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我的生活故事”征文】我的失眠是從這個夏夜開始的(小說)
一
夏夜的悶熱把我從屋內(nèi)趕出來。我光著上身,穿著短小的內(nèi)褲,趿拉著拖鞋爬上了樓梯。樓梯是借用院墻修建的,院墻外是一條水泥路,路頭直沖一座小院子。房主已搬進(jìn)城里,閑置很久了。站在樓梯上,街道上所有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我是在夜色里這樣半裸著站在樓梯上的。道路兩邊房子的屋脊都比我的樓梯矮。遠(yuǎn)遠(yuǎn)看去,我像是裸著身子站在人家的屋脊上。要是白天,我也許不會顧及藏在四面的眼睛偷看過來,也不會顧及村人“光著屁股爬屋脊——對不起四鄰”的嘲笑。因為我的四鄰很少,只有譚三、王四家還有人居住。
鄰居少,樹卻多而繁密。四周靜寂得能聽到落葉的聲響。就是白天,也很少有人往來,連我家的小狗阿黃都懶得汪汪。而夏天卻成了蟬的舞臺,它們從天亮開始一直唱到深夜。起初很煩人,后來就習(xí)慣了,成了催眠曲。
樓梯是通平屋頂?shù)?,屋頂有幾十平方米,像個戲臺子。我喜歡坐在上面,聽千萬只蟬兒合唱,漸漸地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哼哼起來,聲音漸漸地覆蓋了所有的蟬鳴。我從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副好嗓子,我看見了大衣哥朱之文,看見了自己走在星光大道上。
我在平屋頂練歌的時候,鄰居譚三、王四家窗口的燈光一直亮著。有時我練完了,燈光還亮著。好像他們也習(xí)慣了我,就像習(xí)慣那千萬只蟬。于是我放開了喉嚨,再也沒有“擾民”的犯罪感??墒堑谌煲雇?,當(dāng)我唱得盡興的吋候,譚三王四窗口的燈光,像約好了一樣突然熄滅了。
我以為是停電了,但燈光一直沒有亮起來,我忽然明白,燈光為什么滅了,滅得溫曖而含蓄,我感激地看了眼黑洞洞的窗口,停止了歌唱。
我再也沒有爬上平屋頂我的舞臺。我只好在屋子里練歌,床成了我又一舞臺。而妻子是我默默的聽眾,卻沒有掌聲。我躺在床上哼唱著,妻子聽著聽著睡著了。我看著她的臉,有些甜美。我唱起了搖籃曲:
“小寶貝
快快睡
夢中會有我相隨
陪你笑陪你累……”
唱著唱著,她突然醒了,睡眼朦朧中,用手錘打我的背:"你賺我便宜,誰是你的寶貝!”
我沒有躲閃妻的錘打,連日來所有的累好像都被她錘打沒了。我不能再唱下去了,天一亮,還要趕班車去青州,繼續(xù)自己"腳踩兩只船"的打工生活。幾乎所有的廠礦企業(yè)都在環(huán)保革命中整頓停。連我鎮(zhèn)兩個幾十年的著名企業(yè)也在劫難逃。今天還上班,明天就下崗了,使得勞務(wù)市場人滿為患。我是在原廠放假后,來到青州的。家庭的負(fù)擔(dān)令我等不起廠里起死回生。我們這邊關(guān)門停產(chǎn),而青州這個廠卻在招兵買馬。我匆匆報了名,成了這個廠里的一名新職工。
就在我新廠上班的第二天,原先的廠子起死回生。我左右為難,兩個廠子都不想放棄。原廠雖己判為“癌癥”,但工資及時的聲譽(yù)早已誘惑人心,誰也不想放棄,盡管干的短,也想陪它到底。三思之后,我決定腳踩兩只船,風(fēng)雨飄搖之時,誰也不敢保證哪個廠子干的長久。
二
水泥路路頭的那個空院子,有了新主人是我從青州下班回家才知道的。新主人是本村的,叫譚甜,矮矮的個子,圓臉,六十多歲了,看上去還不算老,相比年輕時一定會有些姿色。她是有房子住的,和男人一起住在村的南頭。也許和自己的兒子兒媳處不在一塊才買房子住的。這樣的情形在村里已多見不怪。
