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花20歲了，模樣越來越水靈，前來說媒的幾乎踏破了她家的門檻，但都被春花爹擋了回去。
　　 春花爹有自己的打算，他給閨女尋好了一戶人家。他看上的是那戶人家的閨女，比春花大兩歲，模樣也好看，正好給自己跛腳的兒子當媳婦，只能委屈春花嫁給那戶人家的殘疾兒子了。
　　 春花爹知道這對春花來說不公平，但是這些年春花娘一直臥病在床，這個家已經(jīng)一貧如洗了，自己就這么一個兒子，眼看著年齡越來越大，卻沒有一個姑娘愿意嫁進來，自己也是半截身子埋進土里了，為了抱上孫子，他咬咬牙答應了對方提出的換親。
　　 這門親事在春花18歲的時候就定下了，春花爹為了瞞著春花，并沒有對外聲張。
　　 這年春天，春花娘病得越來越重了，醫(yī)生說最好今年把手術做了。那戶人家找上門來，表示他們愿意出這個手術費，條件是春花和大寶必須趕快結婚，閨女艷紅還按最初定的嫁過來。大寶是他們的兒子，提起這個大寶，十里八村都知道，抽煙、喝酒、賭博樣樣都沾，還有小兒麻痹。兒子的名聲越來越臭，那戶人家估計也是害怕到手的鴨子飛了，才找上門來的。
　　 開始春花說什么都不愿意，又哭又鬧的，這讓春花爹很是為難。
　　 因為春花不同意，婚事從春天拖到了秋天，春花爹決定要放棄的時候，春花突然答應嫁了。
　　 年根底下，這場婚禮熱熱鬧鬧地舉行了。
　　 春花是哭著走的，艷紅是哭著來的。鞭炮聲響成一片，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慶的氣氛里，沒有人注意兩個新娘的悲傷。
　　 艷紅很漂亮，甚比春花還勝一籌，瓜子臉、柳葉眉、桃花眼、高鼻子、小嘴唇……是個標致的美人，嫁給春花的大哥確實委屈了她。
　　 春花第一眼看到大寶，心里還是吃了一驚，該怎么形容這個男人，太丑了，簡直就像個鬼，還是一個殘疾的鬼，那條左腿細得像麻桿。
　　 轉年，春花和艷紅都懷孕了，艷紅生下了一個兒子，春花生下了一個女兒。
　　 艷紅生下了兒子，成了全家的大功臣，坐月子期間沒有下過一回床，都是剛做完手術的春花娘忙前忙后伺候。出了月子后，艷紅整天鬧，罵春花大哥不掙錢。春花大哥一直跟隨爹娘伺候家里的地，艷紅生下兒子后，家里花銷越來越緊張了。春花爹只好到處求人，最終為春花大哥找到了一份工，跟隨長途貨車做苦力，時常在外出差。
　　 生下女兒的春花卻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對待，公婆對她和女兒置之不理，坐月子剛三天春花就下地干活了，因為坐月子沒坐好，春花的奶水少得可憐，鄰居二嬸看孩子可憐，時常給些米糊。大寶對她們娘倆更是不聞不問，整天賭錢，喝得爛醉如泥，公婆對大寶異常溺愛，雖然也罵他，但還是不斷地拿出錢來供兒子賭博。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年艷紅為春花大哥又添了一個女兒，春花的肚子卻再沒了動靜。
　　 春花悉心教導著女兒，把全部的愛都傾注給了女兒。
　　 女兒很漂亮，很像她。她依然記得，女兒剛會叫媽媽那會兒，她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對她來說，女兒是這個家她唯一的溫暖和依靠。
　　 沒有經(jīng)濟來源，春花一心一意伺候著那塊地，力氣小鋤不動，她天不亮就起床去地里，女兒沒人看，她就把女兒背到地里，讓女兒一個人在田邊玩。
　　 每年賣糧食的那點錢，春花嚴防死守，還是有一大半被男人搶去賭了。
