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雙面鏡(小說)
“鏡花巷”是一條東西走向,長不足八百米的小胡同。胡同西頭的巷口不知什么時候被人砌了墻,于是“鏡花巷”成了一條死胡同。胡同本就不寬,一樓的住戶又圍起了院子,所以現在的寬度不足兩米。胡同兩側是幾幢連成一排建于三十年前的六層板樓,胡同夾在兩排樓中間形成了近似“一線天”的格局。一樓的住戶將院墻砌得實實的,且高度幾乎與二層的地面持平。于是這條小胡同不僅窄,而且還很陰暗。
朱巧的家就在胡同西頭北側的第一幢樓里,樓梯口沒有門,一盞時亮時不亮的燈泡用電線吊在入口處,隨風晃來晃去。天黑以后,樓梯口就像張開大嘴的黑洞,膽子稍小的人都不敢貿然進去,盡管也知道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樓梯口,但終究被它的陰森和殘破嚇住了。
這里原本住著朱巧的外公外婆和舅舅一家,朱巧七歲那年被外公接來同住。雖然兩位老人都非常疼她,但是她始終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前幾年兩位老人先后離世,這更加突顯了她局外人的身份。去年她考上大學,雖然是同城的一所院校,離家并不遠,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住校。
每月她都會從家里領到生活費。有時是舅舅給,舅舅不在家時,舅媽給。這筆錢是外公生前為她存的,但舅舅和舅媽從不明說,所以看上去是舅舅在助養(yǎng)她。這事朱巧心里很清楚,但覺得說破了大家面子上會比較尷尬,所以假裝不知道。
今天下午,舅舅打來電話,說表妹朱宮期末考試好幾門不及格,讓朱巧回家?guī)退a習補習。對于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妹,朱巧是太了解了。表妹不喜歡學習,而且特別貪玩。電話里舅舅的火氣很大,一是氣表妹沒有考好,二是氣表妹居然染了頭發(fā)。
舅舅是一個小氣而老舊的人,他計較所有的事情,當然也包括別人怎么看待他及看待他的家人。所以凡事他都盡量在面子上做得漂漂亮亮。朱宮的班主任在放假前特意將舅舅叫到學校談朱宮的學習問題,愛面子的舅舅當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今天朱宮又染了頭發(fā),舅舅肯定是接受不了的,光讓他聽見街坊四鄰的議論,便足以使他心跳加速,抬不起頭來。
朱巧不緊不慢地走在“鏡花巷”里,兩側院墻根部已經長出厚厚的青苔,這些青苔的顏色特別深,近似黑青色。加上已脫了皮的墻體,散發(fā)著一種破敗的氣息。這會兒下起了小雨,朱巧沒有帶傘,但她依舊不緊不慢地走著。對她來講,就算淋雨也不想提前幾分鐘走進那個家。
剛走進樓道,就聽見家里傳出的爭吵聲,估計是舅舅正與表妹在爭執(zhí)。聽這聲音和音量可以想象出家里的氣氛有多緊張。朱巧在門外站了一會,聽屋里的說話聲小了些后才敲門。
舅媽胡書雯開了門,見是朱巧,便用嘴角擠出一點象征性的笑容。
朱宮正胡亂地將染得一頭的紅發(fā)扎在腦后,由于爭吵臉脹得通紅。她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朱巧,氣鼓鼓的沒有打招呼。
舅舅朱正直被舅媽拉進了臥室,可是隔著房門依舊可以聽見他的怒吼聲。舅媽正在極力地安撫,不過顯然是毫無成效。
“你看看你,把孩子都慣成什么樣了,學習不行,就知道弄頭發(fā)?!本司藢藡尯鹬?br />
“現在不是放假嗎?偶爾染一次頭發(fā)也沒什么關系吧?!?br />
“她還是一個學生,這像什么?馬上給我弄回來?!?br />
“哎喲,這弄一次多貴呀,再染回來不是又要花錢了嗎?”
“花錢也要洗掉了?!?br />
“好……好……”舅媽敷衍著。
朱正直對于妻子的表態(tài)很是懷疑,“你們別糊弄我呀,我出差回來后如果這一頭的紅毛還在話,我就拿剪刀給絞了!”
“行……行……”舅媽對丈夫的最后一句話非常不滿,其實她也很想把頭發(fā)染個顏色。
過了十來分鐘,朱正直拉著行李箱從臥室走出來。朱宮一見,立馬板著臉沖進了自己的房間,留下朱巧一人坐在原處。
朱巧連忙起身。
“坐……坐……”朱正直邊說邊也坐了下來。
他顯出很疲憊的樣子,似乎剛才的爭吵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和體力。
“舅舅,這是要出差嗎?”
“嗯?!彼麖囊麓锾统鲥X包,拿了一些錢給朱巧。“這是你這個月的生活費,近來有點忙,我給忘了,晚了半個月給你,不生氣吧?”
