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從南昌旅游歸來，我就聞到了她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味道，總會在偶然間沖入鼻孔，每次聞到這種味道，都會令我想到小時候呆過的一個親戚的葬禮現(xiàn)場彌漫著的味道。
　　 婆婆去南昌不只是游玩，婆婆姐妹四個，老大在上海安家，婆婆排行老二在河北安家，老三在東北安家，老四在廣州安家，四姐妹今年退休的退休，放假的放假，剛好都有時間，又時值中元節(jié)，就約定了一起去南昌完成她們母親的臨終遺愿，去給她們的姥姥上墳。
　　 婆婆是嫁得最不好的一個，卻也是最享福的一個，公公很寵她，她也很享受這種寵愛，從我嫁過來從沒見過她做過一點家務(wù)，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兜里永遠有嗑不完的瓜子，但她在這個家卻一言九鼎，掌握經(jīng)濟大權(quán)，大事小事都要聽她的，讓她有恃無恐的原因就是她為老肖家生下了唯一的一個兒子。公公在外地一家高檔餐廳做廚師，婆婆與我們一起住城里，每天看看電視，打打牌。
　　 公公兄弟三個，另外兩家都生了兩個女兒沒有兒子，老公肖巖則成了老肖家的香餑餑，從小熟讀各類書籍，上學(xué)一直念到博士后，為人有些迂腐，極度老實，這是我愿意嫁給他最大的原因，今年是我們結(jié)婚的第六個年頭了，沒有孩子，自從我兩年前莫名其妙流掉一個孩子后，就再沒懷過孕，自那以后肖巖也不讓我上班了。
　　 從我流產(chǎn)后，肖巖開始變得不正常，尤其是面對婆婆脾氣暴躁，時常爭吵。對我也冷淡了許多，房事也很少了，他的眼神里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東西，令我感到壓抑，也是從那個時候感覺到他身上散發(fā)出來一股寒氣，怎么捂都捂不熱。
　　 開始我以為是因為沒有孩子肖巖嫌棄我了，我試探了幾次，發(fā)現(xiàn)肖巖并沒有那個意思，他說很珍惜我們的婚姻，無論有沒有孩子都會跟我白頭偕老。
　　 這天吃完晚飯準備和肖巖一同出去散步，婆婆叫住了我，她說：“香蘭，你別去了，在家給我拔罐?！?br />　　 我看了一眼肖巖，他明白我的意思，于是一個人出去了。
　　 婆婆的房間在陰面，房后面就是護城河，護城河由于監(jiān)管不力，成了附近工廠廢水排泄渠道，變成了臭水溝，兩邊長起了一人高的野草，樹立著十幾棵參天大樹，每次望過去總有種陰森森的感覺，尤其是晚上，樹影搖曳印在窗戶上，有鬼影既視感。不知道是這個原因，還是我的心理作用，一進婆婆房間我總有一種汗毛直立，頭皮發(fā)麻感覺。我當(dāng)然知道世上沒有鬼魂，但此情此景，這個信念根本不能消除我內(nèi)心的恐懼。
　　 婆婆一脫掉上衣，我就聞到了那股味道。按理說婆婆很會保養(yǎng)，不會讓自己身上散發(fā)出這種難聞的味道的，但她卻像沒有聞到一樣，咿咿呀呀哼著戲曲。
　　 “……生不能離別話幾句，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
　　 我與婆婆關(guān)系還不錯，尤其是剛結(jié)婚那兩年，這兩年我的肚子沒動靜，她對我的熱情也沒有最開始那般溫度，吩咐我做什么事也帶著命令模式，態(tài)度愈發(fā)蠻橫。婆婆的態(tài)度我并不在意，只要肖巖不提離婚，我就愿意留在這個家里，而且我相信我和肖巖一定會有孩子的。
　　 夜里躺在床上，肖巖習(xí)慣性地背過身去，我躺在床的一側(cè)，一點一點靠近他，直到觸碰到他的肌膚，他依然沒有動靜，我只好抱住他，用乳房蹭他的后背，他轉(zhuǎn)身把我推開，說了一句，“香蘭，我今天很累?！?br />　　 有微微的涼風(fēng)從窗戶吹進來，吹散了剛才的溫度。