　　 春花整日想方設法掙錢，每天從村頭轉到村尾，爬槐樹摘槐花，挖野草藥賣錢，家里沒柴燒，她就去拔草，把草晾在院子里曬干燒，所有能掙錢的她都干。雖然大哥也曾偷偷接濟她，但都是杯水車薪。
　　
　　 二
　　 日子雖然苦，但是看著一天天長大的女兒，春花就不斷涌出力量來。轉眼，女兒五歲了，看著一個小小人，長成一米高，她對未來就有了盼頭。
　　 就在這一年，春花大哥在一次跟車途中，出了車禍去世了。
　　 春花大哥去世后不久的一天，大寶喝得醉醺醺的回來，把春花用來買麥種的錢翻出來了，春花一把把錢搶過來護在懷里，大寶搶了兩回沒搶過來，一巴掌打在了春花的臉上，在一旁的女兒“哇”一聲哭起來，大寶一腳就踢到了春花小腿上，大罵著“沒用的東西，就給老子生個賠錢貨”就出去了。
　　 公公婆婆都在，他們就站在邊上冷眼看著，一直以來他們對春花只生了個女兒就怨言頗多，如今大哥去世，他們更覺得他們家吃了虧，所以他們并沒有阻止大寶的舉動。
　　 春花氣不過，收拾了行李，拉著女兒回了娘家。
　　 艷紅正坐在院子里吃草莓，看見春花帶著女兒回來，臉一下拉下來了。
　　 嫂更漂亮了，尤其是那臉蛋白白嫩嫩的，加上妝容顯得她明亮又燦爛，但是嫂不高興，春花都看在眼里，可是她實在不想再跟那個男人繼續(xù)過下去了。
　　 夜里，春花跟爹娘說了她挨打的事，說了她要離婚，她一個人也可以把女兒養(yǎng)大。爹娘聽了沒有說什么，只是唉聲嘆氣的。
　　 第二天早上，春花是被一陣碗摔碎的聲音驚醒的，她聽到了嫂的叫囂，想讓我不改嫁，她就不能離婚！吃完早飯，爹娘跪在了她面前老淚縱橫，閨女，爹娘求求你，你別離婚了，你大哥走了，孩子都還小，你要離婚，你嫂就改嫁，你大哥的孩子也會跟著走呀，老林家可就絕戶了呀……
　　 春花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忍讓，換來的是爹娘無止境的索取。春花哭了，爹娘從來不曾為她想過，這些年她過的是什么日子呀，爹娘不是不清楚，如今他們知道她挨了打，竟然還要她回去，心心念念都是兒子、孫子……
　　 春花最終沒能狠不下心，爹娘看上去老了許多，看來大哥走后他們的日子并不好過，可是又有誰能理解自己的痛苦呢？
　　 春花擦干眼淚，帶著女兒回去了。
　　 看春花自己回來，大寶打她更加肆無忌憚了。從那以后春花再也沒掉過淚，對大寶再沒有過別的表情，就連每次挨打也都一聲不吭，她越冷漠，大寶就越打她，大寶越打她，春花就越冷漠。
　　 大寶抽煙喝酒越來越兇了，漸漸的開始夜不歸宿，家里的錢都被他拿去賭了，每次賭輸了回來就打春花，罵女兒。開始公婆還管管，最后管不了了就由他去了。春花每次看到大寶回來，就讓女兒跑去鄰居二嬸家，一個人承受大寶的毒打和謾罵。
　　 艷紅沒有改嫁，但卻換了脾性。罵完老的，打小的，把家里的錢卡得死死的。很快，她耐不住寂寞，跟村頭的老光棍李鎖匠勾搭到了一起，開始兩年還是偷偷摸摸的，后來瞞不住了，索性就帶著李鎖匠進了家門，光明正大的胡搞。
　　 春花爹娘漸漸地管不了了，整日唉聲嘆氣。這樣的日子過了沒兩年，春花娘本就身體不好，艷紅做出這樣的事更是影響了她的心情，抑郁而終。
　　 春花娘去世后不久，春花爹也病了，本就年齡大了，病來如山倒，春花爹苦苦熬了兩年，也很快走到了生命盡頭。春花爹臨死前抓著她說：閨女，實在過不下去了，就離婚吧！
　　 春花冷冷地看著父親閉上了眼，葬禮上她也沒有掉一滴淚。
　　 她的心早死了，從父母跪求她不要離婚那一刻開始。
　　
　　 三