巧的是離家多年的王選這天從外面回來了。家里的老屋因風(fēng)吹雨淋露了天。兩個土坯屋山尖被一根粗木梁兩頭拽著,才沒有坍塌下來。年輕時王選干過包工頭,包攬些建筑活。王選的個子很高,足有一米九多。身子又瘦,走起路來閃忽閃忽的,像根要倒的電線桿子。他完全繼承了他父親的基因。他父親是全村身量最高的人,生產(chǎn)隊時,給隊里放羊,沒念過書,不識字,不識數(shù)。數(shù)羊時,只能碰對兒,它和它一對對的碰,只要都碰對了,羊就沒有少,單了就少了。那時有人捉弄他,每次只偷兩只羊,這樣全群羊碰起對來沒有單數(shù)。他也就看不出羊少了。有一天,他在山上放羊,兩只小山羊羔子偷吃豆子。他扔了幾塊石頭過去,小羊羔理也不理,照吃不誤。他急了,忽閃忽閃走過去,剛想抬手打羊羔,忽被腳下的南瓜秧絆了一下,整個身子就倒了下來,兩只羔羊躲閃不及,被壓在了下面。等掙扎著爬起來時,發(fā)現(xiàn)兩只小羊羔已停止了呼吸。
消息傳到隊長那里,隊長摸著謝了發(fā)的頭頂,無話可說。羊死的理由能說出很多,但他只說是自己壓死的。隊長沒有袒護(hù)他的理由,只好不讓他放羊了。王選人身雖高,心眼卻像他身子一樣直。有次他從城里一個包工頭里那里接了個活兒。據(jù)說此包工頭關(guān)系硬,能包很多工程活兒。這次活兒是挖水溝,砌墻。王選很高興,今天攀上了一棵大搖錢樹,不愁沒錢賺。
挖水溝的土必須一锨一锨地倒,泥一锨一锨地端??焐挝缌?,才干了工程三分之一,要在平時,這個活兒半天就能干完。于是他派人找來小車推土推泥,太陽還沒下山,活兒就干完了,樂呵樂呵等著包工頭來給工錢。包工頭開著小車來了,車屁股上冒出一股白煙。車停下來,包工頭從車?yán)镒叱鰜礞倚χ?,王選也嬉笑著迎上去。很快,包工頭不笑了,臉立刻變綠了:“我一周的工程你一天怎么就給干完了?”
包工頭狠狠地看了王選一眼,又朝那小推車走去,狠狠踹了一腳:“誰讓你們用小車推的?”說完轉(zhuǎn)身朝小車走去,拋下一句:“錢,你向鬼要去吧!”絕塵而去!王選的工錢一直也沒有要上來,欠了一屁股債。后來一個人離開了村莊沒有了消息。
我與王選的交情,是因為他還喜歡繪畫,常送一些畫兒給我,畫技不高但每次我都沒有拒收。
三
王選的歸來,村莊里很平靜,平靜得像從沒有他這個人一樣。
我繼續(xù)腳踩兩只船。白天坐班車到青州上白班,干大活工,不累跟玩似的。我知道老板是在籠絡(luò)人,正式開工也不會這樣清閑。下班后,再騎摩托車火急火燎趕到原廠上夜班,有時遲到幾分鐘,早走幾分鐘,工友也不在意。這樣下去弄得我不好意思,希望原廠能長久干下來,畢竟與工友有感情了。青州那地方放棄也沒有什么可惜的??墒堑降自瓘S干多久也沒有確信,只好青州一班,原廠一班兩頭趕,累得兩頭不見明。想給王選接接風(fēng)也沒有時間。在短暫的5分鐘休息時間里,我還得對著手機(jī)練歌。
在青州,不知是誰把我喜歡唱歌的事兒告訴了廠里的人。不管是年老的,男的女的見面都會問我,是不是歌唱得很好?我只好陪著笑,打著呵呵。接著兩個年輕女工找到了我,非要我和她們唱歌。唱了之后,兩個女孩很高興,說廠里舉辦晚會一定讓我參加。她倆成了我的粉絲,一有空就找我唱歌。
在原廠,進(jìn)完一爐之后,汗水從臉上淌下來,跟水洗一樣。特別是這個炎熱的夏天,天熱,爐熱,像在蒸籠里。為了多掙錢,時間趕得滿滿的,只有五分鐘的休息時間。這五分鐘我也不想讓它浪費(fèi),只能對著手機(jī)一遍遍練歌。因為我知道自己唱歌的分?jǐn)?shù)有多少,真怕有一天有人真讓我唱,唱不好丟人!
