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誰的青春期不曾躺在黑夜里呻吟(散文)
她的眼睛看我時,我覺得窒息。
不像吸掉一噸或者一立方氮氣的那種,而是像國人首次觀看原子彈爆炸時一樣——忘記了該本能地呼吸。但這并不是班長毆打我的原因,也不是那天晚自習后騎士般決斗三場的理由。誰的青春期不曾躺在黑夜里呻吟?這是一種常識,窒息便是缺氧,眾所周知的事情,那一刻腦袋在某種程度上與醉酒的人很像,起碼忘記了自己身處的場合和本不該的張狂。但是誰的青春期又不曾張狂?
那是九十年代某天的某一個午后,陽光明媚,這個小鎮(zhèn)中學的每個角落都暴曬著荷爾蒙,那氣味招惹了許多東西,包括學校后院正在交配的豬。
她在我前桌,這個結果費盡了我十四年來積攢的所有腦筋。為了達到這個“不可告人”的目的,我用盡心思挑撥了我最好的朋友和“泰山石敢當”虎妞的關系。那時我還不知道“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后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這樣著名的理論。當我懂得“戰(zhàn)役”這個詞語的時候,我慶幸在走出象牙塔之前便深刻了解了“人心”這樣東西,或者應該為那場戰(zhàn)役恩賜一個名字,叫它“換位之戰(zhàn)”。
虎妞與好朋友為了互相打擊,仍延用了我的戰(zhàn)術——挑撥加流言,對于那個青澀的年代,堪稱最恐怖、最邪惡的方法。當班主任以摧枯拉朽之勢加入“戰(zhàn)團”的時候,本班男女生之間已勢同水火,當然,我得到了應得的待遇。
她回頭對我笑,光滑的臉蛋與那些大妞風格迥異,似乎與她們爹娘整日整日地與土地作戰(zhàn);而她的父母卻在省城經營生意有關。當“同志”這個稱謂未被網絡和同性之間超脫友誼的關系玩壞,仍熱火朝天普及的年代,她風格迥異光滑鮮嫩的臉蛋卻在無聲地嘲笑著一切。俏皮彎曲的長睫毛眨動在我心尖上,比粉紅色鮮嫩得多的嘴唇傳遞給我一個信息,她知道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的心在跟自己作戰(zhàn)——一半興奮,少年難堪的心靈期待她的回應;一半害怕,丑事永遠見不得早秋的太陽,少年們青春期的猜測和嘲笑,對一個個體的心靈是致命的打擊。但是,青春期是矛盾的,就像陰與陽、光與暗、魚和熊掌一樣。少年們往往極力地掩飾自然法則中雄性與雌性的互相吸引,又無比期盼所有人能夠心知肚明,從而贏得羨慕和自我優(yōu)越感,以及張貼出占有的標簽,宣布獲得和擁有的主權,特別是雄性。
其實我做這一切只是因為一個終極目的——小學時我與她就形影不離,這源自雄性與生俱來的保護欲。但青春期的少年不再滿足于此,渴望更進一步的親近感,或者應該歸罪于心理的需求,而生理卻遠遠不如心理成長得這樣迅速。當我們還未做好準備時,青春期就敲開了“多愁善感”的心靈之門,涌動著不可抵擋的誘惑,讓每個人的人生就此奠定價值觀的初期,而后在現(xiàn)實不斷地打磨中,忍受著疼痛,定格成與名字匹配的人格。雄性天生是進攻者,比如被班主任殘忍地當眾宣讀的那些文筆拙劣的情書——作文除了開頭結尾全是歌詞的家伙,在做這件事情時卻出奇得有才華。
那晚我沒有把牙齒扔上宿舍的屋頂,卻把撕破的運動外衣扔進了垃圾箱,更沒有跟垃圾箱里嘲笑我的蒼蠅生氣,敗績不忍直視的我卻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大搖大擺地回到自己的床上,就像獅群里搏殺勝出后贏得雌性交配權的雄獅。那一夜,雙手撫摸著自己,撫慰隱隱作痛的思念,我的青春期躺在每個夜里呻吟,每個毛孔里都冒著快樂。
成長很奇妙,當你坦然把青春的糗事像笑話一樣講給他人時,說明你體驗過人生過山車式的上下翻轉。曾經只能在黑夜中喘息的情愫和哀傷,懦弱和幼稚,常使自己拒絕回憶的難堪,但這些都敵不過時光長矛的大力揮擊。
她還是最美的女子,之于我而言。就算當年她的拒絕是那樣讓我難堪。她在語文課后扔給我一張紙條,還保留著醉了我一生的淡淡女兒香,我總是試圖在每一個無聊的夜晚回憶那個香味,可想破腦袋也記不住該怎樣形容它的模樣——這常常使我安靜。
清麗的字跡,如她一樣,光滑、細嫩,微笑背后還有拒人千里的冷漠:我想你搞錯了,我喜歡的另有其人,癩蛤蟆!