　　 春花爹出完殯，艷紅拉住春花告誡她：“春花，我沒改嫁，你不能離婚，你要記著，我們這是換親?！?br />　　 春花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突然生出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這場換親，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面前這個女人不也是嗎？她一點都不快樂，春花看出來了。李鎖匠，那個老光棍，春花是記得的，不是什么好鳥，每天色瞇瞇的盯著女人的奶子看，是個女人都會討厭他，她一定也是討厭的……
　　 見春花久久不答話，艷紅有些不耐煩，開始叫囂：“春花，你要是敢離婚，我不會讓你好過的。”
　　 春花苦笑著回了一句，“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艷紅看著她，罵了一句“神經(jīng)??！”離開了。
　　 第二天早上，春花送女兒回學校，女兒在縣城讀初中，剛上初一，在學校住宿，需要到鎮(zhèn)上坐汽車。
　　 春花把女兒送上車，轉身往回走，一抬眼看見了秋，秋似乎是專門等在那里的。
　　 春花一眼就看見他了，他穿著白西裝站在那里，風度翩翩。
　　 18歲那年，春花在鎮(zhèn)上服裝廠做工，每次回家都會路過一個書店，秋就在那里。
　　 秋穿著白襯衫，帶一副眼鏡，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沖每一個進入書店的人微笑，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
　　 春花每天下工都會在書店呆上一刻鐘，手里抱著瓊瑤的書，眼睛里卻全是他。
　　 她一直以為秋是沒有注意過她的，直到她要結婚那年。
　　 結婚頭一天，那是她最后一次去書店，秋叫住了她，塞給了她一個紙條，就跑開了。
　　 紙條有些濕，是秋的汗?jié)n。春花小心翼翼地打開紙條，只見上面寫著，我喜歡你，你能不能不要結婚。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她捏著紙條一路走，一路哭。到了家，紙條也成了泥。
　　 春花曾試探過秋，她叫上了服裝廠一起做工的一個好姐妹，一起去了書店，她小聲地跟姐妹說了她要結婚的事，姐妹驚訝地喊出來，春花，你要結婚了。
　　 那時候書店很靜，秋應該是聽到的。可是，他趴在桌子上看書，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春花拉著好姐妹失落地走出了書店?；亓思?，她躺在床上，大腦一片空白，隔壁房間母親的咳嗽聲如同敲鼓一樣，一下一下撞擊著她的心，她跑到了正劈柴的爹面前說了一句，爹，俺嫁！
　　 結婚頭一天，春花決定再去一次書店，遠遠地看一眼秋，秋似乎看到了她，她轉身逃跑的時候秋叫住了她，塞給了她那張紙條，可是她要結婚了呀。
　　 就這樣，春花結婚了，她再也沒去過書店，也沒有了秋的消息。
　　 多年后再相見，秋還是她心底的那個樣子，溫文爾雅，身上帶著讓她迷戀的書香氣。
　　 春花停了下來，秋沖她走了過來，停在她面前問，“你好嗎？”
　　 春花看著他，不說話，她怕一說話就掉眼淚。
　　 “這么多年，我一直忘不了你。”秋說。
　　 春花感覺到自己的心動了一下，她看到秋的眼睛里裝著自己的渴望。
　　 春花低著頭，有些局促，她把自己的右腳藏在左腳后面，右腳的鞋尖掛著一塊補丁。這么多年過去了，早已物是人非，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隔得太遠太遠了……
