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最后的書法(小說)
正是深秋季節(jié),秋風(fēng)里帶著陣陣的寒意,落葉被秋風(fēng)挾裹著,高高地飄起,又輕輕地落下,就像一只只蝴蝶凌空飛舞。李老師站在四樓辦公室的窗口,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收獲過的莊稼地莊重而又廣闊,似乎正在積儲著力量等待來年;剛剛下過一場秋雨,清新的空氣里帶著淡淡的潮濕,河風(fēng)徐徐地刮過來,又帶著一陣陣魚腥味;遠(yuǎn)處的南羊山清晰可見,被夕陽映照得五光十色。而此時,李老師卻無心觀賞這深秋的美景,他的心在隱隱作痛……
李老師雙手抱在胸前,臉色灰暗,目光呆滯,恰似被人緊緊地扼住了他的脖子,令他窒息得透不過氣來。剛才,就在剛才,他不僅挨了一個學(xué)生的打,而且還被那個學(xué)生家長訛去了一千塊錢。他覺得他太笨了,當(dāng)那個學(xué)生抓起他放在辦公桌上的石硯盤擲向他的時候,他竟不知道避讓一下。結(jié)果,那塊石硯盤硬生生地砸在了他的額頭上,差點(diǎn)把他的老命要了。那方石硯盤是他祖上傳下來的,曾經(jīng)伴隨過他的祖爺爺,也曾經(jīng)伴隨過他的爺爺,還曾經(jīng)伴隨過他的父親。從他呀呀學(xué)語起,父親就把石硯盤交給了他,要他好好練毛筆字?,F(xiàn)在算來,那方石硯盤已經(jīng)跟隨他整整五十個春秋了。他愛那方石硯盤,更愛寫毛筆字。別人小時候用鉛筆寫字,而他小時候用毛筆寫字,后來別人用鋼筆寫字,他仍然用毛筆寫字,現(xiàn)在別人都用電腦寫字了,他依然用毛筆寫字。他不是覺得用毛筆寫字好玩,而是覺得用毛筆寫字是一種傳承、一種莊重,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但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石硯盤竟成了那個學(xué)生毆打他的兇器。當(dāng)時他只聽到“砰”的一聲,黏糊糊的血便從他的額頭上流了出來,不僅流得他滿臉都是,而且還一滴滴流到了地上。他的心碎了,他覺得這是他從教幾十年來最大的失敗,也是最大的恥辱。
李老師茫然地望著窗外的世界,鼻子酸酸的直想哭。他咽不下這口氣,但又不得不咽下這口氣。孩子畢竟是孩子,他不能和孩子一般見識。不過他仍然覺得很痛心,因?yàn)楫吘故菍W(xué)生打了老師,學(xué)生為什么會打老師?是老師教書育人有罪,還是老師沒有尊嚴(yán)了呢?是家長不理解教育,還是社會不理解教育?是教育管理體制出了問題,還是學(xué)校的管理體制出了問題?一系列的問題都在他的腦海里縈繞著,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李老師長嘆了一口氣,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感從心里油然而生。他的確老了,不知不覺就度過了四十余年的教學(xué)生涯。按年齡計算,再有三個月他就要退休了。他本來想退休以后再離崗的,看來現(xiàn)在是不行了,不僅僅是因?yàn)樗懿涣藢W(xué)生了,更重要的是他的身體的確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叭摺?、冠心病、頸椎、腰椎、胃癌這些病魔,隨時都可能要他的命。他就像一個武功高強(qiáng)的人突然被人抽去了腳筋,要堅持下去實(shí)在是太困難了。
李老師慢慢地轉(zhuǎn)身離開了窗口,在辦公桌旁重重地坐了下來。他目光呆滯地坐了片刻,然后翻開班務(wù)記錄,以第三人稱的方式寫下了下面的一段文字:
打李老師的那個學(xué)生名叫王貝貝,今年十歲,是小學(xué)四年級學(xué)生。
