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紫檀木魚(中篇小說)
一
童牛娃走進院子的時候,童水娃正蹲在雞圈門口撥弄圈里的一只雞蛋。核桃樹葉與雞毛一起在院子里盤旋著滑翔。紫色的太陽躲在灰色的云層后面悄悄向西邊的青龍山靠近。白花母雞平時都是很聽話地在專門的窩里下蛋的,也許出于對灰麻母雞向唯一的公雞爭寵的不滿,報復性地將蛋下到了狹長、幽暗、騷臭的雞圈最里面的角落。伸手夠不著,圈門又太低太小,鉆也鉆不進去。水娃只好弄來一根竹棍,將米黃色的雞蛋一點一點向外撥,圈里坑凹不平,雞蛋掉進了一個凹坑里怎么也弄不出來。雞屎的臭氣鉆進水娃的鼻孔,熏著他的眼睛,鼻涕不聽話地流進嘴里,水娃感到一股親切的咸味。我就不相信,難道你要在里面變成小雞才出來!水娃恨恨地想。這只雞蛋撿到,家里一共應收了五十個,下一次趕場就可以提上街賣了買一套正版《三國演義》。從云縫中擠出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圈里,水娃終于將雞蛋撥弄到圈門口抓在手上,站起身便看見弟弟童牛娃與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站在院子里。女人提著一個城里女人提的提包,穿著城里女人穿的衣服,涂著城里女人涂的口紅,牛娃燙著圈圈頭,穿著翻領西裝牛仔褲,蹬著發(fā)亮的皮鞋,耳朵里塞著一只耳機,背著一個旅行包拖著一個旅行箱如一對歸國華僑。水娃回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女人是牛娃兩個月前過門的媳婦李平平。
牛娃進屋將包放在堂屋的飯桌上箱子立在墻角,轉身對水娃說,哥,去給我們燒點開水。水娃頭頂著兩片白花雞毛正在清點籃子里的雞蛋,低著頭說,你又不是找不到灶屋的門。白蓮花穿著水紅的確良襯衫黑色長褲從偏房屋里出來,我去給你們燒開水。童牛娃取出中華煙自己先點上然后扔給水娃一只,咱爸咱媽呢?水娃接過煙夾在左邊耳朵上,說,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廟上。李平平從屋里提一把椅子出來放在院壩里,然后從牛娃腰上取下隨身聽耳朵上取下耳機塞進自己耳朵,嘴里發(fā)出夜貓叫般撩人的哼唱聲。
兩只母雞在公雞的帶領下邁著莊嚴的碎步巡視著院子里每一個骯臟的角落。秀氣的黑貓趁機鉆進雞圈,舒服地爬在地上,得意地豎起夾著幾點白毛的尾巴。白蓮花雙手端著兩個玻璃杯開水出來,剛跨出門檻就被燙得哎喲哎喲叫喚,一只手終于耐不住高溫,杯子掉在地上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變成了無數(shù)亮晶晶的碎塊。眼見另一只也馬上面臨玉碎的命運,水娃迅速過去奪過杯子,你這個瓜婆娘,做又做求不來,又要充能干,你把爸才買回來的杯子打爛了,等會挨打我才不得幫你。白蓮花一臉害怕將脖子縮進肚子里背弓成一只扣著的鐵鍋,我,我給兄弟燒開水!水娃一手端著杯子一手向上一揚,要求你燒,快去把水缸挑滿!
牛娃一邊抽煙,一邊起身打量院子里的三間土墻瓦房。三間正房加兩間磨角偏房,正房中間是堂屋兩邊是睡屋,東邊一間是伐木工人童遠明柯昌秀老兩口子住,西邊一間是牛娃兩口子的新房。麿角一間是灶屋一間是豬圈和茅廁,一間偏房是水娃與白蓮花的睡屋。墻雖然是土桶墻,梁卻是童遠明從伐木廠拉回來的平價杉木桿子,包括門窗、櫞子也是杉木改出來的。清一色的杉木板雖然因為時間過去多年而斑駁陸離,卻依然顯露著童家當年的神氣。牛娃目光冷峻打量房子如牲畜販子打量一頭豬。打量完畢房子,牛娃又遞給水娃一支煙,哥,今后你們和爸媽一起住吧。
水娃抬起頭,你!你是回來分家的!
