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解語花】金秋殘云(征文·小說)
一
傻哥的身影從銹跡斑斑的院門后拐了進(jìn)來。他的那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地面。他身后的殘云被夕陽映襯如血染一般,院角老榆樹,樹下大水缸,院墻上靠著的掃把、鋤頭,院中堆積的一小堆玉米,還有堅硬的土地面……都籠罩在這樣如血的紅光里。他走得飛快,呼吸急促。遠(yuǎn)遠(yuǎn)的,似乎就能感覺到他身上那無處擺放的憤怒。
云霞的心從看到傻哥的身影開始,就像是系了一塊巨石,顫悠悠地蕩來蕩去,她期待著什么,又害怕著什么。她坐在屋門前的小凳上,等傻哥走到跟前,站起來沖他擺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傻哥抬頭看她一眼,走到她旁邊的小凳前,背對著夕陽,立正、向后轉(zhuǎn)、坐下,三個動作姿勢標(biāo)準(zhǔn),一氣呵成。云霞轉(zhuǎn)頭看看他,也坐下了,她的心跟著傻哥的呼吸一下一下跳動,異常清晰。夕陽越來越紅了,也越來越沉了。
“傻哥,我餓!”當(dāng)最后一抹夕陽消失在屋頂,云霞說了第一句話。
傻哥不會說話,臉上也沒有表情。
“傻哥,娘呢?”云霞很餓了,傻哥筆挺地坐在小凳上,臉上依舊沒有表情。
云霞雙手托腮,安靜地看著黑暗一點(diǎn)一滴滲透血紅色的空氣,風(fēng)緊隨其后,白天燥熱的溫度漸漸降下來,系在心上的巨石不再顫,平靜卻依然沉重。不知過了多久,她從小凳上站起來回身,邁過門檻,鉆進(jìn)黑黢黢的屋里。
“爹,你快回來吧!俺娘去地里到這會兒還沒回來呢!”云霞摸到了燈繩,拉亮燈,找到家里電話,給爹打了一個電話。
云霞放下電話,一回頭,看到了傻哥。
傻哥直直地站在那兒盯著她,目光里沒有溫度。
云霞咧開嘴沖他笑:“傻哥,去睡覺吧!”
二
從記事時起,云霞就跟著娘從不同的男人家進(jìn)出,那些男人不是醉鬼就是賭鬼,要不就是帶一身病。云霞就這樣跟著娘飄飄蕩蕩,直到十四歲那年到了這個家,娘把她拉到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面前,讓她喊爹。她低著頭小聲喊了一聲爹,這個男人嘿嘿笑起來,爽朗地答應(yīng)著。聽到男人笑,云霞抬起頭想看看這個男人,卻看到他從臟兮兮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兩塊大白兔奶糖來。
云霞有過好幾個爹,他不是第一個,卻是唯一一個對她好的爹。云霞把兩塊糖從他的手上拿下來,揣進(jìn)兜里,夜里躺在床上的時候,剝開一顆,悄悄塞進(jìn)嘴里,味道甜極了,那感覺就像他對自己的笑容。
第二顆糖,云霞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吃完的,一連吃了好幾天,她每天咬一小口,然后用糖紙包裹起來。沒有正常小女孩該有的雀躍,一口吃掉糖的喜悅,她把糖小心翼翼地揣進(jìn)兜里,一點(diǎn)一滴地享受著糖的甜味。對這樣來之不易的幸福,她倍感珍惜。
云霞不知道娘什么時候和鄰居張叔叔勾搭到一起的。云霞第一次撞見娘和張叔叔在一起,是有一次下學(xué)早,回家看到張叔叔和娘抱在一起。后來幾次,娘也不再避諱云霞了,時間久了,村里傳出閑話來,云霞每次下學(xué)走在回家的路上都有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有兩次還被學(xué)校里不好好上學(xué)的小混混堵住,云霞不想理睬,那些小混混就在背后罵:“你娘搞破鞋,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少在老子面前裝。”
