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賣雞崽的趙四兒(小說)
一
時令到了清明,才真正有了點(diǎn)春天的樣子,氣溫穩(wěn)暖,地溫回升,農(nóng)活也隨著多了起來,“清明前后,點(diǎn)瓜種豆”,田間地頭就多了男男女女勞作的身影,空氣里也飛揚(yáng)著他們長長短短的吆喝聲。
也就在每年的這個時候,村子的街巷胡同口,賣雞崽的吆喝聲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響了起來,那吆喝悠長悅耳,分明是簡單的幾個音符,卻被他們吆喝得七拐八彎十六繞,有斷有續(xù),有緩有急,起承轉(zhuǎn)合,收放自如。那悠揚(yáng)的吆喝。扯得滿村的天空里都是,青石板上都是,泥墻縫里都是,青苔叢里都是,溫潤潤的,暖洋洋的,你甚至分不清他們到底是在張羅生意還是醉情吟唱:“小雞——嘍~嗬——,買——小雞~嘍——!”
聽到吆喝,我三兩步躥出屋門,摟著門外那棵碗口粗的榆樹“刺溜刺溜”靈貓般地爬到屋頂高,一手攀著樹枝,脖子向前探出,嘴里大喊著:“娘,賣小雞的來啦——”
娘連屋門也不出,半睬不睬地回了一句:“喊么子喊,不是趙四兒,咱不買!”
我伸手?jǐn)]了一枝肥嘟嘟綠瑩瑩的榆錢兒,一嘴銜著榆錢枝兒,上下牙齒一擠,脖子往一邊一扭,嘴里便塞滿了鮮鮮嫩嫩的榆錢兒,我吃著榆錢,心里納著悶兒:娘根本連屋都沒出,她怎么就知道賣雞崽的不是趙四兒?
賣雞崽的推著自行車,車后座上馱著一個扁長的竹篾雞籠,車子后邊跟屁蟲似的跑著幾個小孩子,但看不到大人出來,偶爾會有木門響了一聲,然后探出一團(tuán)黑蓬蓬的頭,看了一眼,又退回去,“吱呀”一聲關(guān)上了大門。
我“哧溜”一下滑下榆樹,把榆錢枝兒扔在桌子上,好奇地問娘:“你怎么知道不是趙四兒,你又沒出屋?”
“還用出屋啊,趙四的吆喝別人學(xué)不來的?!蹦镄α诵?,問了一句:“有買雞崽的么?”
“沒呢,為什么沒呢?”
“都在等趙四兒,等趙四兒的雞崽兒……”
我不明白,都是賣雞崽兒,為什么還非要分什么趙四李四?
在鄉(xiāng)村,每年開了春,哪家哪戶不都得買一堆小雞崽兒?如果連雞都不養(yǎng),那還叫什么過日子?每天開門第一件事,婦女們除了倒尿盆子洗臉,不就是打開雞窩門子放出雞來,灑一把糧食看它們爭吃打鬧炸著翅膀刨土的樣子,當(dāng)太陽落山的時候,哪家哪戶的娘兒們不是數(shù)一數(shù)自己家的雞然后堵上雞窩子的門兒?
有時數(shù)不夠數(shù)兒,娘兒們一定急得火燒火燎滿街串,嘴里喚著“咕……咕咕……”一趟趟地來回找著,大街上回蕩著娘兒們的喊聲:“看看誰家的雞窩子里多了雞,俺的蘆花雞,黑腿小冠子的蘆花雞……”
農(nóng)村人過日子,離不開雞和豬,養(yǎng)雞圖下蛋,賣了雞蛋換油換鹽吃,“雞蛋換鹽,兩不差錢”,而養(yǎng)豬呢,一是處理刷鍋的泔水剩飯,到年底殺了賣肉或者賣活豬,攢幾個整錢壓在箱子底,給孩子扯身新衣服倒是小事,積攢起來蓋屋娶媳婦兒。
有人說農(nóng)村人兩銀行,一是雞屁股,零打碎敲過日子,二是大肥豬,算是零存整取攢個大數(shù)兒。
也正因此,每逢開春,賣小雞崽的就倍受婦女們歡迎,可不知怎的,娘只認(rèn)趙四兒,只等趙四兒的雞崽兒。
二
趙四家在稻屯洼,四面荷花三面葦?shù)男〈遄樱緵]旱地,家家編席編草帽子打葦箔,家家戶戶墻里墻外堆著蒲草和葦子。只要進(jìn)村一打聽趙四,就會有人指著路告訴你:“開暖房的是吧?轉(zhuǎn)過這個彎,往前走兩路口,大柳樹底下那家就是。”
把炕小雞的稱為開暖房,細(xì)想還真那么回事兒,每年炕小雞的時候,屋里不得弄得暖暖的不是?