二
房子是牛娃出生那年修的。
牛娃出生的那年夏天,水娃正準備上小學。大雨一直下個不停,遠處的雷聲如戲臺上時斷時起的鼓點,土黃色的老母雞站在街沿邊縮著脖子打瞌睡。水娃穿著父親的舊帆布工作服正在翻弄一個紅布口袋并把它想像成書包的樣子。工作服罩住了水娃的全身,讓他看起來像一個立著的帆布口袋。穿著白色汗背心的伐木工人童遠明正坐在飯桌邊一邊聽收音機唱樣板戲一邊喝紅苕白酒。下午水娃在堰塘邊打豬草時發(fā)現(xiàn)一條五尺多長的大黃鱔懶洋洋地躺在一個水坑里,自己不敢去捉,叫來父親弄了回去,紅燒出來一大土碗??虏闵熘弊映粤税胪胗脽S鱔做的面,就挺著大肚子躺到了床上。童遠明比平時多喝了一檔酒,平時喝三檔,晚上卻喝了四檔。多喝了一檔紅苕白酒的伐木工人覺得嗓子有些發(fā)癢,便準備跟著收音機哼兩句樣板戲。水娃也吃了一碗鱔魚面,肚子里還感覺空蕩蕩如一個巨大的籃球場,就被童遠明吼到豬圈里宰豬草。一個炸雷猛然在房頂響起,閃電從亮瓦上照進屋里猶如白天,雷聲與閃電讓童遠明放棄了坐著唱樣板戲的打算,站起身點亮馬燈準備出門去看看屋檐下的排水溝是否被堵。
六歲的水娃一邊宰豬草一邊想象學校的樣子,肚子里的鱔魚和面條早已連味道也想不起來。兩只架子豬在圈里不耐煩地用呶呶聲催促他快點。水娃聽母親說,自己能活下來本身就是一個奇跡。童遠明也經(jīng)常在喝了酒以后說,如果不是老子在伐木廠的青山上偷偷省下幾十斤糧票,從山上偷偷帶回來兩口袋野蕨菜野板粟,你娃娃早就進了黃土投胎轉世了。水娃雖然活了下來,卻一直頭大手腳短,面黃肌瘦,冬天全身浮腫,手上一按一個窩,長到五歲還沒有人家四歲的娃娃高??粗夼軒撞骄痛瓪獾臉幼?,柯昌秀對回家探親的童遠明說,這娃看起來命不長,咱們再生一個吧。
一道白光從亮瓦上墻縫里門縫里射進,開裂的土墻白得讓他覺得刺眼,圈里的黑豬變成了白豬,一個驚天動地的炸雷在頭頂響起,然后他又聽到房頂一聲巨響,黑黜黜的屋頂向下壓下來。放在灶頭上的油燈被吹熄,豬草刀差點掉到地上。童水娃,快點過來!快點過來!被嚇傻了的水娃聽到了爸的叫喊。童水娃手里握著豬草刀蹚過兩道門檻進了堂屋,喊叫聲卻在睡屋,水娃進了睡屋,馬燈放在地上,房子的脊梁、櫞子還有瓦片將媽壓在床上,童遠明用手使勁抬房梁,房梁向上移了一寸,一松手又回了原位。柯昌秀在房梁和瓦片下呻吟。童遠明說,水娃你在這守到,我去叫隔壁劉隊長來幫忙。生產(chǎn)隊長劉三長扛著一根鋼釬過來,叫水娃拿來家里的打杵棒,劉三長與童遠明喊著號子用鋼釬將房梁抬了起來,叫水娃將打杵棒支到梁下面將梁撐住。童遠明松開鋼釬,雙手摟著柯昌秀的腋窩將她從床上拖下,從睡屋拖到堂屋,柯昌秀頭剛靠到地上,突然開始大叫起來:“哎呦--哎呦-!肚子--痛?!眲⑷L說:“不好,你媳婦要生了!”