　　 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了，睜著眼望著屋頂，卻看著一片黑暗，總感覺屋子里黑得不正常。平時即使拉著窗簾，也能從窗外射進微微的光來，今天月光很好，卻一片黑暗。
　　 不知道是因為我的心情還是因為婆婆身上的味道？想到這我有些害怕，手不自覺摸上了肖巖的胳膊，肖巖轉(zhuǎn)了個身，平躺著，寂靜的黑夜里，他的呼吸聲清晰且沉重，我聽得出來，他也睡不著了。
　　 “老公，我今天給媽拔罐，聞到她身上有種特別的味道，那味道像小時候我待過的一個親戚的葬禮現(xiàn)場，你說媽這次去南昌會不會沾上不干凈的東西了？”
　　 我輕聲說出了我的想法。
　　 肖巖并沒回話，翻了個身，鼾聲便響起來了。
　　 我想他可能誤會了，以為我嫌棄婆婆了。想說什么解釋一下，張張嘴最終也沒說什么。
　　 第二天我是被噩夢驚醒的，夢到鄉(xiāng)下老家的房子，許多的小鬼正朝房門走去，我用手電筒照它們，它們就會掉胳膊掉腿一步步死去，當(dāng)我殺死最后一只鬼跑進屋里，看到婆婆渾身是血躺在縫紉機下面，手和胳膊都沒了，老公肖巖低著頭在啃食什么，我叫了一聲老公，他回頭，我竟然看到他是在吃婆婆的肉，滿嘴是血……就這樣我被嚇醒了。
　　 我想可能是最近玩植物大戰(zhàn)僵尸，玩多了，才做了這么荒誕的夢。
　　 吃完早餐，老公去上班后，我發(fā)現(xiàn)婆婆一直心不在焉，跟她說話她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還有我覺得婆婆身上的味道越來越濃了。
　　 婆婆對我說，“香云，你聞聞媽身上有味嗎？”
　　 婆婆說出這話的時候，我心底一驚，隨即反應(yīng)過來笑著說，“媽，沒有味道啊！聞著有股香水味。”
　　 婆婆今天噴了很濃郁的香水，但卻掩蓋不住她身上的味道。我不說，是怕她誤會我嫌棄她。
　　 “那肖巖說什么我身上有味，還說什么死亡的味道。那眼神一大早陰森森的，看著怪難受的。”
　　 婆婆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堆，卻也清清楚楚地聽懂了。
　　 “媽，別想了，他應(yīng)該是最近工作壓力有點大?！蔽覍捨科牌?。
　　 “我記著咱家冰箱里還有只雞，對吧？”婆婆問。
　　 “是，媽，怎么了？”我不解。
　　 “今天我親自下廚，給肖巖燉點雞湯喝?！逼牌耪f著就動身了。
　　 婆婆自嫁給公公起，從不下廚房，因為公公本身就是廚子。要說這個世界上能讓她親自下廚的只有她的寶貝兒子。
　　 當(dāng)然準備工作還得我做，解凍雞，蔥姜蒜一切調(diào)料的準備，而婆婆所做的就是控制調(diào)料的量，將花椒大料包起來放進掏空了的雞肚子里，蘑菇吸油，參須調(diào)鮮，枸杞子增色，紅棗補益，都放好了，加水后前一刻鐘大火煮開，再兩個小時小火熬制。
　　 當(dāng)雞湯燉煮上，婆婆的心情又恢復(fù)了，臉上有了笑容。
　　 我想到了昨夜的夢，我百度了一下說夢到家里老人身上出血是健康長壽的象征，于是想著跟婆婆說說我這個夢，婆婆對易經(jīng)、八卦、解夢有很深的研究，在村里有神婆之稱。
　　 “媽，我昨天做了一個夢，想請您解解?！蔽医o婆婆泡了一杯茶。
　　 一說解夢，婆婆臉上得意的神色立馬就出來了，“說說吧！”
　　 “我昨天夢見您了，夢到您渾身是血。”
　　 “這是好夢呀！代表長壽?！逼牌藕芨吲d。
　　 “可是……我還夢到肖巖在喝您的血。”我頓了頓，還是說了后半部分的夢境。
　　 婆婆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眼神變得散亂，嘴里喃喃自語說著：“報應(yīng)……報應(yīng)……”