作為成年人的你,如果試著在黑夜中認真回味青春期的自己,那么十有八九能夠找到那躺在黑夜中的呻吟。當然,大部分人已經不敢認真回憶這段時光,身體藏有一種特殊的機能,會自動刪除你丟棄的不愉快記憶,只敢于承認獲得愉悅和成就的部分。
那青春期的焦慮和沒有獲得認同的初戀就此胎死腹中,在此后很多個夜晚,享受著好似父親那反卷著魚鱗狀肉刺的大手,攥一把砂礫,在心肝上摩挲。那溫柔的蠕動,把青春的鮮血刺得生疼,把苦澀的吶喊擊打得遍體鱗傷,就像笑著流出眼淚,哭著噴出了鼻涕一樣,粘稠而又酸苦。尤其那份抓心撓肝的渴求,把稚嫩光滑的青澀肉體折磨得夜不能寐,就像月經初潮的少女一樣不知所措;就像敏感的乳頭接觸到天寒地凍掛滿冰凌的玻璃一樣,心靈抗拒著又被深深吸引著,讓那微微奇妙的麻痹疼痛感刺激得只能躺在黑夜里呻吟。
拒絕并不妨礙我關注她。仿佛越是如此,就越想要得到。就像溯源的鱒魚,扭動著肥大的身軀,拼命向流水的來路前進,那是本能。那時我們并未發(fā)明“校花”這個詞,只能用丑陋粗俗的“好看”、“不好看”界定少女們抽條身軀的差異。那么,當時的她就站在“頂好看”的行列里,自然而然,仿佛本該如此。除臉蛋之外,她還有發(fā)育過快導致的“臃腫”身體,自信、驕傲的氣質,用微笑拒人千里之外的氣場,以及永遠合身干凈的衣裳。這遠遠不同于其他少女,她們總是把抽條的身體害羞地藏進寬大的劣質布料的校服中。而對于青春期的少年們來說,那裹在不知道幾層布料之下微微隆起的乳房藏著人類的一切秘密,那是誘惑的發(fā)源地,同時又是道德的制高點。青春期,我們總是這樣矛盾。
我還是時常關注她,目光有時在她胸部停留至多三秒鐘,然后接受內心道德感的譴責。我見過她和同宿舍的三個女生調笑在晾曬衣物的門口;見過她削鉛筆時模樣,就像圣女,雖然我知道誰是圣女,該長什么模樣;我見過她在化驗室上生物課時對待鯽魚的囧樣,大家卻認為理所當然,而大部分男孩已經將活著的鯽魚拆卸成碎塊;我見過她與高大男生擦肩而過時的小動作,羞澀的臉龐微微泛紅,就像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的紅邊,這也給了我黑夜中想象的素材,只要罪惡地把羞澀的對象換成自己……
已有許多年未見她,記憶中仍舊保留著她那年的樣子。感謝她,讓我的青春期有了可以描述的模樣,不像有些人那么朦朧或多情。但遺憾的是,我不能告訴你她的名字,那是每個人心底最深沉的秘密。關鍵是更怕家里刨根問底的太太無名火起,燒著現(xiàn)在黑夜中偷偷回味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