提前兩個月來到人世的童牛娃讓水娃上學的夢想落了空。房子垮了,一家人住到臨時搭起的草棚里。童遠明向伐木廠請了假,取光了所有的積蓄,還到信用社貸了款,然后到伐木廠拉回了一大卡車木材,請了匠人修房子。水娃在臨時搭起的棚子里給匠人燒開水,一邊守著搖籃里的童牛娃一邊看著土墻一層層長高。房子修好后,童遠明回了伐木廠,柯昌秀要出工參加農(nóng)業(yè)學大寨。水娃只好每天半上午半下午抱著牛娃去山上找媽喂奶,晚上要煮飯宰豬草喂豬。紅書包用來給牛娃當了尿片,用壓歲錢悄悄買回的鉛筆也在搬家里弄得不知去向。
牛娃三個月會咧著嘴笑,四個月時水娃就感覺弟弟重得抱不起來,七個月就滿地爬,八個月就隨時伸手抓水娃的臉。童牛娃滿兩歲可以跟在母親屁股后面的時候,柯昌秀背著牛娃將水娃送到了村小學門口。水娃雖然晚兩年上學,個頭卻依然比其他同學矮,老師只好將他安在第一排和一個女生坐一桌。同學們都喜歡摸他的大腦袋,笑嘻嘻地叫他夜壺。水娃便罵笑他的同學,同學要打他,他就跑,跑到學校后面的坡上喘著粗氣看看追他的同學并沒有來,狠狠地罵出一句,狗日的雜種!三年級的時候,語言老師在課堂上表揚了他,說他作文寫得好,讓他站起來朗讀自己的作文。水娃朗讀完作文,回過頭看了一眼后面的同學,狗日的,跟老子比!
水娃小學畢業(yè)到鄉(xiāng)里上初中不到兩個月,便回家對母親說不想讀書了??虏銌枮樯?,水娃不言??虏阏f,窮莫丟豬、富莫丟書。你三泡牛屎那么高,如果書讀不出來,今后在農(nóng)村媳婦都娶不到,難道你想斷子絕孫!水娃還是不言。柯昌秀一邊罵一邊從柴垛上拖出一根干桑樹條,第一條子就準確抽在水娃的大腦袋上,水娃不敢跑,雙手捂著腦袋,屁股上又挨了一條子,感覺比腦袋上那一條子還痛。水娃捂著腦袋喊出了一句,他們天天都欺侮我!水娃低著頭,脖子上露出了幾道鮮紅的血印。柯昌秀手里的桑條停止了抽打,如木偶一般立在地上,水娃慢慢地直起腰,轉過身疑惑地望著母親,母親的眼里有淚水即將滾出,桑條掉在了地上。
三
掛在墻上的種花生突然少了半口袋。柯昌秀將水娃叫到面前,是不是你偷吃了!水娃說,廉者不食嗟來之食??虏阏f,老子問你是不是偷吃了種花生?水娃說沒有??虏阌謱⒎艑W的牛娃叫到面前,是不是你偷吃了?牛娃也說沒有。沒過多久,墻上的臘肉又少了一塊。牛娃在學校讀書,家里只有水娃一個人。柯昌秀又揮著桑樹條打來,水娃知道條子的厲害,抬腿便跑??虏阍诤竺孀?,水娃不敢跑出院子,只好圍著院子里的核桃樹轉圈,口里喊,我又沒偷,我又沒偷,你憑啥打我!柯昌秀罵,家里就你一個人,不是你偷了那是鬼偷了!是菩薩偷了!母子兩人在核桃樹下轉著圈子如一個人趕著一頭推磨的驢。水娃的喊叫引來了鄰居的觀看,直到柯昌秀摔倒在地上,這場追逐才在眾人的圍觀下結束??虏銖牡厣吓榔饏s沒有站起來,坐在地放開嗓子地罵,你這個矮子你這個武大郎你這個丑八怪你這個從牢房里放出來的好吃屄,老子要撕了你那個好吃的屄嘴!水娃站立在院子邊上,士可殺不可辱,你憑什么說是我偷吃了!
立冬的時候,柯昌秀在牛娃的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花生,還有臘肉敷在書包上的油,水娃才理直氣壯地說,我說不是我偷的哇,你還不相信!我要你給我平反!
