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喻曉走出民政局大門，長舒了口氣。那里面的氣氛太壓抑了。
　　 “你去哪兒？”魏克儉邁步上前，神情沮喪。
　　 喻曉的眼前充盈著霧氣一樣的東西。雖近中午，霧霾仍沒散去，天空灰蒙蒙，風(fēng)夾雜著些許哀嘶胡亂地吹，塵土浮浮沉沉。
　　 “你放心，我不會再去你家。找到房子，我就搬走。”喻曉冷冷地說。
　　 魏克儉尷尬地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可以先住家里。”
　　 喻曉揚(yáng)起嘴角：“謝謝你的關(guān)心，我還不至于流落街頭。”
　　 “小魚，你還在恨我，不能原諒我了嗎？小魚。”魏克儉一把拉住了喻曉的手，突地覺得很唐突，便又松開了手。
　　 喻曉聽到“小魚”兩個字，不由怔了一下，七年的感情了。她感到嗓子啞得說不出話，眼前模糊?！靶◆~”是魏克儉對她的昵稱，初見時，他說，曉喻，你是我的小魚，我要給你一片遼闊的海洋。如果魏克儉真的是海洋，那么這片海猛然間涌起的巨浪令人猝不及防，喻曉就在不知不覺中被海浪狠狠地拋了出去。
　　 一片金黃色的樹葉晃悠著飄落到她的腳下。民政局大門口兩側(cè)種有兩顆銀杏樹，像一對有情人對眸凝望。兩年前，她與魏克儉來領(lǐng)結(jié)婚證，特意在樹下照合影，還把手拼成心形圖案。而如今，如同這片樹葉，從蓬勃的綠色到枯萎的金黃，終成殘枝敗葉。喻曉不會原諒魏克儉的背叛，盡管他矢口否認(rèn)。無論他怎么解釋，事實(shí)上他們的婚姻早已搖搖欲墜，最終被一個煙灰缸砸破。
　　 想起那個場景，喻曉的怒火再次升騰，她不能原諒魏克儉的粗暴。
　　 “小魚，我無論做什么都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家！”魏克儉沖著她的背影喊道。
　　 她心中凄然地笑了，頭也不回：“我們已經(jīng)沒有家了?！?br />　　 公交車上，喻曉坐在最靠后的位置，她不知道要到哪去，只想這樣漫無目的地任憑公交車開到任何地方。人在結(jié)束一件事的進(jìn)行的時候，心里總是裝得太滿，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來放空。她想起與魏克儉一起共度的七年時光，所有的幸福與悲傷，都在一個小時前劃上句號。那個曾經(jīng)信誓旦旦說會呵護(hù)她一輩子，絕對不會動手打她的人，那個在大學(xué)時文質(zhì)彬彬的男孩現(xiàn)在竟然變得這么粗野，更不能容忍的是他的背叛。
　　 直到現(xiàn)在喻曉也沒有后悔那個夜晚激烈爭吵之后做出的決定。她有些心有不甘，也無法向家人交待。父親當(dāng)初的反對意見，一語成讖。但這些糾結(jié)都不足以成為繼續(xù)這段婚姻的理由，她想，開始另外一種新生活也許不是那么容易，但也不會糟糕到哪里去。至少不會在陳舊的筒子樓里忍受白天也要開燈的陰暗，不會在清晨起床之后穿過一條狹窄的胡同去追趕擠成沙丁魚罐頭一樣的公交車，不會在逛街或者網(wǎng)購的時候跟店主像個無賴一樣在價格上糾纏半天，不會為了多存一些錢讓每天中午只吃簡單的盒飯。盡管她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明確說是到了青春尾巴的年齡，但那又怎樣，每個月的工資加上獎金完全夠她租個電梯房，吃想吃的西餐牛排，買喜歡的衣服和挎包。
　　 就在喻曉想像今后生活的時候，包里的手機(jī)震動就沒有停止過。走出民政局大門，她就下定決心不再接魏克儉的電話。喻曉找個地方坐下來，安靜地呆坐了半天。平復(fù)下心情后，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房子。她拿出手機(jī)，十幾個未接電話平鋪在屏幕上，標(biāo)注的名字都是“老公”。她仿佛看到了魏克儉那張?zhí)摌s而扭曲的臉，木然地刪除了未接電話，又找到通訊錄把存有“老公”兩字的電話記錄也刪除了。