趙四開暖房,也屬于祖?zhèn)鞯幕鶚I(yè),就像俺北苑村開酒坊的李鍋爐,老一輩人叫做李鍋爐,下一輩兒也是小鍋爐,一代傳一代的事。
只要趙四的吆喝聲一響,街筒子立時就熱鬧起來,白發(fā)蒼蒼走路顫顫微微的老太,和娘差不多年紀(jì)的中年婦女,穿著新嫁衣還沒褪色的小媳婦兒,前腳后腳地開了大門,圍住了趙四的雞籠子。
趙四兒的雞籠很別致,有時是一輛自行車?yán)惠v地排子車,有時是自行車后座支起幾根木棍架著竹篾編的雞籠子。如果是地排車,那就用葦編的茓子圈住四周,車廂上面籠一塊大大的薄氈子;如果是自行車,那就馱筐上面架著雞籠子,雞籠子一層疊著一層,像蒸饅頭的籠屜,在外面罩花花綠綠的薄被子。
趙四支好車子,小心翼翼地揭開蓋,露出最上面的一層來,扁長的籠子里擠擠挨挨的小雞崽兒“嘰嘰啾啾”地叫著,黃如迎春,黑如墨玉,虎皮豹紋,像一團(tuán)團(tuán)滾動的毛絨線團(tuán)子,小眼珠滴溜滴溜的,黑亮亮的瞅著你,煞是可愛。我們這些小孩子從大人的胳膊底下鉆過去,擠到最里面,伸手想摸一摸絨團(tuán)子,半道被大人的巴掌擋了回來,“別亂摸,小孩子手熱,小雞生賴干巴腚!”
“要多少?”趙四兒的笑聲軟軟的。
“多少錢?”
“還是去年價。”
“二十只吧,去年買了十五只,成了十一只?!眿D女們便不多話,一邊手在籠子里挑著,一邊給趙四扯著閑,“成了十一只,才六只下蛋雞,今年你給挑挑吧,多給俺挑只草雞,公雞不下蛋倒也罷了,特別敗壞食兒?!?br />
趙四擺擺手,抿著嘴笑著推辭:“我也挑不準(zhǔn),自己挑吧,不落抱怨?!?br />
如果挑不出公母,那趙四的雞就沒什么可挑的,他的雞似乎每一個都比別人賣得大,長得水靈,絨絨毛兒光亮柔順,更重要的是,他賣的雞崽更容易養(yǎng)活。
也有些年輕婦女沒耐心,或者挑花了眼,非讓趙四幫著挑,趙四看也不看似的,伸手往籠里一捧,這一捧就是五六只小雞崽兒,三下兩捧地就給那婦女挑齊了。
“不用看,全歡實著哩!”
那婦女左看右看,確實覺得趙四給挑的每一只都很歡實。
“記好賬了么?”挑好雞崽的問一句。
“記什么賬,你記著就是。”趙四回一句,滿臉的笑像枝頭爆出的葉芽兒。
“秋后收賬哈!”
“對啊,秋后,不忙的時候,我就來了?!?br />
一堆一堆的人散去,擠擠挨挨的小雞崽松散了許多,可那啾啾啾的聲音,那小腳丫在竹篾子上走動發(fā)出的脆響依然熱鬧。
娘站在一邊,不往那人堆里擠,等這一堆人用小筐用紙箱或者干脆撩起衣襟兜著雞崽回家時,趙四才有空招呼娘:“嫂子,咱要幾只?”
娘說了數(shù),趙四兒給娘攏了一小堆雞崽兒:“五只公雞,剩下的全是草雞,行不?”
娘笑了笑,點(diǎn)頭說:“轉(zhuǎn)悠回來到我家吃飯??!”
趙四點(diǎn)點(diǎn)頭,說:“燉鍋豆腐粉條子就行,也該和俺大表哥喝一口哦!”
三
日頭歪過正午的時候,趙四的雞籠子空了,爹從地里回來了,娘早已炒好了菜擺上了桌,每個盤子都用碗扣著保溫,掀開碗,一盤子豆腐,一盤子粉條,一小碟油亮油亮的炒花生,還有一盤就是炒得焦黃的蔥花雞蛋。
爹和趙四一邊不緊不慢地喝著酒,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閑。
“地里忙吧?”
“還行,年年如此,湊合著過哩!”
“暖房還好?”
“還好還好,老主顧們認(rèn)咱的雞崽,不愁銷哩?。骸?br />
“你那輛洋車子真不賴,大金鹿,亮灑灑的真干凈!”