柯昌秀命令牛娃將棉襖脫了跪在核桃樹下,命令水娃去抽一根細小的桑條,水娃看見桑條就雙腿打顫,哆嗦著邁不開腿??虏愫鸬?,你去不去!你不去我連你一起打!水娃硬著頭皮抽出一根桑條遞到母親手上??虏惆醽硪桓宓首诠蛑呐M迋让?,那時候已是冬天,一桑條抽下去,牛娃便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灰色的云層越來越矮,幾粒如鹽巴大小的雪塊撒進院子??虏阋贿吥I一邊打一邊罵,童家怎么出了你這么個東西,總有一天你要偷到班房里去才甘心!說,今后還偷不偷!牛娃哭著應答,不偷了!你今后還逃學不逃學!不了。你今后要是再敢偷東西怎么辦!你今后要是再逃學怎么辦!
水娃在豬圈里宰好豬草又開始升火熱豬潲水,豬在圈里餓得拱圈板,飯在鍋里也快冷了。水娃走到院子里,媽,飯都冷了。柯昌秀停止抽打,命令牛娃繼續(xù)跪著,自己進屋吃飯。水娃說,媽,讓牛娃進屋吃飯吧,外面冷得很??虏阏f,冷死一個我少操心一個。水娃走到核桃樹下將牛娃拉起,拍掉牛娃帽子上的雪粒,進屋吃飯吧。
臘月,童遠明回來過年的時候,水娃正像一個小老頭在院子里一堆豬草面前發(fā)呆。童遠明問水娃,你怎么沒有去讀書?水娃不言??虏愀嬖V半年沒回來的男人,水娃沒讀書了,打都打不去。童遠明問,你為啥不去讀書?不想讀了。童遠明嗯了一聲,說,不讀了也好,現(xiàn)在分田到戶了,還不如回來幫到干活。
過了正月十五,童遠明收拾回伐木廠上班,到了縣城車站買票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包里的錢沒了。童遠明確定不是被路上的小偷偷了,應該是在家時被偷的,因為錢包還在,也沒被劃出口子,而且包里還剩下一些五毛的一元的,只有三張十元的不見了。童遠明沒有了趕車回伐木廠的路費,只好又走路回到家里。和柯昌秀一樣,先是對兩兄弟嚴加審問,都說沒有拿。童遠明只好搜,很快便在牛娃身上搜到兩張十塊的鈔票,又在書包里搜到一張一塊的兩張五毛的。童遠明沉住氣問,還有的錢呢?牛娃已經(jīng)嚇得不敢出聲。童遠明又問,還有的錢呢,你說出來,我就不打你。牛娃吱唔著說,買吃的了。在哪買的?在、在街上。
童遠明找來一根桐麻繩子,將牛娃的雙手綁在一起,脫了棉褲只剩下一條單褲子吊在核桃樹的一根樹枝上。還是從柴垛上抽出一根桑條,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提著桑條,站在核桃樹下。童遠明拷問牛娃和柯昌秀不同,柯昌秀是嘴上喊得重下手落得輕,童遠明是喊得重下手也重。我們童家祖上八代啥人都出過,就是沒有出過賊,你可給我們童家爭光了!八歲就敢偷東西了!我應該把你供起來喊你爺爺了!童遠明罵一句手上就是一條子,牛娃就是一聲嚎叫。小時候偷油,長大了偷牛。老子打不死你也要給你長點記性,不然今后你要上天入地,把你爹媽都要弄去賣了。牛娃眼淚鼻涕匯合到一起從嘴角流過掛在下巴上。童遠明嘴和手一直沒有停下,老子恨不得把火藥槍弄來一槍把你斃了,免得你長大了害人。牛娃身上的棉農(nóng)已經(jīng)被抽開幾條口子,屁股上的褲子已經(jīng)成了幾塊。童遠明似乎覺得累了,氣卻沒消,返身從屋里端出一杯水一條板凳又回到核桃樹下。牛娃的叫聲時高時低,桑條即將下去的時候叫聲最高,桑條停下來的時候只有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