　　 在網(wǎng)上瀏覽房產(chǎn)廣告，喻曉還是覺得應(yīng)該去房產(chǎn)中介看看樣房。森林公園出口即是地鐵站，這是個人流密集的站點(diǎn)，地鐵內(nèi)更是擁擠不堪，她拉著扶手站立，手機(jī)的震動聲又一次轟炸了肩上的挎包。人群擁擠的車廂每個人都若有所思，除了報站的機(jī)械女聲外，她包里的手機(jī)震動聲把大家好奇的目光吸引過來。喻曉平白無故成了焦點(diǎn)，渾身發(fā)熱，感到有些狼狽，仿佛人們的目光有透視功能，都在嘲笑她這個離了婚的女人。一站停車后，喻曉逃難似地擠出了車廂，包里的電話仍然不厭其煩地震動著，魏克儉那張?zhí)搨蔚哪槼霈F(xiàn)在腦海里，她有些崩潰，想狠狠罵他幾句，卻發(fā)現(xiàn)不是他的電話。
　　 孟琪琪在電話里說她遇到了麻煩，讓喻曉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芙蓉公園的人工湖邊，她說她已經(jīng)快接近極限了，求喻曉一定趕來救她。電話中的孟琪琪急切又帶著哭泣，喻曉不由得心跳加速，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瘋丫頭能遇見什么問題呢？她有些擔(dān)心。人就是這樣，如果恰巧朋友比自己還倒霉，憐憫之心就會使人暫時忘記自己的不幸。
　　 喻曉情急之下從手機(jī)里翻出羅汐的電話。羅汐是孟琪琪的男朋友，一個頭頂扎著辮子留著莫西干發(fā)型的男孩。
　　 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二
　　 孟琪琪是喻曉在這個城市唯一的知心朋友，初遇在圖書館。
　　 喻曉借了雪小嬋的《傾城記》，拿著書直奔角落的位置。每次她到圖書館總是首選那個位置，那是能帶來安全感的地方，也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還好，那個位置還空著，喻曉心中竊喜。剛一坐下，旁邊一位女孩就對她友好而神秘地笑了笑，女孩歪著腦袋看了她幾秒，然后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
　　 那是喻曉第一次見到孟琪琪，出于職業(yè)敏感，她特別留意時尚女孩的穿著。那天孟琪琪穿著淺藍(lán)色棉布繡花吊帶上衣，米白色流蘇披肩，白色闊腳長褲，姣好地襯托出她的身材比例，栗色的長發(fā)映得臉寵更加白皙。喻曉還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個長相精致的女孩子竟然化了煙熏妝，描了眼影、貼了眼睫毛，涂了紅指甲，脖子上、手腕上戴著大小不同的銀飾，環(huán)佩叮當(dāng)，這樣的裝扮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舞會或者歌廳，在圖書館似乎不太合適。這樣想著，喻曉就覺得自己又以貌取人了。她迅速把視線收回，翻開書。這時，孟琪琪碰碰她的胳膊，把手里的書移到喻曉眼前。巧合的是，她們借的都是雪小禪的書，孟琪琪看的是《刺青》。
　　 “你也喜歡她的書？”出于禮貌，喻曉把書豎起來，低聲問。
　　 “我看到題目，想知道刺青是怎么回事？還以為是紋身呢?！泵乡麋饕舶褧Q起來，埋下頭悄悄耳語著。這情景，讓喻曉恍若回到校園。
　　 她抿抿嘴笑了：“作者寫的這個刺青可不是紋身，是愛情，中了愛情的毒，如同刺青一樣抹不掉。”
　　 “你看過這本書了，那你想不想有個章小蒲一樣的閨蜜？”孟琪琪似笑非笑地問道。
　　 “我像歐陽夕夏嗎？”喻曉忍不住想笑。
　　 盡管兩人聲音很低，鄰桌的人還是投來了質(zhì)疑的目光。孟琪琪示意出去聊，鬼使神差，喻曉竟然跟著她出了圖書館。兩人躡手躡腳地躲到樓道拐彎處，對視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孟琪琪說那本書只翻了幾頁，太小資了，沒心思看，但是很喜歡書里的一句話“每個女子長成女人之前，閨蜜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庇谑?，她下了個賭注，十分鐘內(nèi)，誰坐在她身邊的這個位置，她就把誰當(dāng)成閨蜜。
