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力寫手選拔賽】最后一班崗(小說)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記得是八六年的夏天,那是一個記憶里很特殊、很特別的季節(jié)。江北區(qū)長途客運總站,也正趕上興旺鼎盛的時候,像是舊貌換新顏,讓人感覺天地朗朗,清氣裊裊,似乎有一種舉霞飛升的氣象。
說起來,總站的建筑是那種解放前的公用老房子。雖然沒有考證過,解放前這里是否也是客運車站,不過,從候車大廳的開闊,與木質(zhì)墻面都漆著考究的,郵政專用的墨綠色來看,這個車站存在和運行的年數(shù),起碼有二十年以上。這里,還有專門的行李托運窗口。這種人貨分離的運輸專業(yè)性,以及分工協(xié)作提高效率的組織性,都表明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這個長途汽車站,保持了那個時代的先進性。
同時,它還依然保持著一種節(jié)儉的優(yōu)良作風(fēng)。車站的停車場,是一個半橢圓形的沙土廣場,原先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灑滿了顆粒飽滿的碎石子。這種碎石子,別看不起眼,卻是能在平日里起到預(yù)防砂灰揚起的作用;雨季的時候,不但走路防泥,還能滲水,不積水洼,有利于保持地下水土平衡。車站邊上的一眼古老水井,附近居民常年取水不斷,卻總是來者不拒,從不枯竭。
這水井可是一個寶,比自來水的優(yōu)點多多了。一個是水甜。另一個是水涼。尤其是三伏夏,要是用水井水鎮(zhèn)上西瓜,那吃起來這個美啊,能讓人把苦夏形容成可愛的。
車站在半橢圓形的直線上,有一進一出,兩個出口。有一個出口,旁邊修建了一個小屋,那里陳設(shè)著長長窄窄的兩列不銹鋼欄桿。這是讓到站旅客排隊,等候檢票的。欄桿穿過小屋,直通外面的街道。小屋大概六七平方,里面有張看不出顏色的小桌子,和一些椅子。等出站客人排隊過來的時候,檢票員就從小屋里出來,站在欄桿邊上檢票。
大概是小屋實在太小,里面也太陰暗,所以,小屋往車站方向又搭了一個雨棚。這個雨棚,差不多和小屋同樣面積。雨棚靠小屋的邊上,橫著一把旅客休息用的木質(zhì)長椅,通常這長椅上坐著的,就是兩個或一個女檢票員。
不過,現(xiàn)在可不同于以往,自從改革開放搞活經(jīng)濟以來,從下面縣或者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農(nóng)村,會上來不少帶著農(nóng)產(chǎn)品或者海產(chǎn)品的旅客。這些東西,可都是沒有交過稅的商品。主管這里的區(qū)稅務(wù)分局,就在這里設(shè)立了長駐的臨時查稅點。所以,雨棚里的長椅上,一般還要加上兩位胳膊上帶著紅袖章的稅檢人員。
這些稅檢人員,基本上都是臨時工。人員主要有兩大類組成,第一大類比較固定,是由不少退休的工人或者離退休的干部擔(dān)任;第二大類則流動性很強,都是稅務(wù)干部介紹進來的親戚朋友以及他們的子弟,大多是學(xué)校剛出來沒有考上大學(xué)沒有找到合適工作的年輕人。
準(zhǔn)確地說,長椅上增加的兩位臨時稅檢人員,通常是一老一少。女檢票員一般都是三、四十歲的年紀(jì),所以,小屋外的雨棚里,其實常駐的,就是老中青三代。有時四個人,有時三個人。這種三個人還是四個人的組合,很不確定,有時候女檢票員,只來一個;有時候年少的稅檢員,突然不來了,只剩下一個年老的,獨自站崗。
老趙,就是那個經(jīng)常獨自留下站崗的,年老的臨時稅檢人員。他是一個離退休干部。聽口音,飽含南下干部的山東腔。其實,他不是不會說普通話,也聽得懂寧波當(dāng)?shù)氐姆窖?,但是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帶出一股子異樣來。按寧波人的說法,總有一股大蒜味或者大蔥味在那里,讓人心理不舒服。
今天,老趙又面對一個新人。還是介紹這里工作的情況。對方不知道是忍受不了他的那股味,還是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里,直接拒絕了。
“知道了。你不用說了。王大勇已經(jīng)和我說了。我知道怎么做?!蹦贻p人普通話流利,口氣也很大。王大勇,是這一片車站、農(nóng)貿(mào)市場、還有海港碼頭等稅務(wù)檢查點的稅務(wù)專管干部。但年輕人對頂頭上司直呼其名,好像完全不放在眼里。