每次云霞都裝作沒聽見,飛快地跑回家。有時候看見娘坐在鏡子前抹粉描眉,就沖過去把鏡子摔個粉碎,娘撇撇嘴不說話,扭著屁股就出去了。
每次看娘走出院門,云霞就狠狠地沖她吐一口唾沫。
進(jìn)這個家還沒一年,娘就開始犯老毛病了。村里的閑話越傳越盛,云霞不知道爹要是知道了還能不能容她們,她實(shí)在不想離開爹,離開這個家。爹不像那些爹,要不就是色瞇瞇的,要不就是惡狠狠的。爹每次看見她都笑得開懷,還給她買發(fā)卡,讓她念書……
云霞甚至想,如果娘死了就好了。
三
傻哥是爹的孩子,比云霞大八歲。傻哥其實(shí)不傻,就是做事愛認(rèn)死理,又不會說話,但他有力氣,是干活的好手。傻哥五歲那年,他娘跟著一個賣貨郎跑了,人們都說傻哥是那個時候變傻的,都說傻哥是受了啥打擊。為了照顧傻哥,爹從部隊(duì)上退下來,爹每天按部隊(duì)日常訓(xùn)練傻哥。
村里有人勸爹把傻哥送到鎮(zhèn)上的孤兒院,好再找個女人過日子。
爹不愿意,直到遇見了不介意傻哥的娘。
有了娘,爹就跟著村里的建筑隊(duì)在十里八鄉(xiāng)賣力氣掙些錢花,很少在家。
村里人都說,爹能容云霞和她娘,是想讓云霞做傻哥的媳婦。
每次云霞和傻哥一塊走在街里,就有一群小孩跟在身后“小媳婦、小媳婦”地喊著。
傻哥害羞的表情,紅了的臉,低著頭不敢看她的小動作,令云霞厭惡極了。她討厭傻哥癡呆的模樣。
她常常想,如果沒有傻哥就好了,她還是她,爹還是爹。
云霞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夜色濃稠,娘依舊沒回來,她的心里生出一種快慰,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天快亮了,云霞還是沒有一絲睡意。這一夜,都沒睡,云霞并沒有聽到傻哥如雷的呼嚕聲。
“小霞,你娘回來了嗎?”
爹終于回來了!云霞下床,走到外屋,爹的疲憊明顯。
“沒有,娘一宿沒回來?!?br />
云霞剛說完,爹就往外沖,沒來得及喝一口水。
“爹,你干啥去?”
“去地里!”
這句話說完,爹已經(jīng)出了院門。
云霞呆呆地看著爹的身影好久,一回頭看到了傻哥站在身后,雙眼滿是血絲。
“傻哥,你餓不?”
爹回來了,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去煮兩個雞蛋?!?br />
知道傻哥不會回話,云霞自顧自地說著,就去柜子里摸了三個雞蛋出來,走到院子里,在大鍋里添了兩瓢水,把雞蛋放進(jìn)去,開始燒火。很順利,火就點(diǎn)起來,加一把柴,云霞坐在灶前等著火滅。
四
中午時分,太陽升至頭頂。爹帶著一身土進(jìn)了家門,他從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喝起來,云霞和傻哥從小凳上站起來,看著爹。這是自爹回家,云霞第一次細(xì)細(xì)地看著爹,腳上的鞋破了個洞,大腳趾露出來,褲子上滿是泥點(diǎn)子,上身衣服臟兮兮的,臉上胡子拉碴的,看起來就像個要飯的。
“爹,我給你煮了一個雞蛋,涼了?!?br />
云霞舉著雞蛋,望著爹。
“哎,好閨女!”
爹拿過雞蛋,剝開了皮,一口吃了進(jìn)去,還沒嚼完,云霞已經(jīng)端過來一碗水。
“爹,你去睡會兒吧!再等兩個小時,咱就報警,不找了?!?br />
爹上下打量云霞,好像不認(rèn)識她一樣。
“爹,俺以前看電視上說,人口失蹤24小時就能報警。”云霞急著解釋說。
“聽你的,報警?!钡f完,拖著疲憊的身子,進(jìn)了屋躺床上,很快睡著了。
爹躺下后不久,云霞就輕輕進(jìn)了爹的屋,她爬上床,細(xì)細(xì)地看爹,看見他皺著的眉眼,云霞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都是那個女人惹得禍,她真該死!