　　 “如果那個位置沒人坐呢？”喻曉好奇地問。
　　 “不可能，一定有人坐。我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落空過?！泵乡麋骱艿靡獾匦χ骸斑€沒到五分鐘你就送上門了。”
　　 孟琪琪笑得很媚，花枝亂顫的樣子，她挽著喻曉的手臂，像是認(rèn)識很久的朋友。后來相處的日子中，喻曉發(fā)現(xiàn)孟琪琪真的像極了《刺青》中的章小蒲，長得不算很美麗，但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有時候心事簡單得一眼望穿，有時候眼神迷離讓人猜不透。當(dāng)然，那時的喻曉不是孤獨(dú)如蓮的歐陽夕夏，她有家有愛人，對未來憧憬。魏克儉愛打臺球，喻曉對臺球沒有任何興趣，很多個周末，她都是一個人度過的。她有時也在想，有一個閨蜜挺好的，可以聊天逛街，說說女人的小秘密。
　　 她倆因?yàn)橐槐緯由弦粋€賭注變成了閨蜜。那是孟琪琪唯一的一次去圖書館，好像就是為了認(rèn)識喻曉。這個思想前衛(wèi)衣著另類的女孩，是一個時尚前沿的追逐者，任何一款流行或者即將流行的服飾，她都能分析出它們的設(shè)計特點(diǎn)與優(yōu)劣，甚至提出顏色和飾品搭配方面的建議，簡直就是一本行走的時尚雜志。作為設(shè)計師，喻曉從她身上受到了不少啟發(fā)，設(shè)計思路有了不小的轉(zhuǎn)變，設(shè)計的幾款時裝屢受好評。喻曉確認(rèn)，與孟琪琪的相識是上天的巧安排。這個城市除了魏克儉，她又多了一個好閨蜜。孟琪琪對喻曉也從不掩飾心事，包括現(xiàn)在的男友羅汐。
　　 “羅汐是個發(fā)型師，我的發(fā)型都是他設(shè)計的。羅汐很會做飯，他在家我從來不去飯店。羅汐也是個傻冒，讓他做上門女婿，他卻說男人要自立。但不管他怎么樣，我都喜歡，每天晚上都要拉著他的手才能睡著?？墒撬苊?，不能天天陪我，我就去游戲廳玩通宵。我和羅汐在一起三年了，他說要掙到足夠的錢才娶我，但我根本不需要他的錢。”孟琪琪碎碎念地講述她與羅汐的愛情，說到最后神情有些落寞。
　　 “你要嫁給他嗎？”喻曉問。
　　 “要啊，我特想嫁給他。而且，要給他生三個孩子，三個男孩子，那樣我就永遠(yuǎn)是家里的公主，大小男人們都會寵著我的。”孟琪琪笑了，笑得天真爛漫，把她的臉貼在喻曉的肩上，柔軟的皮膚如花瓣似清香。
　　 “有時間我?guī)阋娨娏_汐啊，他是個很帥氣很有個性的小男人?！泵乡麋鬣哉Z。
　　 “好啊，我還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男孩子讓我們驕傲?xí)r尚公主神魂顛倒！”
　　
　　 三
　　 時值深秋，百花凋殘，又將近傍晚，公園內(nèi)寂冷蕭條。孟琪琪看到喻曉走來，并沒有立即起身，而是撒嬌似地連聲叫嚷：“我要完了，真的完了，徹底完了，完了。”
　　 喻曉打量著孟琪琪，她的妝容依然精致，別無異樣。她稍微放了心，在孟琪琪身邊坐下。
　　 青黃的草莖呈現(xiàn)出凋敗的殘象，湖水幽深，夕陽映入湖面，光線也泛起寒意。孟琪琪雙手放在后腦勺下枕著，藍(lán)白相間的緊身毛衣短得出奇，纖細(xì)的腰肢完全暴露在外面。喻曉解下絲巾搭在她的腰上，孟琪琪仍閉著眼睛一言不發(fā)。
　　 “你怎么了，看這樣子應(yīng)該受了打擊，求婚被拒絕了吧?！庇鲿源蛉さ?。
　　 孟琪琪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肯定又是無聊了讓她來陪聊的。和孟琪琪在一起，她是知心姐姐，是陪聊、陪玩、陪吃的完美閨蜜，這是孟琪琪對她的定義，她也樂享其中。而今天，喻曉實(shí)在沒有心情陪她這樣鬧下去：“琪琪，你沒事，我就放心了。還以為你被綁架了呢，一驚一乍的，真是要命。我還有點(diǎn)事要辦，就不陪你了。”
