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少次在夢里，我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找不到家。
　　 仰望天空，只有蔚藍的天和白白的云朵如羊群般在移動。我還在找那回家的路，太陽公公懶懶地半瞇著眼睛，似瞌睡了一樣，羞紅了半邊天。我著急地尋找著回家的路，想盡快往家里趕，要不就要天黑了，一個女孩子會不安全的。
　　 多少次的夢里，我都在路上獨自步行、奔跑或騎車，但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仿佛被懸在宇宙中，迷失了方向。
　　 我焦急萬分，我左顧右盼，我覺得這條路有點熟悉，又覺得那條路似乎走過，但無論我怎樣拐過來走過去，都找不到那條回家的路，很快天就暗了下來。
　　 仰望星空，只看到滿天繁星若隱若現的，一彎清月高高懸掛在半空中，我多么希望它能給我指條路，可它卻冷冷地散著寒氣，根本就不搭理我。
　　 我問路人，他們指給我，還說很遠很遠。我就一個人又上路了，走啊走，道路泥濘，還是找不到那條最熟悉的通往家里的路。
　　 當嚇得要死的時候，我一下子跳了起來，睜開眼睛，原來不過是一個夢。
　　 我喘著粗氣，用手撫摸著胸脯，再擦拭掉滿額頭的汗水，為自己能從這反反復復的夢里醒來而慶幸。
　　 原來，原來我不過是，一個流落他鄉(xiāng)的游子……
　　 故鄉(xiāng)，你雖然據我只有幾百公里，可我卻覺得你遙不可及！是心遠離還是我的靈魂已出鞘？
　　
　　 二
　　 那年，是個綠草茵茵、春花爛漫的時節(jié)。
　　 在家鄉(xiāng)，已退休的公婆準備回幾百公里外的發(fā)達的蘇南老家，他們在籌劃著怎樣把我們兩個已工作結婚的子女們都帶回蘇南去。
　　 也是那年，我發(fā)現了丈夫的婚外情，公婆也知道了，為了我們的兒子，也就是他們的孫子，他們拒絕并規(guī)勸住了準備離婚的我。
　　 從此，婆婆每天準時接送她的兒子上下班，讓他沒有了出軌時必須的約會時間。就這樣，一跟就是半年。她老人家用三輪車帶著有小中風走起路來顫巍巍的公公，親自堵住她兒子的那個外遇，對她說，你再怎么勾引我們的兒子，沒有我們的允許，你休想進我們家的門！我愛我的孫子，誓死都要讓他在一個健全的家庭里長大，你聽明白了嗎？
　　 那個老公的外遇看到面前站著個一步三顫的隨時都會倒下去的白發(fā)老頭，那眼睛里噴發(fā)出怒火，嚇得當即就冒出了和我老公斷了的念頭。她原本也是沖我老公家父母有錢，又被我老公的外貌和花錢大方所吸引了，混吃混喝混些好衣服，錢也搞到不少。
　　 老公終于回歸到了家庭。為了兒子，我還是接納了他，畢竟從兒子出生后就由婆婆一直貼身帶在她身邊，直到如今已經五歲還是這樣。我們家和公婆家在一個小區(qū)的前后樓上住著，我們也只是中午和晚上過來吃個飯，再和兒子玩一會兒就回自己的家，兒子跟婆婆睡，他跟婆婆比跟我們夫妻倆都親。公公身體不大好，家里做飯接送孩子都是婆婆一人在忙，我也是下了班才幫著洗洗碗、拖拖地，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
　　 又過了半年，我們都隨公婆調回了蘇南他們的老家。我還是在商業(yè)系統(tǒng)工作，丈夫還是在糧食系統(tǒng)工作。我們原來的三居室賣掉后公婆又給我們加了些錢，在這個新城市買了一套三居室。他們則在市中心買了套二手的兩居室房子，為的是接送孫子方便。
　　
　　 三
　　 可好景不常，隨著國家改革開放政策，先是我們商業(yè)系統(tǒng)開始改革，我們這些基層工作人員都只能按照政策買斷工齡，自謀出路。我拿著買斷工齡的幾萬元錢，就此失業(yè)了。
　　 公婆說，你去找找工作，要是找不到適合的工作，就回家接送你兒子上下學，我們家不缺你那份工資的錢。公婆的退休工資很高，公公是離休干部，就連他們住的房子也是國家給出資購買的。
　　 我這樣一個外地人，要在城里找到工作很難，何況我已經三十五歲之多了，除非在鄉(xiāng)下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里?？墒青l(xiāng)鎮(zhèn)企業(yè)都在鄉(xiāng)下，又太遠，最后也只能呆在家里接送孩子上下學。婆婆看我整天魂不守舍的，還不放心我去接送孩子，最后還是她自己親自接送。公公的小中風還是老樣，我就在家照顧他并干些家務活。婆婆送過孩子回來時就順帶把菜也買回來了，然后開始燒飯，也不需我?guī)兔μ?，我除了看電視就是發(fā)呆。
　　 沒兩年，丈夫也下崗。婆婆出錢二十萬在他選定的鄰市給他開了一家火鍋店，生意很紅火。我想去丈夫的火鍋店干，被丈夫婉拒了。