云霞再不想叫她娘,她長得漂亮,人們說她是天生媚骨??稍葡加X得她迷住的是那些男人的身體而不是心,這是云霞在十歲那年突然明白的??上镆恢倍疾幻靼?,在依附男人的路上越走越遠(yuǎn),她以為男人愛的是她的人,卻不知道那些男人愛的是她的美貌和身體。
云霞常常想,大概是自己太早熟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一瞬間懂得這些事的,大概是從翻看了哪本書開始的吧!說到書,她真的覺得書是個好東西。她每天都在看書,邊翻字典邊看,開始買書看,買不了后借書看,甚至有時候還偷書看。
書上說,每個人都是背負(fù)著罪惡,一心向善。
五
傍晚時分,民警來了。
血紅色的夕陽籠罩著這個小院,民警例行詢問。
傻哥不會說話,云霞躲在爹后面,一臉驚恐。
爹跟一個民警叔叔說著話,那個叔叔在本上記著。云霞聽著,大概是說,爹昨天夜里十點(diǎn)左右接到了云霞娘失蹤的電話,她一般不會這么晚回來,何況家里還有兩個孩子沒吃飯。意識到事情不對,連夜趕回來。清晨四點(diǎn)左右到家,沒來得及喝水,就去了地里,把家里的兩畝地轉(zhuǎn)了幾圈,也沒見到人,在村里挨家挨戶地問了個遍,也沒啥消息。
那個民警叔叔問完爹后看到云霞,向她招手。
紅色陽光下,云霞看到民警叔叔的微笑突然有些害怕。她跑進(jìn)了屋里,躲在了門后。
傻哥擋在了警察面前,一行人只好先去了地里勘察現(xiàn)場。
在案發(fā)現(xiàn)場,民警注意到,田頭放著掰下來的玉米,數(shù)量不多,一個絲袋子出現(xiàn)在玉米旁邊,沒有任何可疑痕跡。按理說絲袋子是裝玉米的,根據(jù)現(xiàn)場表明,云霞娘拿著袋子把玉米倒在田頭,拿著空袋子,還沒回到采摘處,有人叫她,她扔下袋子離開,是和平離開的。
然而接下來所看到的情形,卻展示出了相反的一面。
民警注意到壟溝里出現(xiàn)了一些白色瓜子,卻都是完整的,沒有嗑開的,這是不正?,F(xiàn)象。
這說明,是出現(xiàn)過撕扯瓜子才掉下來的,總體表明,云霞娘是被人控制的情形下離開現(xiàn)場的。
民警很快發(fā)現(xiàn)了地里出現(xiàn)了玉米不正常倒伏,一小片圓地,于是推測,云霞娘在這遭受了更嚴(yán)重的侵害,因?yàn)榈厣线€散落著白色瓜子,沒有嗑開的。
一個女人在自家玉米地里遭到了野蠻的襲擊,然后莫名消失。
民警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六
天很快黑下來,氣氛越來越沉重。
云霞坐在院子里,抬頭看著天,感覺天上的星星、月亮似乎也蒙上了一層不正常的紅色。
傻哥坐在門檻上看著云霞,眼睛很亮。
云霞偏頭看傻哥,傻哥卻避開了她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間,云霞覺得傻哥知道了什么,因?yàn)樗坪蹩吹缴蹈缪劾镉袦I,月光折射到他眼里,一瞬間的光亮。
吃過飯,云霞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不知道什么時候,云霞聽到有輕微的動靜。她從床上爬起來,從窗戶朝院子里一看,那是傻哥的身影。
云霞跟著傻哥,看到傻哥到了河邊,坐在河岸上很長時間,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半夜的空氣有些涼,不知過了多久,云霞才看到傻哥起身準(zhǔn)備回去,他似乎決定了什么又想通了什么。云霞提前跑回了家,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動靜消失后,才睡去。
第二天,太陽剛出來,民警就來了。
這次那個民警叔叔手里放著兩顆大白兔奶糖,他咧開嘴對云霞笑。
云霞咽了一口唾沫,拿著糖,開始回答民警叔叔的話。
云霞說了那天下午見娘最后一面的情形。
那天午睡醒來,看到娘換了一身衣裳,胳膊夾著一個白袋子,臨出門前,還在兜里揣了兩把瓜子。本來娘是極少干農(nóng)活的,所以多問了一句,娘說那天上午傻哥去了地里,掰了一些玉米,娘說去裝回來。
民警意識到如果真是去裝玉米,應(yīng)該騎電動車或者三輪車去才對。民警在尋訪村民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條有力的線索,那天有人看到鄰居張有龍騎著摩托車載著云霞娘去地里了,同時在村口一戶村民家的監(jiān)控里發(fā)現(xiàn)的確張有龍載過云霞娘。