　　 “別啊，我有事，我叫你來，是有個秘密想告訴你，這個秘密我憋了好久，如果再不說出來的話，我會憋死的?！泵乡麋靼巡萜荷系目莶萦昧ψ聛硪话眩瑨佅蚝??；叵肫疬@些天她與魏克儉之間的事情，已經(jīng)將近兩個月沒有見到孟琪琪了，她忽然心疼起來。但喻曉了解孟琪琪，她這個人總愛把小事說得比天還大，大事在她眼中又微不足道。聽她現(xiàn)在的口氣，這個秘密應(yīng)該是新鮮出爐，因?yàn)槊乡麋鞲静皇莻€藏得住事的人，何況是一個不說就會憋死她的秘密。
　　 喻曉輕嘆口氣，問道：“什么秘密？”
　　 “你猜？”孟琪琪反倒不著急了。
　　 “這怎么能猜呢，猜到的還是秘密嘛。”喻曉語氣平淡，裝作漠不關(guān)心。她愛看孟琪琪迫不及待，急于傾訴的樣子。
　　 “真沒勁?！泵乡麋鬣凉种?，故意停頓下，接著輕描淡寫地說：“我懷孕了?！?br />　　 孟琪琪的語氣出奇的淡然，好像懷孕不是一件創(chuàng)造新生命的大事件，反倒簡單得根本不值得探討。
　　 不知所措的竟然是喻曉。
　　 喻曉盯著孟琪琪，孟琪琪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臉，遲來的羞澀神態(tài)還是讓喻曉感到欣慰。她握住了孟琪琪冰涼的手說道：“琪琪，我知道你年輕貪玩，但和羅汐遲早是要結(jié)婚的，懷孕是件好事?！?br />　　 孟琪琪的臉頓時陰暗下來，她抽出雙手，避開喻曉的目光，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長：“羅汐，他就是個孩子，是不會和我結(jié)婚的。”
　　 那個頭頂扎著辮子的羅汐，還確實(shí)沒長大，看長相就是個提前走入社會的高中生。喻曉第一次見羅汐是在“新世界”，那是一家發(fā)型設(shè)計室，羅汐是美發(fā)師。他染著紅色的頭發(fā)，骷髏頭T恤，破洞牛仔褲，吹著口哨，手里嫻熟地玩弄著剪刀，手臂上刺著梅花，一副玩世不恭的古惑仔的模樣。孟琪琪說這是我閨蜜，以后她的事就是我的事。羅汐一拍胸脯，當(dāng)然，誰敢欺負(fù)你們，一定出手，哥就是你們的保護(hù)神。孟琪琪白他一眼，你誰哥啊你，比我還小兩歲，就小屁孩一個。羅汐詭笑著反擊說，年齡再小，性別也是哥。喻曉看著他們像孩子一樣你來我往地斗嘴，心里竟暖暖的，她為有這樣兩肋插刀的朋友感到驕傲。孟琪琪說羅汐就是個慫孩子，嘴上說說過癮，遇事溜得比兔子還快。那天，他們?nèi)齻€人一起走在路上，孟琪琪左手摟著羅汐的肩膀，右手挽著喻曉的胳膊，一路走一路唱，快樂得忘乎所以，引來路人注目無數(shù)。
　　 孟琪琪是富家女，從來不為錢發(fā)愁。唯一不開心的，就是和羅汐的感情。她十九歲認(rèn)識了羅汐，兩人在一起三年了。她內(nèi)心渴望婚姻，羅汐也知道她的想法?？墒沁@個男孩不想那么早結(jié)婚，每次說到這個不是閉口不談，就是扯開話題，有一次借口老板找他有急事一走了之。近段時間，她和羅汐在這個問題上的矛盾越來越激烈，她的父母催得緊迫，他們覺得女孩子一天到晚亂晃蕩早晚要出事。孟琪琪的父母對羅汐的態(tài)度也很明確，如果半年內(nèi)羅汐不給個說法，他們就把琪琪介紹給馮氏集團(tuán)總經(jīng)理的兒子，一個電氣工程師。喻曉陪同孟琪琪見過一次馮大公子，八零后理工男，皮膚黝黑，不善言辭，除了電氣他似乎不關(guān)注外面世界的變化，思維與時代嚴(yán)重脫節(jié)，連喻曉的節(jié)奏都跟不上，更別說思想前衛(wèi)的九零后孟琪琪了，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幽默感，孟琪琪覺得男人如果沒有幽默感就跟太監(jiān)沒什么區(qū)別。坐下沒多久，她們就相繼以去洗手間為名逃跑了，留下那個理工男正襟危坐，等待她們回來，后來，兩人逛街累了又路過那家飯店，竟然看到理工男依然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