨女啊,咱再窮也不能偷,寧可要飯去!”又數(shù)叨老頭子:“批評幾句就行了,別嚇著孩子。”端詳了一會麗英說:“哎喲!這小臉上都是泥呀,還不快洗洗?!闭f著拿臉盆到井臺上取了水,麗英胡亂洗了兩把,便顯出了好看的模樣,鵝蛋臉,紅里透白,大眼睛里有些許的憂郁,小樹娘疼愛地一把摟在懷里:“這個俊臉真隨你娘啊!”麗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趴著小樹娘的懷里抽抽答答地哭起來,把小樹娘的碎花洋布褂子的大襟弄濕了一片。
雨的第四樂章演奏完了,冰輪乍涌,朗月懸空,月色下的漳衛(wèi)新河說不出的美妙。瓜佬一家三口送麗英回對岸的山東。麗英不讓送,兩個大人說天這么晚了,一個半大閨女走夜路遇到壞人怎么力?麗英光著腳丫,在河灘上撿了竹筐子,裝上濕衣裳,散落的大棒子,得等明天瓜佬撿了上繳生產(chǎn)隊,再過兩天麗英過來還回衣服,取回自己落在棒子地的鞋,鞋也得等明天上地里找去。四人上了船,瓜佬站在船頭拉著小船的纜繩,船蕩起水波劃向?qū)Π?。小船的頭尾都系著纜繩,纜繩的另一端分別拴在南北兩岸兩棵柳樹上,船上沒有艄公,渡河者自渡。小樹娘坐在船尾,麗英和小樹坐在船中央,手拉著手,小樹說:“麗英姐姐,你真好看!”麗英羞紅了臉,低下頭去。
下了南岸大堤往前走幾十步就是麗英家,到了門口,麗英請他們?nèi)ゼ依镒?,他們說太晚了不進去了。麗英進了自己家門又跑回來,把頭抵在小樹娘的胸前,小樹娘好言撫慰著,好大一會兒才依依惜別。
返程的舟中,小樹問他爹要是換了別人你會放了她嗎?他爹說換了誰也會放的,只是只有第一次,沒有第二次。小樹娘還不停夸麗英長得俊,小樹爹說再俊也俊不過你,小樹娘“嗄嗄嗄”地笑起來,小樹說:“娘,你笑的象老母雞。”“我打你個小壞蛋!”小樹娘說著在小樹臉蛋兒上擰了一把,又旋即狠狠地親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