老頭心里有些委屈。他這是好心反招人厭啊。他心想,年輕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這種性子,以后保準(zhǔn)吃虧??此桓泵记迥啃愕臅樱隙ㄊ茄鄹呤值?,就算是高中生畢業(yè),知道怎么做事,可你沒有任何社會經(jīng)驗啊。
老趙有些無聊地背著手,挺著將軍肚,在雨棚下來回走動,像是一個獅子在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地。
坐在長椅上的年輕人,已經(jīng)從包里拿出了一本書,正津津有味地讀著。一發(fā)現(xiàn)這個,老趙忽然不生氣了,覺得這個新來的年輕人很有上進心,比以前那些只知道貪玩的小年輕,更讓人看著歡喜。心想,既然大勇都交待了,自己確實也沒必要廢話。
說起來,這查稅兩人組,其實還是以年少為主,因為稅率本和收據(jù)本,都在年輕人的包里。局里的意思是,年輕人精力充沛,有知識,能算能寫,這些人里的一部分以后有可能通過招干考試進入干部隊伍,所以,一般都是安排年少為主年老為輔。而且,有很大部分的老年臨時工,不說能算能寫,有些甚至干脆就是文盲,或者是掃盲班出來的半文盲,這讓他們怎么算稅費怎么開票呢。
老趙當(dāng)然不是這種老年臨時工,但他也懶得去寫寫算算,老了老了,還去摳字眼,那多憋屈啊。老趙喜歡跟著年輕人鞍前馬后地抓逃稅的小販,或者理直氣壯地指點某個旅客,讓他帶著產(chǎn)品到年輕人那里去交稅。老趙覺得,這才是他要干的活。這么干的時候,老趙才覺得自己依然威風(fēng)凜凜,依然沖鋒在前。
很快,有班車到達。
老趙看那個年輕人收起書,站在女檢票員后面,有模有樣地盤查帶著產(chǎn)品的旅客,并仔細地查實稅率,開票讓人交稅。這一板一眼,完全是一個合格的稅務(wù)工作人員。老趙覺得放心了。有知識的年輕人,還是比較省心,一學(xué)就會,不用我老頭子操心。
上午十點多,是班車到達的高峰期。四五輛長途汽車,擠滿了本來空曠的車站廣場。老趙眼尖,看到一個干瘦的女人,挑著一擔(dān)東西向后跑,后面是車站的另一個出口。出口外面就是農(nóng)貿(mào)市場。如果那女人跑進了人滿為患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那肯定是找不著了。
老趙像是得到了命令似的,撲了上去,就如同猛虎下山,又好像一團滾動的車輪,風(fēng)馳電掣。等到他把干瘦的女人和另外一個矮小的老頭,押到年輕人面前,老趙有些得意地喊道:“小陳,收稅?!?br />
年輕的,第一次客串稅務(wù)稽查人員的小陳,剛才也看到了老頭的表現(xiàn),這速度,這干勁,還真看不出老頭已經(jīng)有這把年紀(jì)了。聽到老頭喊,他才不急不躁地走了過來。
看了看這兩人擔(dān)子里的東西,是一種很低廉的海產(chǎn)品,俗稱沙蟹。根本不值多少錢。這能交多少稅?。啃£愋南?,五塊,十塊?再看看那兩個可憐巴巴的女人和老頭,小陳還真不好意思開口收這么幾塊稅。心里只能埋怨老趙的多事,這是想干嗎呢?
這種沙蟹,生長在海涂。它不像螃蟹橫著爬,而是豎著走。速度很快。要抓也不容易。關(guān)鍵是個頭小,一般也就大拇指一般大,根本沒幾絲肉。城里人一般很少吃這種東西,只有那些喜歡喝酒的人,愛嚼碎咂巴一絲來自海洋生物的鮮氣。也有人生腌了,早上下飯吃。這么做的人家,一般都是家里比較困難的,就是抓捕販賣這東西的,也是窮困掉底卻又無力出海捕撈的漁民。
“每人交十塊?!崩馅w看小陳不說話,他就急著說道。
“好好,我交,我交。”那個矮小的老頭說著從褲兜里拿出一團零錢,仔細數(shù)了數(shù),捧給老趙。老趙毫不客氣地收了,交到小陳手里。小陳都沒用手接,直接拉開黑色皮包的拉鏈,讓老趙扔進去。老趙也沒在意,喜滋滋地揉平一張五元的紙幣,和五個一元硬幣一起,放了進去。
“我,我,我沒錢?!卑±项^走了之后,那個干瘦女人滿臉羞愧地說。
“沒錢?不可能?!崩馅w板著臉道:“你又不是第一次來這里賣沙蟹。你完全是故意逃稅。上次沒抓到你,這次你還想賴?”
“我真的是沒錢,政府,你就行行好。放了我這次吧?下次,下次來,一定帶錢?!蹦歉墒菖?,哆嗦著哀求道。
“放了她吧?怪可憐的,不就是幾塊錢么?!迸赃吪畽z票員王春麗同情地說。這時,旅客都已經(jīng)走完了。
“放了她?怎么可能?”老趙瞪了王春麗一眼道:“我抓了她好幾回,這回抓到了,哪能這么輕易就放了。她就是裝可憐。我不信她沒有十塊錢?!?br />
“我,我真的,沒有?!蹦歉墒菖丝蠢馅w死盯著不放,她也看出來求這老頭沒用,只好望著小陳,說:“同志,要不我賣了蟹,回去的時候來補,行不行?”