　　 “媽，你沒事吧！媽！”我扶著婆婆的肩膀晃了兩下。
　　 婆婆這才回過神來，她看我一眼說：“香云，媽有些乏了，去休息會兒，你看著點鍋?！?br />　　 “好，媽，你去休息會吧！”我想婆婆做雞湯定是累了。
　　 我不敢開電視怕打擾婆婆休息，只好翻起書來。
　　 十一點左右我開始準備午飯，婆婆躺在她的屋里一直沒出來。
　　 飯做好了，肖巖也回來了，婆婆卻沒出來，我去叫她，婆婆躺在床上背對著我沒回頭，只是說，“媽沒胃口，你倆吃吧！”
　　 等我回到飯桌，肖巖已經(jīng)吃上了，飯桌的氣氛很是壓抑，肖巖沉默不語，我想說兩句話緩和氣氛，最終被肖巖冰冷的臉憋了回去。
　　 下午肖巖去上班了，婆婆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自己的房間里，我沒有事干，約了閨蜜去逛街，感覺還是外面的空氣新鮮，也令我想清楚了許多事情，我打算晚上跟肖巖好好談?wù)?，肖巖少言寡語，就連一向健談的婆婆也變得不正常，家里的氣氛實在憋悶，長期下去也不是個事。
　　 可是這天晚上肖巖加班，很晚才回來，我在客廳等他，等到睡著了。是肖巖把我抱回臥室的，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半夜我是被肖巖掐醒的，他嘴里一直罵著“你該死，你該死……”我掙扎著把燈打開，他才醒過來，隨后抱著被子去了書房。
　　 我睡不著了，剛剛肖巖眼神渙散，剛醒過來時，似乎說了一句“怎么是你”。我感覺到肖巖的情緒在崩潰的邊緣，卻不知他為什么事困擾，我曾從他同事那里側(cè)面了解過，他的工作很順利，沒什么壓力。
　　 夜很靜，我竟沒有聽到婆婆的鼾聲，似乎有若有若無的嘆息聲傳過來。難道真的是婆婆帶回來了不干凈的東西？可是從小到大學(xué)習(xí)的知識又無法讓我相信。但我聽婆婆說過南昌那邊親戚的事情，老姥姥的房子被兄弟姐妹侵占，侵占了老姥姥房子的兄弟姐妹都沒有好下場，死的死、傷的傷、瘋的瘋。
　　 “相信”和“不相信”的想法在我的心底展開了拉鋸戰(zhàn)，我什么時候睡著的不記得了，第二天早上是被爭吵聲和杯子碎裂聲驚醒的，是從婆婆的屋里傳出來的，我赤著腳跑過去，發(fā)現(xiàn)肖巖舉著菜刀，向婆婆走去。
　　 “肖巖！”
　　 我叫住了肖巖，他停了下來，他雙眼通紅，沒有神彩，頭發(fā)亂七八糟，臉上油花花的，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我跑過去奪下了他的菜刀，就差一點把菜刀拿到手時，肖巖突然瘋狂起來。
　　 “啪！”是婆婆，她從驚魂中回過神來，直接走過來打了肖巖一巴掌。
　　 肖巖愣住了，婆婆也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菜刀應(yīng)聲落地，肖巖看了一眼婆婆，瘋狂地笑起來，然后停下來盯著我看，就像是不認識我一樣，他說，“你聞到了嗎？這屋子里全是她身上的味道，那是死亡的味道！”
　　 “白龍馬，蹄朝西，馱著唐三藏，跟著……”肖巖說完唱起了歌，那是我懷著流產(chǎn)的那個孩子時，肖巖對著我肚子常唱的歌，那是我的痛，同樣也是肖巖的痛。
　　 孩子是在五個月的時候掉的，產(chǎn)檢一直很健康，有一天喝了一碗湯后，突然肚子痛，到醫(yī)院時我都昏過去了，醒來孩子就沒了，那一刻我真的想去死，看到肖巖一個大男人哭得泣不成聲，我心軟了，如果我也走了，他將多么孤獨。
　　 我沒有想到肖巖一直沒有走出來，當(dāng)初是肖巖親手埋的孩子，他的痛苦應(yīng)該比我還要深，五個月大的孩子應(yīng)該成形了吧！但是我們不能一直沉浸在過去的悲痛里。