趙四兒嚼著花生米,喝一口小酒,得意地說:“表哥,這可是咱在縣城托人開條子買的,一百五十多塊,那個小敏,咱大哥家的侄女兒,她女婿在五金公司……”
我早聽娘說過,趙四的大金鹿是他的命根子,每天都要擦兩遍,從車把到瓦圈不帶星點(diǎn)泥,橫梁上纏著金絲絨,下點(diǎn)小雨恨不得扛在肩膀上,村里的娘兒們都開趙四的玩笑,說別人的老婆是寶貝,趙四的洋車子是寶貝。
別說,這大金鹿也確實給趙四出了力,趙四賣雞崽,近到四鄰八村,遠(yuǎn)到梁山到汶上到寧陽到肥城,甚至有幾回,他賣雞崽賣到了河南省的臺前。
“大表哥,它就是我的腿,沒有它,我怎么出門?”
“嗯,你這樣到處跑也真不易,沒少吃罪吧?”
趙四端起酒杯,頓了一頓,仰頭喝光,長嘆道:“莊稼人哪有不吃罪的,磨道里的驢,生來拉磨的命,拉哪里是哪里!”
說著說著,趙四就打開了話匣子,娘悄悄對我說:“只要你表叔眉頭冒汗,只要他開始胡吹海侃,就喝差不多了?!?br />
“有一次我騎著車子到了寧陽的葛石公社,雞還沒賣完,天突然嘩啦嘩啦下起了雨,遇到一家好心人把我拉到大門底,人家像待客的一樣管我吃喝,老頭還硬要陪著我喝兩盅酒,他也說出門在外都不易,唉,人啊,仁義啊!”
爹點(diǎn)了點(diǎn)頭,碰了下趙四的酒杯子,“嗯,仁義的人到處有??!”
“吃飽了,喝足了,雨也停了。臨出門,我非要給人家留下幾只雞崽兒,咱沒別的,雞崽兒現(xiàn)成的不是,可人家堅決不要,我強(qiáng)給,老頭眼看就要生氣,你猜,大表哥,人家老頭說什么?”
爹不由地往前探了探身子,“說的啥?”
“我要留你的雞崽兒,那是你大爺管飯圖你的東西不是?出門在外誰也不能把家背身上,見面是緣分?。 ?br />
“不留我的雞崽兒大爺你倒是舒坦了,可當(dāng)小侄的心不安啊,大爺,你讓我到大門底躲雨就是恩,管我吃喝就是恩,我總得有個表示不是,哪怕一只,你也得留下!”
“最后還是大娘和了稀泥,真就留了我一只小雞崽兒,幾毛錢的小雞崽……”
爹和趙四喝了老半天,聊了老半天,眼看著太陽滑下了樹梢子,趙四才推起車子出了家門。
四
俺村里的麗蘋姐,剛過十八,水靈靈的白蔥兒一般,說媒相親的踏破門,可能是因為麗蘋模樣子俊俏,全家上下挑得仔細(xì),硬是沒有相中的,村里人少不了冷言語:“樣子再俊不也是種地,眼眶子高到天上去,不知要攤個什么樣的人物,到底羅成還是二郎神……”
“老哥,咱哥倆說句閑話,一家女百家提,如果不樂意算我沒說行不?”麗蘋爹走在街上,迎面遇到了張媒婆。
“好啊,你說吧,大妹子?!?br />
“咱麗蘋想找個什么人?非要吃國庫糧嗎?”
“咱莊稼人不圖那個高枝兒,家好人好就行唄!”
“我有個親戚,小孩子比麗蘋大一歲,個子比你還高,模樣兒拿得出去?!?br />
“哦,哪里的?”
“稻屯洼,他爹賣雞崽的趙四兒。”
麗蘋爹挺了挺身子,問道:“趙四兒?小孩沒別的毛病吧?”
“沒有,比他爹棒多了,虎頭大臉的,旺相著呢!”
麗蘋爹沒打哏,一口氣應(yīng)了下來,倒把提親的媒人驚得不輕,“這就應(yīng)了啊,不去家里相相?”
“不用相,改日你把孩子領(lǐng)來,只要兩人對眼兒就成,錯不了的,他爹在那里放著呢,放心!”
誰也沒想到,千挑萬挑的麗蘋姐一眼就相中了趙四家的小男孩,一樁婚事就這么簡單地定了下來,村里人當(dāng)然又少不了一番議論。說書算命的王虎臣搖頭晃腦煞有介事地說:“男女婚姻事,上天早注定,命中婚姻動,不費(fèi)半寸功!”
后來,麗蘋爹和我爹閑扯時說到這事,麗蘋爹只說了一句:“買牛看母子,他爹仁義,小子也錯不哪里去,進(jìn)這樣的門,咱放心哩!”