　　 秋突然抱住了她，他輕輕地吻她，在她耳邊低低地嘶吼，“春花，我愛你，我愛你……”一遍又一遍。
　　 秋的懷抱很暖，春花有些癡迷，可是她已經(jīng)配不上他了。
　　 春花掙脫了秋的懷抱，逃走了。
　　 春花流淚了，這么多年，那么多苦難的日子，她不曾掉一滴淚，可是看見秋的那一刻，她的眼淚似乎一下子全涌出來了。她的青春，她的愛情……那些她拼命想要忘記的東西一下子涌出來了，她曾經(jīng)也是個天真活潑的少女，對未來懷著美好的憧憬。
　　
　　 四
　　 回去的路上，春花路過那間書店，看見書店門口的廣告牌寫著：本店倒閉，所有書一律處理。
　　 春花走了進去，店主是個肥頭大耳的男人，看見她臉上堆滿了殷勤的笑容，“姑娘，這店我買下來了，以后打算開個發(fā)廊，有沒有興趣？”
　　 聽到店主這么說，春花剛剛擦干的眼淚一下子又涌了出來，這家書店要沒了，她記憶里最美好的地方。
　　 春花買了一本書，瓊瑤的《匆匆，太匆匆》。18歲的時候，她非常癡迷瓊瑤的小說，為故事中那些男男女女流下了無數(shù)的淚水，可以說瓊瑤代表了她的青春歲月，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買下這本書，她也喜歡李煜的這首詞，因為里面含有自己的名字。
　　 很多年了，春花不曾有過這樣柔軟的思緒了。那些如地獄一般的生活，讓她的心變得堅硬，變得干枯，她每天不停地奔走，她害怕自己一旦閑下來，那些悲傷會纏住她，會讓她對生活失去勇氣，她還有女兒。
　　 回來后，春花靠在床頭翻著書，秋那雙溫柔的眼睛，就像是源源不斷的泉水涌進她的心房，她有些疲倦，睡著了……
　　 春花做了一個夢，夢到了18歲時候的她，夢到了那個書店，她拿著一本書卻不看書，眼睛從書上沿露出，偷偷看著穿白色襯衫正在整理書籍的秋，秋扔下那些書，沖她走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她突然被拽了起來，“你把錢藏哪兒了！拿出來！拿出來！”接著腳踹上來。
　　 痛楚讓春花從夢里醒了過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煙酒味。
　　 “咱們離婚吧！”
　　 她平靜地看著大寶，不動身。燈光映著他的臉，猙獰而恐怖。大寶每次打她都是那么矯健，哪里像個殘疾人。
　　 “想離婚，門都沒有！”
　　 大寶瘋狂起來，沖著春花的肚子，一腳一腳踹起來，春花突然笑了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看著手舞足蹈的大寶，她突然覺得他就像一只鳥，一只垂死掙扎的鳥。
　　 不知過了多久，大寶終于打累了，趴在床上睡了過去。
　　 春花站起身來，走到鏡子前，這是她第一次這么認真的看自己，她有些認不出了，深重的黑眼圈，毫無血色的臉，蒼白的嘴唇，瘦削的軀體，像一棵即將腐爛的枯樹。
　　 春花看到了自己的眼睛有淡淡的光亮，她從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個身影，一個白色的身影。她打開了抽屜，拿出了那些蒙塵的化妝品，那還是大哥去世那年一次出車歸來偷偷塞給她的。
　　 收拾妥當，春花回頭望向了床上，她的目光在搜尋那本書，終于在大寶的右腳處停下了。他的襪子很臟了，底兒都發(fā)黃了，大腳趾處破了個洞，大腳趾從洞口伸出來磨蹭著書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