但就是這么一個孩子,卻把李老師打了。在家里,王貝貝是“一家之主”、“無冕之王”。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既希望他傳宗接代,又希望他光宗耀祖,所以就都捧著他、護(hù)著他、依著他,一切都聽從他的調(diào)遣、他的擺布。他說東,沒人敢說是西;他說南,沒人敢說是北。都怕他這個“小老先人”尋了短見,使王家斷了子、絕了孫。在學(xué)校,他是“小霸王”中的老大,只有他能欺負(fù)別人,而絕不允許別人欺負(fù)他。倘若把他惹毛了,他就敢拿著刀子殺人。欺負(fù)小同學(xué)是他的專利,頂撞老師是他的樂趣。反正現(xiàn)在的老師都蔫了,既不敢打他,也不敢罵他,更不敢管他。
不過,也有敢管他的老師,那就是他的班主任、語文老師李仕春。
李仕春是個老教師,教了幾十年的語文課,也當(dāng)了幾十年的班主任。再過幾個月,他就要退休了,王貝貝這個班就是他教的最后一班學(xué)生。也許是幾十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每逢上課的時候都要拿著一根教鞭進(jìn)教室,不是為了打人,而是為了上課時在黑牌上指指點(diǎn)點(diǎn)。他這個人老氣橫秋,別人連鋼筆都不用了,他卻還攥著毛筆不放。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賭博、不唱歌、不跳舞,偏偏就愛寫個毛筆字。別人寫毛筆字都蘸著墨汁寫,可他偏偏要自己研墨寫。他保存了很多古老的墨錠子和一方刻著雙龍的石硯盤,一有空就坐在桌前挺著花白的頭顱聚精會神地研墨、寫字。不過他寫的字很好看,既龍飛鳳舞又有棱有角。有楷體,有顏體,還有行書、草書。他的辦公室里四周都掛著條幅,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但就是這么老教師,卻要下決心管王貝貝了。那天下午快放學(xué)的時候,王貝貝趁人不注意就偷了白雅雅的飯盒,并在里面尿了一泡尿。把尿尿完之后,就又把那個飯盒塞進(jìn)了白雅雅的書包里。誰知剛把飯盒塞進(jìn)白雅雅的書包,就被白雅雅發(fā)現(xiàn)了。白雅雅見王貝貝把尿尿進(jìn)了她的飯盒,就一把抓住王貝貝的衣服撕抓了起來。白雅雅是個女同學(xué),個子小,沒力氣,根本就不是王貝貝的對手。多虧幾個女同學(xué)幫忙,才把王貝貝拖進(jìn)了李老師的辦公室里。
李老師正戴著老花鏡在辦公室里吃力地批改著作業(yè),見一伙同學(xué)打打鬧鬧地進(jìn)了他的辦公室,就忙放下筆問:“怎么回事?”
白雅雅指著王貝貝說:“王貝貝把尿尿進(jìn)了我的飯盒?!?br />
“是這樣嗎?”李老師問王貝貝。
“是的!”王貝貝點(diǎn)點(diǎn)頭,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李老師聽后,就對白雅雅和其它的同學(xué)揮揮手說:“你們先回家吧,我先和貝貝同學(xué)談?wù)?。?br />
白雅雅和其它同學(xué)都走了,唯獨(dú)把王貝貝留在了辦公室。李老師看了王貝貝一眼,立刻就十分嚴(yán)厲地說:“貝貝,你這個孩子也太不像話了吧,怎么能把尿尿在同學(xué)的飯盒里呢?”
王貝貝瞅了李老師一眼,鼻子里哼一聲說:“我就尿了,我覺得尿在飯盒里好玩兒,你管得著嗎?”
李老師見王貝貝如此無禮,就更加嚴(yán)厲地說:“怎么,我管不著你?誰說我管不著你?你既然是我的學(xué)生,我就管得著你!”
“你管的不要臉!”王貝貝又用鼻子哼一聲說:“我爺爺奶奶都不敢管我呢,你敢管我!你算老幾呀?”
李老師說:“我雖然不算老幾,但你別忘了,我是你的老師,是你的班主任,管你是我的工作!”李老師氣得嘴唇直打哆嗦,花白的頭顱連連搖晃,幾乎吼起來了,“你爺爺奶奶管不下你,但我我非管你不可!”
王貝貝說:“你管吶!你管吶!你想怎么管我啊?給你說實(shí)話吧,管我的人還沒出生呢!”
“你說什么?”李老終于被激怒了,他突然站起身來,指著王貝貝的眼睛說:“你說管你的人還沒出生?那好,我馬上給你的爸爸媽媽打電話,叫他們來管管你試試!我就不信了,我管不了你,難道你的爸爸媽媽也管不了你了嗎?”
王貝貝聽李老師說要給他爸爸媽媽打電話,倒突然來了精神,他逼著李老師說:“你打,你打,你快打?。∧阒还艽螂娫捊形野职謰寢寔?,他們要是為這么一點(diǎn)小事就管我,那才怪了呢!有一次我奪下爺爺?shù)娘埻?,把尿尿進(jìn)爺爺?shù)娘埻肜铮职謰寢屵€笑呢!”