朱巧接過錢,朝舅舅微微笑了笑,又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不介意。
“你看看你妹妹,多讓我操心。一個高中生把頭發(fā)染成那樣。不說學校不允許,就街坊看了也會覺得我教子無方。我這次出差時間長,真怕家里這兩個女人鬧出什么‘妖娥子’”。
“不會的,現在染發(fā)也挺普遍的,我想鄰居也不會議論什么。至于表妹的學習,我會趁著這個暑假幫她好好補習的?!?br />
“還有一年就高考了,就她這成績能考上什么學校?到時候還不把我的老臉丟到哪里去了呢!”
朱巧見舅舅越說氣越大,便不敢再接話。她默默地看著腳前方的空地,聽舅舅繼續(xù)報怨。
吳書雯見丈夫與朱巧說話,便進了女兒的房間。
“哎喲,寶貝,還生氣呢,一會你爸爸就出差了,沒人再說你了?!?br />
“他回來時呢……”朱宮指了指自己的頭發(fā)。
“那也要一個多月呢,到時候你也要開學了,不弄掉也不行了?!?br />
“哎,真討厭,為什么不給染發(fā)呀?”
“行了行了,你知足吧?!?br />
吳書雯躡手躡腳地躲在門后偷聽丈夫與侄女說話。
“媽……”朱宮輕輕地叫了一聲。
吳書雯忙向女兒做了一個不要出聲的動作。她貼在門后聽了一會兒,怎么也聽不太清楚,于是只好放棄,坐回到女兒床邊。
“女兒,你說你爸爸會不會多給朱巧生活費呀?”
“這我怎么知道?!?br />
“你爺爺也沒有留下多少錢,這里面還有一部分是給朱巧的?!?br />
“媽,你也夠貪心的了。別以為我不知道爺爺留下多少錢。估計朱巧的那份你也挪用了不少吧?”
“死丫頭,我挪用為誰呀,還不是為你嗎?你說你的開銷有多大?再說她也用不掉那么許多嗎,這隔三差五地不是也回來吃飯嗎?我跟她另收過伙食費嗎?”
“媽,你可真行呀,她回來吃幾頓飯,你也要算伙食費呀!”
吳書雯用手指戳了一下女兒的腦門,不由地提高了嗓門:“就你會做好人,她媽媽在瘋人院的費用不用付呀?”
“媽,你輕一點,別給她聽見了,表姐一直以為她媽媽已經死了?!?br />
“就是被你急得!”吳書雯連忙壓低聲音。
朱宮捂著嘴嗤嗤地笑起來。
吳書雯氣得又在她的胳膊上擰了一下。不知是真痛還是假痛,朱宮捂著胳膊“嘰嘰哇哇”的一陣大叫,嚇得吳書雯趕緊給她揉揉。
聽到女兒的叫聲,朱正直推門一瞧,見母女兩人推推攘攘地擠成一團。他實在看不慣,于是瞪了她們一眼,又將門關上。
母女倆被突然推開門的朱正直嚇了一跳,見他什么都沒說,于是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接著就聽見大門開啟和關閉的聲音,想來朱正直是走了。母女倆人頓時覺得一身輕松。
朱巧見舅媽和表妹待在房間里久久不出來,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間。
朱巧的房間是由外公的榻榻米茶室改建的。她上大學后,吳書雯曾鬧著要將這間房改成自己的衣帽間,可朱正直堅決不同意,為這事夫妻倆氣得近一個月沒講話。
朱巧坐在地上,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只覺得孤獨凄冷。自外公外婆走后,雖然舅舅舅媽不至于像電視劇里拍得那樣虐待自己,但無時不刻的冷漠像一把看不見的刀子深深地扎在她的心里。
“姐姐,你在干什么呢?”朱宮推門進來。
“沒事呀,本來是準備幫你復習的?!?br />
“又是老爸交待你的吧?他管得實在是太多了,發(fā)起脾氣還沒完沒了?!?br />
“為什么事呢?”
朱宮指了一下頭發(fā),又俏皮地吐了一下舌頭。
朱巧“撲哧”一笑,“是該罵,你不知道中學生不許染發(fā)嗎?”
“現在放假嗎,又不上學?!?br />
“那也不合適吧,還是快點弄回來吧。”
“我不要?!?br />
朱巧無奈地搖了搖頭。
朱宮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展開放到朱巧的面前。
那是一張空白的數學試卷。
“怎么?全都不會寫嗎?”朱巧問。
“會寫,當然會寫,不過我沒空寫嗎,你寫好了,我看看也是一樣的?!?br />
“這怎么能一樣?”
“姐,你真不夠意思,你忘了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呢?”