王選一直也沒有來找我,也許不好意思,畢竟這么多年了。也不知混個啥樣?欠債還清了沒有?村里一直很安靜,他們似乎忘記了王選欠錢的事。倒是有人關(guān)注起譚甜買房子的事。特別是我,盡管我腳踩兩只船地忙,這點(diǎn)時間還是有的。只要我在樓梯上一站,譚甜門前的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至于院內(nèi),我沒有透視眼,我只好望門興嘆。
一直沒有見譚甜的男人來過。自從成為鄰居后,只有譚甜一個人住在屋里,很少出門。那天,上班前,我無意爬上樓梯。見一個男人,佝僂著身子,站在譚甜的門前,滿是青筋的手抓著木門上的鐵環(huán)環(huán)搖晃著:“甜甜……甜甜……”鐵環(huán)聲和喊叫聲空洞地回想著。幾分鐘之后,木門才開了一條縫,伸出一只胳膊和手。男人就去抓那只手。那只手本能地拒絕著男人的手,一邊向外推男人,一邊罵男人:
“滾!”男人被推開了,門縫又迅速合攏起來,冷冷地把男人擋在了門外。譚甜為何不讓自己的男人進(jìn)屋呢?
四
我的失眠越來越嚴(yán)重了。按理兩個班輪軸轉(zhuǎn),鐵打的身子也會累垮的,晚上應(yīng)該倒頭就睡。可是,自從練歌之后,每晚必須唱上幾首歌之后才能睡去。
唱完歌后,睡意不約而至。我很滿足地躺下,正欲合眼時,從未汪汪過的阿黃破天荒地汪汪起來,把我剛來的睡意“汪”沒了。
時間正好是十點(diǎn)。我必須繼續(xù)唱歌,唱回被阿黃“汪”沒的睡意。妻不知哪來這么多睡意,在阿黃的汪汪聲中,在我的歌聲中依然酣睡。在我繼續(xù)唱歌時,妻只懶懶地翻了一個身,給我一個“不滿”的脊背。我羨慕地停頓了一下,心想她能分給我一點(diǎn)睡意有多好?。?br />
當(dāng)睡意唱回的時候,阿黃又汪汪起來,時針已指向了夜間12點(diǎn)。難道是阿黃也厭倦了我的歌聲?我朝窗外憤怒地喊了一聲,阿黃慢慢停止了汪汪,好像有些不情愿。清晨起來的時候,眼皮有些水腫,也不知自己是啥時候睡著的。我已無暇顧及幾點(diǎn)睡著的,匆匆吃了幾口飯,繼續(xù)踏上青州的“船”。
青州的廠子要求不嚴(yán),可以請假。我只好假請假,內(nèi)容無非是家里有事,不敢說妻子有病,本來她就有病,這一咒,把病真咒來了可了不得了。把錢扔進(jìn)醫(yī)院里,女兒還要考大學(xué),可不把自己累死。這樣青州這邊少上個班,原廠多上個,有了時間差,身子不再那么疲憊。
在去青州走時,我一直對阿黃昨夜的表現(xiàn)耿耿于懷。出門睅特意看了一眼蜷縮在墻腳的阿黃,阿黃只是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把嘴巴夾在兩腿間,愛理不理似的。這在平時,它會站起來,仰著頭,搖著尾巴,目送我走出大門。阿黃今天的表現(xiàn)比昨晚的更糟糕。我想,我的歌不會糟糕到連一只狗都不喜歡。自從那夜,阿黃汪汪了第一聲之后,每夜都在10點(diǎn)至12點(diǎn)這個時間叫起來。這使我打消了對阿黃的耿耿于懷。阿黃的叫聲與我唱歌無關(guān)。那是什么原因令阿黃在此時汪汪呢?