五
秋后,該入倉的都入了倉,地里的活閑了下來。
秋收冬藏,莊稼人沒別的事兒做,除了曬太陽扯閑外,要不就是幾個人湊在一起打小牌。
這時,趙四兒來了,進(jìn)了村口一聲喊:“收小雞子賬嘍!”
娘兒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門來,手里捏著零零碎碎的紙票兒。
“俺家的,二十只!”
趙四接了錢,點(diǎn)了點(diǎn)票子,放進(jìn)車把上掛著的提包里,問道:“成了多少?”
“今年沒瘟,成了十八只,丟了一只?!?br />
“哈哈,幾只大公雞?”
“唉,別提,讓你挑不給挑,七只大公雞,吃食給老虎似的,早賣了,只剩一只踩雞打鳴兒?!?br />
說說笑笑的,快收完賬了,有娘兒們故意問了一句:“賬本呢,俺家到底多少只?”
“你說多少只就是多少只,說吧!”趙四笑了笑,也不往外拿賬本兒。
收了賬,趙四又忙著去另一村,娘留他吃飯,趙四說:“嫂子,今天就不吃了,趕緊收收賬,清清賬目也好過個安靜年!”
聽他這樣說,娘就沒再強(qiáng)留。
晚上,寫完作業(yè),我問娘:“他真不記賬嗎?這么多的人家,這么多的村莊,糊里糊涂的沒人胡弄他?”
“誰會胡弄他,胡弄老實人虧心哩!”
爹插了一句:“他也記賬,只是記大賬,沒有具體人家,比如在南門賣出五百只,東寨門賣了三百只……”
“完了?”
“完了?。 ?br />
我不明白,這還是糊涂賬啊,人家不給他又怎樣?
爹看明白我的心思,笑著說:“你這表叔也不傻,一年年下來,他心里有數(shù)兒,正是因為大數(shù)沒錯過,所以他才這么記,人心換人心,窮日子窮過,富日子富過,沒人肯在小雞子賬上跌份兒,坑這樣的老實人,人前短了一頭哩!”
“怎么沒有?那年老鄭家不就硬硬少給了他五只雞崽錢么?”娘反駁了爹一句。
“那你怎么知道她少給了錢?”
“這能瞞得了誰,同一天買得雞,誰家?guī)字欢加袛?shù)兒。值當(dāng)?shù)膯幔屓说耐倌亲友退?,睡覺也睡不安穩(wěn)!”
“她這是典型的貪小便宜吃大虧,讓人看輕了,誰還拿她一家當(dāng)個人?要說老鄭家日子過得不錯吧,他家的大小子長得也算周正吧,可你看看,比他小七八歲的都抱上娃娃了,他不還是打棗桿子光棍一條嗎?”
嗯,這我知道,老鄭家的兒子眼看三十了,他家沒少找媒人到處提媒相親的,可就是成不了,也真奇了怪。
“這相親有明相和暗相,就算明著相日子不錯,小孩也周正,可暗地里一打聽,沒人說他家好話啊,這不,一樁一樁的都散了么?”
六
再一次聽到趙四的消息,是二十五年之后的事了。
我利用國慶小假期回老家看爹娘,娘倆坐在一塊叨叨閑片的時候,娘問我:“你表叔瘋了?!?br />
我一驚,“哪個表叔?”
“趙四啊,賣小雞崽的趙四??!”
“怎么就瘋了?。俊?br />
娘苦澀地說:“瘋瘋了兩年了?!?br />
原來,趙四的小兒子在縣地開了個不大不小的公司,日子過得很紅火,也早早就把趙四兩口子搬了縣城享福去了,可沒想前幾年,他的小兒子因為替一個同樣開公司的朋友擔(dān)保的事,那朋友卷錢跑了路,債主倒把趙四小兒子逼得不輕,最后還動了法院,小兒子因此破了產(chǎn)。
趙四大半輩子走南串北,雖然小生意,可小雞崽的賬一賒就將近多半年,從來沒遇到過這樣事。人老了腦筋死板,又心疼兒子的錢,想不開拐不了彎,結(jié)果人就瘋了……
我沉默,不知用什么來應(yīng)答娘的絮叨。
“唉,社會不一樣啦,人都變啦。唉,剛七十的人,我和你爹前幾天還見到他……”娘一邊收拾著桌子,一邊扯著長長的感慨。
我端起杯子喝茶,耳邊好像傳來了趙四那獨(dú)特的吆喝聲:“小雞~嘍——,賣小雞~嘍——”
……
呼喚,即將消失的純樸和善良!
問好老師,向您學(xué)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