　　 幾年后，丈夫以生意忙不再?；丶摇?br />　　 我騙公婆說，我要和朋友一起出去旅行一段時間。然后，就偷偷跑到了鄰市丈夫的火鍋店，悄悄跟蹤后發(fā)現丈夫又和一個漂亮的小姑娘買了房，成立了一個小家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了自己的家，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圍繞在腦子里，那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我當初就該離婚才對。可如今，身在異鄉(xiāng)，我該怎么辦？以后我能靠誰？我該靠誰？
　　
　　 四
　　 我告別了公婆和兒子，背起行囊回家鄉(xiāng)探親。那僅存的一絲溫暖在心里躁動起來，爸爸媽媽我回來啦！
　　 踏上這片熟悉的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迎著朝陽，嗅著泥土的芳香，走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上，兩旁的野草從石縫里硬生生地蹦了出來，見縫插針一般。
　　 我的娘家就在這山區(qū)，翻過一座山就回到了家，看到父母用竹子搭建的那低矮的小房子，遠遠的就看到山腳下父母那蒼老的身影，想起失業(yè)幾年還在吃閑飯的自己，我趕忙放下背包，下田幫忙干活，可還沒干一會兒，就累得氣喘，腰都直不起來了。
　　 我在家待了幾天，看見哥哥嫂子都忙著山上和田里的活，對我這個吃閑飯，還沒有帶回錢來的妹妹愛搭不理的，這么多年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待遇。誰讓自己生下來就是個女人，是這個偏僻之地家里的“賠錢貨”，可長大后卻搖身一變成了家里的“搖錢樹”。
　　 吃晚飯時，父母已經忍不住張口問我要錢，說你到了發(fā)達地區(qū)，工資肯定高了不少，就該給家里多給點錢才對。我想起父母當初就是因為現在的婆家條件好，這才硬是拆散了我在上大專時和同學談了幾年的戀愛。母親不惜以死相逼，直到我同意嫁個如今的這個貪玩好色的丈夫。他們要了一大筆彩禮，滿意地給哥哥蓋了三間大瓦房，并娶了妻。如今見了面，也不問女兒現在一切可好？張口就知道要錢。看來，我真是這個家里的“搖錢樹”。
　　 在家想了幾天后，我給父母放下了我自己存的再加上買斷工齡的那筆錢，然后告訴他們不要全給哥哥家，自己留一些養(yǎng)老，我以后可能都不會再回來了，也沒有錢再給他們了。父母看到這么多錢，只顧笑著手忙腳亂地數錢了，哪里還能聽懂我的話外音。我失望地偷偷拿了一瓶敵敵畏農藥包好放在提包里，然后就告別家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雖然當時正值春季，可我卻看不到春色，感到四處都是灰蒙蒙的。小雨不停地下著，打在臉上、身上，滿是惆悵和悲涼，看不到前方，更看不見希望……
　　 我忽然覺得自己早已經不屬于這個世界了。抬頭，天上寥寥幾顆星星在向我招手，那孤獨的一彎清月高高懸掛在半空，冒著寒氣，整個世界都是冷冰冰的……
　　
　　 五
　　 回到了自己的家，這個裝修得富麗堂皇卻讓我感到陰涼涼的三居室。
　　 我倒在大床上伸開四肢躺在那兒，看到映照在穿衣鏡里氣派豪華的結婚照時，我就想起了我和老公那場盛大奢華的婚禮，還有我們的兒子。
　　 我馬上翻身下床，對鏡稍微梳妝后，就急急地去婆婆家見兒子。
　　 婆婆剛騎著三輪車把他從學校接回來，兒子看到我只是喊了聲媽媽，然后就對婆婆說：“奶奶，奶奶，我餓了。”
　　 婆婆說：“你回來了?！?br />　　 我站在那里機械地點點頭，卻挪不動腳步。很久，我才聽到婆婆大聲喊我，進去后看到婆婆正在廚房忙著做飯，兒子在客廳電視機前一邊看動畫片一邊吃零食，我趕緊收拾餐桌準備吃飯。
　　 第二天，我又去當地的人才市場繼續(xù)找工作，能找到的也就是在離城市很遠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里當工人，三班倒。想想去了又不懂當地的地方話，還得住在那里，我還是放棄了。
　　 一個月后，我給自己家徹底打掃了一遍衛(wèi)生，又去了趟鄰縣丈夫的火鍋店里，看到他的“小蜜”正坐在前臺收費。他看到我后，只是打了聲招呼，就像招呼一個普通客人一樣。
　　 我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想和你單獨談談?！?br />　　 他帶我到了外面一個不遠的茶館里坐下，我對他說：“我想工作，但是我這年紀已經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了，我想到你店里來上班。”