朱巧心里不由一沉。
在家住了一夜后朱巧第二天一大早便乘上了去療養(yǎng)院的汽車。這所療養(yǎng)院地處偏遠的郊縣,朱巧已去過多次,兩個小時的車程對她來說并不覺得很遠。
朱巧記得那是她七歲那年,那天跟平時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放學時沒有見到媽媽來接自己。她只能在學校里等,一直等到天黑,等來的卻是匆匆趕來的外公。外公將她接回到“鏡花巷”的家中。從那以后,朱巧再也沒有回過自己的家,也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起先外公說媽媽病了,讓她在這小住一陣,過了幾日又跟她說她的母親去世了,以后“鏡花巷”的家就是她的家。雖然以前的生活中也只有她與母親兩個人,可是現在母親沒了,小朱巧盡管心里一萬個不愿意,也只能接受長輩們的安排在“鏡花鏡”這里生活。
直到去年大學入學期間,她才在無意間發(fā)現母親并沒有死。當時她只是知道母親還活著,可是人在哪里呢?她想問舅舅,但又覺得,十幾年來長輩們嚴守的秘密,自己就這樣直截了當地去問,估計是不會有結果的。在她一籌莫展時,因意外撞見朱宮偷看外公的遺物,方才找到答案。
外公不僅分別給舅舅夫婦,朱宮,朱巧,朱巧媽媽留下了四份豐厚的財產,而且還要求在朱巧成年之后將一直住在療養(yǎng)院的母親接回家中??墒沁@一切,舅舅似乎都沒有按老人的要求執(zhí)行。
朱巧只想見到母親,至于其它的事情,她暫時無從考慮。好在表妹愿意幫她保密,當然這也是有代價的。
療養(yǎng)院雖然偏遠,但很寧靜。朱巧知道自外公去世后,家里就沒有人再來看過母親。似乎她已從家人的腦海里徹底抹去。朱巧覺得很對不起母親,讓她一個人在離家這么遠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幾年,而這十幾年里,沒有人帶自己去看過她。
朱巧明白舅舅是一個極愛面子的人,估計有一個精神不正常的妹妹會讓他覺得很難堪吧?可是這個瘋女人是自己的母親呀,朱巧只想與她日日相見,天天相伴。母親的監(jiān)護人應該是舅舅,看舅舅的樣子是不打算接她回家了。
在療養(yǎng)院陪了母親一整天,朱巧依依不舍地坐了返程的汽車。在離開的一剎那,一絲對舅舅的怨恨涌上心頭。她太想讓媽媽回到自己的身邊了,如果可以讓舅舅做出讓步,哪怕讓她放棄外公留下的財產,她也愿意。
朱巧回到“鏡花巷”時已是深夜十一點多,巷里漆黑一片,路燈年久失修,已壞了很久。她摸黑進屋,舅舅的臥室房門大開,舅媽應該是和表妹一起睡了。她突然冒出偷外公遺囑的念頭,如果她有遺囑的話,或許可以跟舅舅進行一場有依有據,開誠布公的談判。
她的心隨著這個念頭的產生而緊張地“砰砰”直跳。身體突然間被兩個相反的力量拉扯著。去偷遺囑的念頭與接母親回來的情景疊加在一起,像一個幸福的光環(huán)在召喚著。另一邊舅舅執(zhí)意不肯,弄得親人反目,母親更加凄苦,讓她不敢貿然行動。激烈的思想斗爭使她心慌得更厲害了,似乎稍稍張開嘴,小心臟就會一不留神地跳出身體。
表妹的房門下突然亮起一道光,她如驚弓之鳥一般迅速溜進舅舅的房間,躲在暗處等著一切重新回到黑暗中。很快燈又關上了,可是表妹的房門卻沒有被關上,朱巧只好放棄這個念頭,輕手輕腳地溜回自己的房間。
這幾日,拿到遺囑的念頭在朱巧的腦海里像雨后的小草一個勁地瘋長。她比過去更加留意東西的擺設和家人的作息,想從中摸索出可以行動的可能。誰知自己這小小的動作被朱宮看在了眼里。
“表姐,你想找什么?”
“啊?”
“別裝了,你騙不了我?!?br />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前幾天夜里,我看見你躲進了我爸媽的臥室?!?br />
“?。俊敝烨傻哪樇t一陣,白一陣,不敢說話。
朱宮詭秘的一笑,也不再追問下去。
朱巧明白表妹已所察覺,這迫使她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同時也加深了對這家人的怨恨。
疏離、隔閡、私心在朱巧與舅舅一家之間筑起了厚厚的心墻。如果外公還在或許可以打通它,可是現在沒有人可以或者愿意去做這件事。朱巧現在的心情比過去沒有母親那時更差,她時常感到無助,甚至覺得絕望。沒有人可以與她談論這件事,沒有人可以解開這個結。她覺得“鏡花巷”墻根處的青苔已經爬進了自己的心房,同時正一點、一點的在身體內蔓延。
整個暑假朱巧都處在焦慮中,這使她終日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每天除了逼表妹學習外,就是思考著等舅舅回來如何與他談判。有時她覺得親人之間應該很好溝通,有時又覺得那會觸動“和平”下的雷管,有時又覺十幾年的隱瞞或許還有令人更為震驚的真相……種種稀奇古怪的想法把她的腦袋塞得滿滿的,使她精疲力倦、心神抑郁。
舅舅幾次打電話來說,工作還沒結束,暫時回不了家。這使朱巧認為舅舅是有意不回來,故意回避與她見面。她甚至懷疑是朱宮向舅舅透露了些什么。表妹從小就是一個鬼靈精,她今天可以替你保密,明天就可能出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