　　 婆婆突然跪在了我的面前，淚流滿面，她說：“我對不起你，香云，你的孩子是我弄掉的……嗚嗚……是我給湯里加了藏紅花，我不是人啊……”婆婆說著還扇了自己兩巴掌，“我找人看了，你肚子里是個女兒，卦書上說咱家第一胎不能生女兒，所以才做了那樣的蠢事啊！嗚嗚……我不是人??！我害了自己的孫女，也害了自己的兒子啊……”
　　 真的是婆婆！孩子掉了一段時間后，我把流產(chǎn)前后所有的事情仔仔細細想了一遍，腦子里也曾閃現(xiàn)過是婆婆做的手腳，但也只是一瞬間的想法，看來我低估了婆婆的愚昧，她本身就是神婆出身?。∥以趺淳屯浟?，看來肖巖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媽媽殺了自己的女兒，這件事的確重如千斤，壓在心頭遲早會崩潰的。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再也站不住了，癱坐在地上。肖巖瘋狂地奔過來，照著婆婆就是一腳，我也不知道怎么來了力量，一把把肖巖推開，從衛(wèi)生間端了一盆水，直接倒在了肖巖的身上。
　　 “你給我冷靜冷靜！”我嘶吼著。
　　 肖巖回過神來，看著我，一把摟過我，邊為我擦淚邊說，“香云，對不起，我怎么都沒想到我媽做了那樣的蠢事。你要打要罵，我都由你。”
　　 我感覺到肖巖回來了，他身上的寒意一下子解凍了。兩年了，我從沒有這么輕松過，我喃喃說道，“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肖巖打電話向單位請了假，和婆婆一起收拾了地板，我去廚房弄早點，吃完早點，肖巖說要開車帶我去兜風(fēng)，我特地把壓箱底的那條紅裙子拿出來穿上了，臨走我讓肖巖跟婆婆去說句話，肖巖不肯去，我只好去了。
　　 等晚上我們回到家，發(fā)現(xiàn)婆婆留下了一個字條回鄉(xiāng)下老家了。我本想打電話勸勸婆婆，肖巖制止了。
　　 “那你打算就跟媽的關(guān)系這樣下去！”對肖巖的態(tài)度我很生氣。
　　 “香云，你別生氣，在郊區(qū)那會兒我就給媽發(fā)了道歉信息，媽原諒我了，媽說她想回鄉(xiāng)下待一段時間，等咱們有了孩子，她說一定回來給咱們帶孩子。所以現(xiàn)在這種情況，媽不適合再在這了，要想媽回來，你趕緊給我生個孩子?！毙r說著就抱起我，朝臥室走去。
　　 這一次我們找回了新婚之夜時的感覺，激情過后我躺在肖巖的懷里問他，“肖巖，今天你是真的瘋了嗎？”
　　 肖巖把我摟更緊了，他說，“或許是吧！但又感覺是清醒的，對外界是有感知的。”
　　 “你為什么說媽身上的味道是死亡的味道。”
　　 “我也不知道，說這些話，我是無意識的，但我又知道我說了什么。那天你說媽身上有味，我想是一種潛意識吧！媽歲數(shù)大了，她身上的味道或許是艾草的味道，又或許是老人的體味，所有老人都有的，我從沒想過媽也有老的一天?！?br />　　 肖巖說完這些話，我也很傷感，人都會老去的，一向凌厲的婆婆也一樣，我將來也會一樣。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那天在醫(yī)院里，偶然聽到媽向上天祈福，她把一切都說了。我很難過，但又不能反駁她，從小到大我的一切決定都是媽做的，上學(xué)、升學(xué)、就業(yè)、娶妻，但是我沒想到媽能這么狠心，那孩子是我埋的，她還那么小，看著那么脆弱，我常常做噩夢，夢到她哭……”
　　 肖巖說不下去了，我知道他流淚了，我也流淚了，那是我們共同的孩子，月光透過窗簾一寸寸射進來，屋里呈現(xiàn)著一種特別的明凈，我似乎看到了我們的孩子，她以光的形式回來了，她在笑，她希望爸爸媽媽輕松快樂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