于是我決定探究在這個時間我家或者街道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妻對這一切,還有譚三,王四都置之事外,與他們無關(guān)。可我不行,那是我睡意來臨的時刻,一旦打擾就很難睡去。
五
當(dāng)我練歌練到9點(diǎn)49分時,我就提前停下來。帶著手機(jī)走出屋門,從墻腳阿黃的身邊走過。阿黃用綠瑩瑩的眼睛打量著我。我沒有理它,繼續(xù)朝樓梯爬去。
夜黑沉沉的,偶爾有幾只不肯歇息的蟬,“知了”一聲,又陷入沉寂。譚三、王四家的燈光依然亮著,他們還沒有睡意。我特意朝譚甜的院子看了一眼,窗口的燈光也毫無睡意地亮著。自從譚甜搬來成為鄰居之后,阿黃的反常行為,特別是譚甜一個人住在這個院子里使得我的這個地方有了些神秘。
我在平屋頂上坐下來,這曾經(jīng)是我練歌的舞臺,要不是那晚譚三、王四家的燈光突然熄滅,我還會在這里練歌的。畢竟這地方不是我一個人的,不是我的唱歌別人都喜歡。如果我繼續(xù)唱下去,就會有擾民嫌疑。當(dāng)我盯著天空的星光時,睡意立刻就來了。我夢見了朱之文朝我揮著手,引領(lǐng)著我走在星光大道上。
這時阿黃的汪汪聲把我“汪”醒了,也把朱之文“汪”沒了。我立刻想起自己的目的,四下里觀看,沒有人,沒有風(fēng)。譚三、王四的燈光已熄滅了,倒是譚甜家的燈光似乎更亮些了。我盯著譚甜家的窗口盯了十幾分鐘,想盯出點(diǎn)什么?可是睡意卻濃起來。
阿黃把我汪醒的時候,恰好12點(diǎn)。我聽見了譚甜家的木門吱溜聲。我趴在樓梯上,看見先是一個腦袋從門縫里探出來,左右看了一下,整個身子才探出來。身子高高的,獵手獵腳沿著墻腳走,聽不出一點(diǎn)腳步聲。此時阿黃的汪汪聲更加激烈。那人轉(zhuǎn)過我的墻腳,迅速跑起來,阿黃追咬著那人的腳步聲。
譚三、王四家的窗口若無其事地黑暗著,譚甜家的燈光在阿黃停止汪汪之前努力亮了一下熄滅了。上班時,我的腦子里依然被昨晚那個男人占據(jù)著,直到“哐”的一聲,因我的不當(dāng)操作震落的瓷磚貼著我的腦袋劃落,碎成一地時才把那個男人趕走。同事們驚訝著:“你想當(dāng)歌星不要命了!”
我驚魂未定,也沒有申辯。同事們知道我腳踩兩只船,還做著歌星夢,難免走神,卻從未點(diǎn)破。也許萬一我成了歌星了呢?會不會沾點(diǎn)光呢?我臭美著看著手機(jī)。智能手機(jī)我玩的不是很熟,有些功能不會用。比如照相。我突然想到了照相。便向同事請教照相的操作,特別是夜間照相。同事很熱情,教我如何操作。短暫的休息五分鐘里,我學(xué)會了照相操作。當(dāng)然我學(xué)照相目的同事是不知道的。
六
我想把那個人影照下來。起初我為這個想法感到齷齪,他們管我什么事呢?腳踏兩只船還累不死我??!管這破事!我把自己看到的告訴妻子,妻子卻不驚訝。她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著我:“你想偷人,你也去!”
我一時無語,想偷我有時間嗎?譚三、王四他們都不管,我管他們干什么!我決定不再管這件事!可是,事實卻不是我想的那么簡單。接下來幾天晚上,10點(diǎn)——12點(diǎn)這個時間,阿黃都會按部就班地汪汪起來,嚴(yán)重影響了我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