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我的母親(散文)
很多年來,我每每想起母親心里就會有一陣酸楚,繼而背脊微微冒汗。這些微妙的生理變化來自于母親在世的時候我沒讓母親省過心;再者,我一直想寫篇悼念祭文,但因自己才疏學淺而不了了之,那誠恐誠惶的羞愧心理自然而然從背脊里滲透出來。
一九六二年七月,中國人民戰(zhàn)勝了三年的天災(zāi)人禍,父親卻撇下了奶奶、母親以及我們九個兄弟姐妹因病去世了。父親的去世如晴天霹靂,使整個家庭生活陷人了難以想象的困境,我母親也從一個家庭主婦推到了女主人的位子,時年46歲。然而禍不單行,當母親在女主人的位置上面對階梯般一檔一檔嗷嗷待哺的兒女們不知所措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中國的階級成份再度進行了劃分——“地、富、反、壞、右、資”黑六類,我家以第六類不法資本家再次墜入深淵,由此我母親在女主人的基礎(chǔ)上又多了一個身份:不法資本家的不法老板娘。
人們在自然災(zāi)難面前表現(xiàn)得異常團結(jié)異常大無畏,可在人為災(zāi)難來臨時,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一下子拉開了距離,鄰里關(guān)系、同事間的友誼變得異常冷酷。我母親單位里后來成為造反派的同事來抄家了,抄家的情景現(xiàn)在還歷歷在目,翻箱倒柜,每個房間,每個角落一片狼藉。當然,抄家的結(jié)果多了幾條破棉絮,其它什么也沒有。那天母親還在上班,傍晚下班回家母親的表情異常平靜,支開了年幼的我們與已經(jīng)成年的大姐二姐在房間里挨著頭竊竊私語。后來我們才知道,從那天起母親每天清晨必須在工廠門前的毛主席的塑像前站立請罪,工作也就是打掃工廠大門里外的地面,母親支開了我們向倆位姐姐通告自己的處境是不想讓我們知道,以免給我們幼小的心靈留下陰影。事情就這樣冠冕堂皇發(fā)生了,母親也順里成章地接受了,就像奴隸制社會的奴隸覺得自己生來就是主人的奴仆。
母親是童養(yǎng)媳,9歲來到我家。我大哥出生后不久和父親離開家鄉(xiāng)諸幾來杭州創(chuàng)業(yè),又因日本人帶來戰(zhàn)火一路顛沛輾轉(zhuǎn)衡陽、長沙、貴陽。日本投降后又回到了杭州,開了鐵工廠,1956年公私合營并人杭州鍋爐廠。好歹是個股東父親的收入不菲,但對有十多張嘴的大家庭還是勉為其難的。如果說六二年父親的去世使我家到了饑寒交迫的境地,那么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家有了缺氧的感覺。全家老小大氣不敢出,更不用說歡聲笑語了。尤其是母親,她的聲音變了,壓著聲帶,完全用丹田發(fā)出來的氣和我們說話,惟恐窗外有耳隨時會帶來什么災(zāi)難。
父親沒了后,我們家基本進入了“母系社會”。我大哥因為工廠員工(那時候稱學徒)的糾紛經(jīng)常和父親吵架,19歲那年就離開杭州去西北投奔我大舅了,下面是20歲左右的大姐和二姐。歷史就跟母親開了個天大的玩笑,把她一個沒讀過書的家庭婦女推到了女主人的位子,而面對是一個雙目失明的婆婆兩個涉世不深的女兒和六個學齡期的兒女。一個沒過程沒預感的“母系”家庭誕生了。母親知道女人的斤兩更知道兩個女兒的斤兩,在家里精神上是沒依靠的。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在單位里人緣關(guān)系很好,也許是家庭特殊少不了同事們的幫助,因此單位里的同事們成了傾訴對象,母親也在其中得到短暫的愉悅。但是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把母親僅有的精神依托扼殺了。在我的記憶里,從那以后母親沒哭聲更沒笑語,就是罵兒女也是壓著聲音,要說有點聲音那就是深更半夜母親在床頭邊絲絲的抽煙聲。