李老師驚疑地說:“飯碗是干什么用的,你知道嗎?”
王貝貝竟然嘻嘻一笑說:“那還用問?當(dāng)然是吃飯用的唄!”
李老師說:“對呀!既然你知道飯碗是用來吃飯的,那你為什么還要把尿尿在飯碗里呢?”
王貝貝說:“我想在哪兒尿就在哪兒尿,這是我的自由!”
“呵呵,你還知道自由?你知道什么叫自由嗎?自由是在不違反法律、不違反道德、不違反學(xué)生守則前提下的自由,而你所說的自由根本就不叫自由,那叫胡來!”
王貝貝不耐煩地說:“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以為你當(dāng)個老師就了不得?。课也挪宦犇愕哪?!我要回家了,拜拜!”
李老師見王貝貝要跑,就一把抓住王貝貝說:“你別走,今天我非要讓你知道那些事情是該做的、那些事情是不該做的!”
王貝貝扭動著身子喊道:“你讓我走,你讓我走!你這個壞蛋……”
王貝貝掙脫了李老師的手又想往外跑,可又被李老師一把薅住說:“你這個孩子真是太不像話了,怎么能這樣不聽話呢?你給我站好,今天我一定要和你好好談?wù)?!?br />
李老師說著就去關(guān)了門,然后坐在王貝貝的面前說:“你說說,你把尿尿在同學(xué)的飯盒里究竟對不對?你如果認(rèn)識到自己錯了,那我就不再追究了;如果你不承認(rèn)錯誤,那我就要一追到底,直到你承認(rèn)錯誤了為止!”
王貝貝見李老師跟他打起了持久戰(zhàn),心里又氣又急,于是就抓起李老師辦公桌上的石硯盤,一下子就砸在了李老師的額頭上。
李老師“哎呀”一聲大叫,立即就用手捂住了額頭。額頭已被石硯盤砸破了,一股股鮮血從李老師的指縫間流了出來。
可能李老師做夢都不會想到王貝貝會打他,所以就用迷茫而又驚恐的眼神看著王貝貝說:“你?你這個孩子,怎么打起人來了?”
王貝貝并不感到害怕,反而說:“我打你怎么啦?我連爺爺奶奶都敢打呢,難道還不敢打你嗎?”
“你這個孩子真是少指教!看來不給你一點(diǎn)顏色看看,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李老師說著就站了起來,臉上布滿了憤怒和悲哀,額頭上的血不住地往下淌,淌得滿臉滿身都是。
王貝貝終于害怕了,抬腳就往外跑??伤麆偘验T拉開,李老師就從后面抓住了他。眨眼間,李老師就拿起了辦公桌上的教鞭,二話沒說,就在王貝貝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教鞭。
隨著教鞭地落下,王貝貝的屁股上立即就像被火燙了一下,馬上就有一陣劇烈的疼痛就傳到了他的心尖上。
王貝貝摸了摸屁股,一種屈辱感和復(fù)仇感立即就充斥了他的頭腦,他再也顧不得許多了,撲到李老師的身上就又哭又鬧又撕又咬起來。李老師的衣服很快就被王貝貝撕破了,褲子也被他撕下了大半截,臉被他抓得稀爛,大腿也被他硬生生地咬下了一坨肉來。
李老師也許被王貝貝的舉動嚇呆了,竟然硬挺挺地站在那里任他撕、扯、抓、咬。這時,其他老師趕來拉開了王貝貝。
李老師見王貝貝不再撒潑了,就有氣無力地對王貝貝說:“你先回家吧,我們明天再談!”
想不到王貝貝卻說:“談你娘的腳呢談,我才不跟你談呢!”
正在這時,王貝貝的爸爸王思聰一頭鉆進(jìn)了李老師的辦公室。
王思聰沒有看李老師,更沒有跟李老師打招呼,而是直接問王貝貝:“貝貝,放學(xué)了這長時間了,你怎么還不回家?”
王貝貝立即指著李老師說:“是他,是他不讓我回家的!”
王思聰立即怒氣沖沖地對李老師說:“你怎么能隨便扣留孩子呢?出了事究竟是你們學(xué)校負(fù)責(zé)還是我們家長負(fù)責(zé)?”
李老師說:“不是我要扣留他,而是他犯了錯誤。他把尿尿在了同學(xué)的飯盒里,你說這樣的孩子該不該教育?”