　　 他說：“我這兒不缺人?！?br />　　 我說：“我是你老婆，你不知道嗎？”
　　 他說：“那又怎樣？那不代表我就一定要給你安排工作。你在我父母家有吃有喝，孩子也是我父母在養(yǎng)，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還要到我這兒來添亂？”
　　 我氣得真想給他一巴掌，但我還是忍了下來，我問：“你是不是在外面又有了女人？”
　　 他說：“我們兩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何苦呢？”
　　 我壓制著自己正在升騰的怒火，低沉地對他說：“我們不管怎樣都是合法的夫妻，妻子的權利你該知道的，不要把我逼急了！”
　　 他沉思片刻后說：“你要多少錢，開個數目出來?！?br />　　 我說：“我不要錢，我要工作?！?br />　　 他陰笑著說：“你嫁給我不就是為了錢嗎？說吧，你現在想要多少，太多我可沒有！”
　　 望著他那鄙視我的神情，我一下子站了起來，正想說“你個臭名昭著的垃圾”等等，可我還是把到口的話給咽了回去。想起自己就是因為錢才嫁給他的，這么多年的情和付出對他而言也不算什么，我們之間既然沒有了情可談，那么就只剩下錢了，我的心顫抖著說：“你看著給吧?！?br />　　 他說：“跟我到店里來?！?br />　　 我跟他到了他的火鍋店，他從收費的抽屜里取錢，被那個小蜜按住了手奪回了錢，“你拿錢干什么？”
　　 他笑著說：“有重要事情。”然后推開了那女人雪白而牽細的小手，把一疊錢抓起來在桌子上很順手地碼好遞給了我，我看了一下大概有五六萬多。
　　 我還沒有伸出手接，旁邊不知什么時候突然就冒出一個女孩子來，她順手一把就搶走了那些錢，譏諷地說：“你可真大方啊，給這么個老女人一給就是一把錢，老娘白陪你了？你給我每次不過幾張，你他媽也太不夠意思了！”
　　 正在這時，那個站在柜臺上的小蜜撲上去一把揪住了那女孩的頭發(fā)，另一只手則去搶那些錢。
　　 這兩女孩就這樣開撕了起來，那些錢在撕扯中被甩向了空中，然后像蒲公英一樣散開，飄飛起來，圍住看熱鬧的小年輕們都開始搶起了錢，火鍋店里的食客都加入了搶錢行列，整個火鍋店一下子亂了套。有的食客碰翻了火鍋，頓時，女人的嚎叫聲、罵聲，男人們的起哄聲，搶錢時的撕打聲等，交織一起混成了一片。
　　 我趁亂靠著墻邊逃出了這該死的火鍋店。
　　 天暗了下來，我像一個陌生的天外來客，找不到歸途……
　　
　　 六
　　 我無力地回到了自己家，一彎清月依然斜掛在天際，還是那么冷冷的，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在這個豪華又敞亮的大房子里，我把自己摔在大床上。我知道，這一刻，我被世界真正地給拋棄了。
　　 第二天，第三天，我把婆婆家給徹底地打掃了一遍，又把所有柜子里地東西都給整理了一遍，把兒子的衣柜整理好，又上街給他買了幾件新衣服，給公婆也買了幾件新衣服。晚上沒有吃晚飯就回了自己家，再把自己家整理好，又打掃了一遍。
　　 寫下遺囑，叮囑婆婆房子千萬要自己保管，不能給他兒子，也就是我的丈夫。我把火鍋店里看到的丈夫的小蜜們上演的那一幕大戲告訴了她，拜托婆婆好好撫養(yǎng)我的兒子長大成人，讓他千萬不要學他爸爸那樣……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那瓶敵敵畏裝在包里，把自己結婚時穿的婚紗放在大提包里就去了婆婆家。把東西藏在兒子房間，然后我對婆婆說：“我要親自送兒子上學，讓他們早點去醫(yī)院參加一年一度的定期體檢?！?br />　　 我把兒子送到學校大門口后，看著他對我揮揮手后就頭也不回地和一幫學生一起笑著、鬧著跑了進去，我含著熱淚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回家的腳步是那么的沉重無力……
　　 我回到婆婆的家，反鎖好防盜門，再上上保險，別好所有窗戶，拉起了窗簾，打開了煤氣，然后對鏡梳妝打扮，再穿上自己當初親手挑的那一件雪白純潔的高檔婚紗……
　　 坐在客廳里的大沙發(fā)上，打開敵敵畏瓶蓋，張口一口氣灌入自己從昨晚就沒有吃飯的空空的胃里……
　　 我慢慢地無力地倒在了沙發(fā)上，我開始胃疼、惡心、痙攣，由胃擴展到全身的抽搐、奇痛，有一種令我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
　　 我慢慢地飄浮了起來，我飄飛在空中，穿梭在宇宙里，繼續(xù)不停地尋找著自己的家，我的家在哪里？到底在哪兒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