母親心里苦卻沒地方傾訴,能夠訴說的是我兩個姐姐,訴說的內(nèi)容很單一也很有規(guī)律就是發(fā)工資前半月,主題是:囊中羞澀后半月怎么過?兩個姐姐剛工作不久工資也不高,況且她們也交了月規(guī)錢了。母親迫于無奈只能用這種方法從她們身上“榨”點出來維系生活。然而母親僅有的訴說也引發(fā)了家庭矛盾。二姐是在飲食店工作的,因為工作原因溫飽是沒問題的,條件相對好一點,因此“榨”得也多一點。也許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她開始注意家里的日常開支。買米要背米需要力氣,這類工作一般由三哥來承擔,很快三哥因為買米短斤缺兩被二姐逮個正著,原來精明的二姐在米缸里做了記號,二姐大有管理不善責怪意味地把三哥告上了。類似的事情在其他兄弟姐妹時有發(fā)生,每當告到母親那里,母親總是搖著頭嘆口氣,然后咬牙切齒壓著聲音罵上幾句。這一幕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不曾忘卻。搖頭、嘆氣、咬牙切齒,當時以為母親真的生氣了,現(xiàn)在自己為人父了,才明白母親“作秀”以安憮二姐的憤慨。手背手心都是肉,一邊是有所靠的女兒,一邊是正在長身體的兒子,母親能說什么呢?父母對兒女的包容猶如大海,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我忘不了小時候母親經(jīng)常偷偷地把大塊剛燒好的豬頭肉塞進我的嘴里,除了寵愛小兒因素外,更多原因不是其他兄弟姐妹多吃了不該吃的,就是母親覺得你的體質(zhì)出了問題,趁家里開葷之時多補充一下,就像現(xiàn)在給你享受保健品一樣。眾多兄弟姐妹都處在不成熟年齡,過錯時有發(fā)生,只不過母親睜只眼閉只眼罷了。母親就這樣用心良苦地搞著平衡。可在當時我們特別是二姐理解不了。
母親也有驚天地泣鬼神的舉動!和我家一墻之隔的顧氏鄰居,我父親過世后,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他們一家三代人對我們不是冷嘲熱諷就是惡言相加,行為上也很可惡。我們兩家的天井呈丁字型,我家天井是橫切面,他們在自己的屋檐上裝了落水管,落水的口正好是我家的天井,每到下雨天就有一柱象消防車上的水龍頭傾瀉在我家天井里。那時候我們還年幼又恰在“母系”,加上剛抄過家那敢吭聲。一晃七年,一九七二年,文化大革命基本結(jié)束,我已長大了,有一天我很男人地和他們大打了一場。傍晚母親回家聽了我的陳述,驀然轉(zhuǎn)過頭對他們家喊道:“打得好!我有五個兒子,打死一個還有四個,打死二個還有三個!來呀,打!”那聲音雖不宏亮還略帶沙啞,但在我心目中特別氣壯山河!這時候我很崇拜母親。對方?jīng)]吭聲,要不我一定把他們打得屁滾尿流,那時候我已經(jīng)很會打架了。
母親看似很膽小其實內(nèi)心好剛強,在西北工作的大舅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被迫害之死的,因為落葉歸根,家人捧著骨灰盒來老家安葬。那時候我大舅還沒平反,住在老家的二舅死活不同意,并提出了很多不能理解的要求。為此,母親和二舅雙方拍桌大鬧一場,無果。母親胸部一拍骨灰盒落戶在我家中了。一放就是好多年。也奇怪,以前我們很怕死人、骨灰、棺材,然而母親的決定使我們絲毫沒有恐懼的感覺。
母親不茍言笑但胸有大愛。上世紀70年代我們兄弟姐妹逐步長大成人,家里人丁興旺,我們之間有矛盾,母親總認為是自己兒子錯;有時候我們在外面闖了禍,母親必定指責兒子沒帶好頭。這可能是政治運動給我母親帶來的“強迫癥”。母親的“強迫癥”,對我以后的成長有很大的影響,從那時起“責任”在我心里占了很大的位子。
我們兄弟姐妹九個在母親破碎的羽翼下成長起來。我不相信上帝不相信菩薩,但相信因果報應(yīng),有了父母的因才有我們的果。現(xiàn)在我們兄弟姐妹個個活得鮮活,有幾個活得很燦爛!
一九七九年,母親病了!一九六二年父親去世到一九七九年,整整十七個年頭,在強大的命運面前,母親無可奈何不可抗拒地擔當起十一口之家的責任,生活的窘迫、心智的操勞、階級的歧視、精神的壓力,摧殘著母親并不健康的身心。就在母親退休最小的女兒頂職不久,母親病了!一紙診斷書——肺癌晚期!我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個凌晨,那一刻死亡是從冰涼開始的,冰涼是從腳底開始的?!袄洹洹彪S著母親微弱的呻吟聲,冰涼很快蔓延到了我的胸口。母親已經(jīng)吸不了氣,只能大口地往外吐氣。這個時候,兩滴眼淚從母親的眼角滾落下來。我震驚了!從我懂事伊始沒見過母親流過淚,母親的淚滿含著對人生的眷戀和生的欲望,母親的淚,讓我體會到了什么叫心碎!
一九八0年正月初九凌晨,母親帶著遺憾懷著不為兒女所知的心結(jié)離開了我們,年僅六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