王思聰說:“他把尿尿在同學(xué)飯盒里有什么了不得?我再給他買個新的不就行了?你明天問問那個同學(xué),看他要多少?他要多少我就賠多少?!?br />
李老師搖搖頭說:“唉,你這個家長怎么也這么糊涂呢?這并不是賠不賠飯盒的問題,而是……”
“而是什么?”王思聰強(qiáng)詞奪理地說:“難道還要我家貝貝負(fù)刑事責(zé)任不成?”
王貝貝見爸爸竭力袒護(hù)他,就又指著李老師告狀說:“他還打我呢!”
王思聰好像被嚇了一跳,馬上問道:“他打你?他打你哪兒了?讓我看看!”
王貝貝立即脫掉褲子,讓爸爸看屁股,屁股上被打的肉棱子,還在火辣辣的疼。
王思聰在王貝貝的屁股上摸了摸,幾乎跳了起來,他一把揪住李老師的領(lǐng)口說:“你怎么能隨便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我自己都舍不得打呢,能讓你打嗎?”
李老師“哎喲”了一聲說:“我的確打了他一教鞭,可你看我這渾身的傷……”
“看你什么看你?”王思聰不容李老師說下去,就怒氣沖沖地說:“要不是看你是老師,要不是看你是老年人,那我今天就非把你揍扁不可!”
李老師指著額頭上還在流血的傷口辯解道:“是他先打了我一硯盤,所以我才打了他一教鞭!”
“笑話!他多大?你多大?”王思聰冷笑著說:“如果你不打他,他能打你嗎?他一個十歲的孩子能打得贏你嗎?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
李老師還想說什么,但王思聰卻把手一揮說:“你還想說什么?你說什么都沒用!就是你有一萬個理由,你打我的孩子都是不對的!”
李老師有口莫辯,干瞪著眼睛沒了辦法。
王貝貝做了一個鬼臉,心里偷偷地笑了。
王思聰接著說:“你說怎么辦吧?你既然打了我的孩子,那你總該對我有個交代吧?”
李老師見王思聰毫不講理,就垂頭喪氣地說:“你要個什么交代?你說吧!”
王思聰說:“我的孩子不能白打,你必須給我作個了結(jié)!”
李老師說:“怎么個了結(jié)法?”
王思聰說:“有兩種解決辦法,一是公了,一是私了!”
李老師說:“公了怎么說?私了怎么說?”
王思聰說:“如果公了,我們就到教育局去,或者到縣法院去,誰是誰非讓他們說了算!如果私了,那你就給我的孩子賠禮道歉,并給我的孩子一千塊的精神損失費(fèi)!”
李老師說:“你選擇吧,你說公了就公了,你說私了就私了!”
王思聰說:“看在你是老教師的份兒上,我們就私了算了吧!像今天這樣老師毆打?qū)W生的惡性事故,如果讓上面知道了,最低也會給你一個開除公職的處分,但你畢竟教了幾十年的書,我不想做得那么絕情,所以你只要給我的孩子賠個禮、道個歉,再給一千塊精神損失費(fèi)也就算了!”
李老師思索了一會,說:“那就私了吧!我教了一輩子書,馬上就要退休了,既然你能高抬貴手把我的飯碗保住,我也就什么都不說了!”
說著,就真地從身上掏出了一千塊錢來遞給王貝貝說:“對不起,貝貝,是老師老糊涂了,不該打你,請你原諒老師吧!不過,我希望你以后要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做人!”
李老師說著說著就突然哭了,淚水竟像斷線珠子一般流了出來……
送走王思聰父子二人,李老師似乎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全身都癱瘓下來了。他感到頭昏眼花、全身疼痛,不僅額頭痛、胸口痛,而且腰和胃也劇烈地痛了起來。他揉了揉太陽穴,拉開抽屜找了幾片藥片吞下,又坐了一會兒,感覺到疼痛緩解了一些,這才拿起包想回家去。實(shí)際上,家里并沒有人,老伴兒因病離他而去了,兒子在外地工作,他回家也是孤家寡人。想了一想,就又坐下了。坐了一會兒,感到百無聊賴,就從地上撿起了石硯盤認(rèn)真地磨起墨來。磨好了墨,找出了一張宣紙鋪在桌上,認(rèn)真地寫起字來……
第二天,當(dāng)王貝貝到學(xué)校去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李老師的辦公室里擠滿了人,王貝貝感到好奇,就不顧老師的阻攔鉆了進(jìn)去。原來,李老師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他發(fā)現(xiàn),李老師手里還拿著毛筆挺著花白的頭顱坐在椅子上,他在宣紙上寫了不少字,最后八個字是:稚子不教,將亡國矣!
……
問好老師,遙祝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