事情似乎越來越明朗了,云霞娘的失蹤跟這個張有龍脫不了關(guān)系。之前民警在尋訪時,這個張有龍并沒有提這件事。
七
民警找到了張有龍,沒問幾句,張有龍就把和云霞娘的關(guān)系和盤托出了。
兩人的確有染。那天張有龍?zhí)岬綗衢T電視劇《紅高粱》,說起那段激情戲,兩人一拍即合,相約去了地里干那事。但是他否認(rèn)與云霞娘的失蹤有關(guān),同時張有龍還提到了一個關(guān)鍵證人,就是村民劉二,那天完事他離開,劉二剛好騎著摩托經(jīng)過,而且還跟云霞娘打了招呼,那塊地剛好在路邊。結(jié)合現(xiàn)場狀況,張有龍所說情況是成立的。
于是那天下午,民警帶領(lǐng)當(dāng)?shù)卮迕裾归_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搜索行動。
一人兩壟地,一同往前,百余人穿過玉米地,浩浩蕩蕩地向前。
在搜查過程中,有一個地壟溝土有些松動,基層辦案人員察覺出反常。
挖到粉紅色的衣袖出現(xiàn),民警的心也沉到了谷底,沒有其他外傷,脖子上的掐痕觸目驚心。
如果不是表土反常地埋住了玉米葉子,根本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當(dāng)云霞娘的尸體挖出來,傻哥跪在了大家面前,所有人都以為他是悲痛而跪,同情落淚,卻不想傻哥從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張紙,歪歪扭扭寫著兩個字:“是我”。
爹當(dāng)場暈了過去,連日奔波,他的體能透支加上這么大的打擊,他實(shí)在承受不住。
云霞看著眼前的狀況,淚如雨下,她發(fā)瘋般沖到押著傻哥的警察前,哭喊著“不是他,不是他,是……”
那個“我”還沒說出口,就被傻哥推到人后,還有村民拉住了云霞。
云霞坐在地上,看著傻哥沖她拼命搖頭,他那張流滿眼淚的臉,還有看她時柔軟的目光。
傻哥并不傻啊,他心里都明白??!云霞感覺心里那顆巨石以飛快的速度變大、變大,堵住了她的嗓子眼。
八
云霞坐在地上,仰頭看著天,太陽紅彤彤的,就像鮮紅的血。
云霞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籌劃這件事的,在看到娘的尸體的那一刻她還是崩潰了,淚如雨下,渾身發(fā)抖,緊接著是傻哥的認(rèn)罪,爹的暈倒。這件事的結(jié)局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的預(yù)期。
或許是在看到娘在張叔叔面前的媚態(tài),憤怒的火焰灼燒了她的心智;或許是在看到傻哥對自己生出男女之情的那一刻,厭惡的情緒擾亂了她的理智;又或許是那些她曾經(jīng)叫過爹的男人對她的打罵,還有那些臟手對她身體的觸摸……
這么多年,一步一步走得艱難,她感覺自己掉入了一口沒有陽光的深井,在即將到達(dá)井底的那一刻,爹出現(xiàn)了。他像一縷陽光,照亮了她陰暗潮濕的生活??墒悄餅槭裁床徽湎В繛槭裁从忠獛^以前的那種日子?她不想,死也不想,她舍不得,舍不得爹的大手,舍不得那甜甜的大白兔奶糖,舍不得這個家……
所以她在傻哥面前掐死了一只貓,她教傻哥挖了一個洞,把那只死貓埋了進(jìn)去。
那天娘走后不久,她把傻哥從床上叫起來,讓他去地里尋娘。傻哥臨走前,她說,傻哥,記得我們埋的死貓嗎?有兩只野貓在地里打架,你把他們掐死,埋起來,野貓該死!她送傻哥到院門口,對他說,傻哥,記住,一定要在沒人的時候。傻哥重重地點(diǎn)頭,傻笑著離開了家。云霞目送著傻哥的背影,看著他在家門前的小路盡頭變成一個小黑點(diǎn)。
云霞抬頭看向那片埋葬娘的玉米地,天邊殘云被血紅色的陽光點(diǎn)燃,在這片金黃色玉米地的盡頭燃燒起來。
失去了愛的家庭的孩子,最后會做啥事?無人得知。
傻哥不傻,因?yàn)橄矚g云霞,甘愿為她殺死了娘,為她承擔(dān)罪責(zé)。
而云霞?亦從這件事中,受到了深深的觸動,除了對娘無比的仇恨,更感受到了傻哥深沉的愛。
很不錯的一篇小說,期待下一次精彩,問好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