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帽子
回走馬坪老家扶貧,幫助村民實施危房改造,一棟舊木房屋牽扯起童年時的一段記憶,喚起我濃濃的鄉(xiāng)愁。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一個初冬的日子,圍繞我所在的這棟木房,曾上演過一場“帽子”的鬧劇,當日的情景還記憶猶新……
走馬坪公社革委會主任帶領幾名荷槍實彈的民兵,督促全公社的地、富、反、壞一干人馬正拉開架勢撤掉一棟剛建起來的木房,幾個四類分子用斧頭敲打房屋結構的榫頭,其余的人在專政的淫威下排成長長隊列,從房頂將才蓋上不久的瓦片往下傳。幾位荷槍的民兵如臨大敵、殺氣騰騰;革委會主任站在新房后的土坎之上虎視眈眈頤指氣使;房子的主人堯叔一家被嚇得六神無主,在新房旁邊一處土坎下瑟瑟發(fā)抖……
堯叔一家九口,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一窩男崽,最大的孩子十幾歲,小的還在襁褓中。一家人蜷縮在不足五十平米的破木屋里,夏天遮不住雨,冬天擋不住風,晚上睡覺四五個小子擠在一床,老母親和夫妻二人的床鋪也相對而鋪,中間用化肥口袋作遮掩。盡管都解放二十年,過的日子依然水深火熱。
昌叔是生產隊長,家境并不比堯叔好多少,可他還是很同情堯叔一家的處境,他覺得這是一級組織的責任。昌叔讓隊上的會計幫堯叔寫砍伐申請??缮暾垙拇簩懙较?,從秋寫到冬,就是批不下來,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在大隊召開的干部會上,昌叔火氣十分旺盛,把堯叔一家的具體困難擺出來,弄得臉色一陣慘白大隊支書和會計好不大尷尬,保證到公社如實反應堯叔的困難。
可時間又過了半年,堯叔的申請仍然石沉大海,昌叔的火氣就更旺啦。他就不相信干部們可以高樓大廈、寬房大屋,作為貧下中農的堯叔一家只配三代同屋?昌叔一氣之下,召集生產隊的男勞力,直接進入就近的林子砍伐木材,專挑那些長得粗壯筆直的杉樹、柏樹下手。一周時間,一棟五柱四瓜木結構房矗立在堯叔家舊屋的廢墟之上,堯叔一家人對昌叔感激涕零千恩萬謝……
堯叔家建新房的消息傳到公社,一直不發(fā)聲的公社革委會露臉了,召開專門會議研究,要以亂砍濫伐的罪名批斗堯叔。堯叔沒文化,聽到這話心里有些犯悚,連夜找到昌叔。昌叔讓他別著急,每天該干嘛干嘛,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革委會下通知勒令堯叔主動前去投案自首,否則就要對他實行人民民主專政。大隊支書把通知讓昌叔轉交。昌叔當著支書的面把通知撕了個粉碎,堯叔還什么都不知道就讓昌叔給頂了回去。公社的頭頭腦腦都知道昌叔是個硬茬,三代貧農不說,還是共產黨員,大煉鋼鐵那陣紅得發(fā)紫,要不是昌叔沒文化,早就成為公家人了。當然,最關鍵的是昌叔在當?shù)仡H有號召力,如果硬上肯定是自找難堪。
最終,公社革委會想出了一個權宜之計。一方面要對堯叔濫砍亂伐的事嚴肅處理,決定組織人馬拆掉堯叔的違法建筑;另一方面制訂計劃讓大隊支書召昌叔去開會,以避免現(xiàn)場沖突。公社革委會秘書小徐敬重昌叔為人,對堯叔家的情況也頗為同情,就把公社的行動悄悄透露給昌叔。
革委會采取行動那天,昌叔提前召集隊上的男勞力做了布置。自己裝著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徑直往大隊部開會去了,望風的人報告公社革委張主任。張主任見事情進展順利,便率事先埋伏好的四類分子迅速進入堯叔家。昌叔到了大隊干部會現(xiàn)場才聲稱要參與拆堯叔的違法建筑,撂下一句告假的話就匆匆走了。突然殺了個回馬槍,帶上事先準備好的一隊人馬背上斧頭朝堯叔家奔去。革委會主任遠遠的看見昌叔帶人從這邊過來,知道事情不妙。騎虎難下之際,革委會主任硬著頭皮虛張聲勢,想用敲山震虎來給自己壯膽,誰破壞公社革命委員會的決定,就是公開對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就以“現(xiàn)行反革命”查辦。
昌叔生性剛烈不畏強暴,天資聰慧靈敏過人,心里早有對策。革委會主任“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沒能鎮(zhèn)住他。只見他旁若無人的走上前去,惡狠狠的指著那幫四類分子,誰讓你們干的?誰讓你們撤貧下中農房子的?是不是解放土改時,貧下中農分了你們的房子,你們心存怨恨,今天實施報復?我倒要看看是誰帶領你們反攻倒算來了?我要看看這個人到底代表的哪個階級?
昌叔的聲音洪鐘大呂般響亮,一通正義凜然的發(fā)問,那些正忙乎的四類分子迅速被震懾住,立即停下手里的活計,面面相覷不知所措。革委會張主任迅速臉色發(fā)青,恨不得有條地縫鉆進去,沒想到一向扣“帽子”打“棍子”出身的自己卻被昌叔扣過來的“帽子”壓得喘不過氣來。只見他灰頭土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灰溜溜的跑了,民兵和那些強迫來的四類分子也跟隨落荒而逃……
最終,昌叔沒被打成“現(xiàn)行反地命”,卻成了遠近聞名的風云人物;張主任卻因脫離群眾被區(qū)上給撤了職;堯叔家房子在昌叔的周旋下,補辦了砍伐手續(xù),永久保存了下來。
面對這棟有故事的老屋,我突然改變了動員堯叔兒子搬遷的想法,用各種理由說服同行的村支書改造保留這棟老屋,我想以此對作古的昌叔表達一種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