小陳覺得這倒也是一個辦法。
“不行。現(xiàn)在放了你,你會這么好心回來補?”老趙怒道:“你要是這里不交,市場上也要交。我們收的還算少,市場交的更多。你自己知道。我們給你開票,市場上就不用交了?!?br />
“沒,沒用的。市場上會說交得少,還要補。”干瘦女人哀嘆道。
“補也就幾塊錢?!崩馅w顯然對這個行情很了解,說:“你這里起碼七八十斤。市場上至少你能賣個八十到一百元。交十塊錢,有多嗎?”
“可,可我真沒十塊錢啊。我,我也不是到市場去賣的。有,有人訂的,我,我送過來?!备墒菖宿q解道。
“算了吧,老趙。”小陳好像聽出了點什么,就說:“你有多少錢就交多少吧?!?br />
“我,我就五塊錢?!备墒菖四贸霭櫚桶偷奈鍓K錢說。顯然,干瘦女人相信小陳多過老趙。小陳的模樣,多少讓人以為是正式的稅務(wù)干部,只是沒穿制服而已。
這件事之后,老趙覺得小陳和他配合的不錯,這剛來第一天就能和他打配合,可是很少見。小陳覺得這老頭做事較真,身先士卒,還能機變圓滑,懂得得饒人處且饒人,沒有固執(zhí)到死,也算不錯了。這么一來,一老一少,倒也有點惺惺相惜起來。
老趙坐著無聊,看小陳讀的是文學(xué)類的書,就問小陳是不是喜歡讀書啊。小陳說是啊,大學(xué)沒考上,沒的讀了,只能自己瞎讀。老趙說喜歡讀書好啊,這里過去一條街就是江北文化館圖書室,那里做個借書卡就能借書,你喜歡讀,可以去做個卡。小陳說,真的???那就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書來看呢。這要是每天干坐著,一點意思也沒有。
兩人說著說著,關(guān)系就開始慢慢變得融洽了。當(dāng)然,還是老趙順著人家年輕人的意思多些。老趙在這個車站做稅務(wù)檢查,已經(jīng)是老資格了。其實,他根本不在乎這每月三百元的工資。他只是想找些有意義的事情來做??吹侥贻p人渴望讀書渴望進步,他覺得自己能幫一把,就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所以,這以后,只要小陳在讀書,他能不來打擾就不來,除非要小陳開票收稅。
他們這一組查稅人員,不是唯一的,也不只是檢查汽車站出站的旅客。和他們對應(yīng)的,還有另外一組查稅人員。因為汽車站的早班車和晚班車,都需要檢查,所以他們也是早晚班制。早班五點到中午十二點,晚班一點到八點。另外,除了檢查車站,還有外面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以及早晚兩次到海港碼頭去檢查乘船出海去舟山或上海的旅客。當(dāng)然,乘船的旅客,明顯身份就不同了,查到的產(chǎn)品很多都是工業(yè)半成品,主要以塑料制品居多,其它什么還有藥材和海鮮風(fēng)干制品等等。查到這些,處理起來也比較簡單,一般都有出廠單,記錄著數(shù)量和出廠價格,然后對照稅率表就可以計算收多少稅款。
另外一組臨時查稅人員,比老趙這一組還奇葩。一個門牙被煙熏得蠟黃的干瘦老頭,姓胡,加上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這小姑娘身高不到一米六,看過去矮矮小小的,像是初中剛畢業(yè)。不過,小姑娘長的很漂亮,眼睛大大的,臉蛋小小的,皮膚雪白,晶瑩剔透。但兩人這么組合在一起,就像白胡子的啞巴琴師,帶著賣唱的丫頭出來賣唱似的。
說到這一組同事,老趙對那個老胡嗤之以鼻,說這老家伙鬼得很。繼續(xù)問怎么鬼得很。老趙撇嘴譏笑道,這老家伙手腳很不干凈,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白吃白喝,比干部還大爺。
小陳聽了,就笑笑不說話了。這種事也聽的多了。小陳來稅務(wù)所做這個臨時工,是通過一個娘舅家的親戚,也是區(qū)稅務(wù)局一個干部,介紹進來的。稅務(wù)干部那種自命得色、蠻橫霸道的故事,他多少也聽了一些。
改天,小陳出早班,五點剛過就到了車站。老趙還沒到,可車站的早班車已經(jīng)快要發(fā)了。小陳就沒等老趙,自己一個人到候車大廳遛達,看看有沒有帶貨的旅客。走到行李托運中心的那個窗口,見一個中年瘦子正在往窗口搬兩個大大的紙箱,就走過去問,這是什么東西?打開來看看。
中年瘦子好像吃了一驚。抬頭看看小陳,又瞅瞅小陳抱在肚子上的皮包和紅色袖標(biāo),知道是稅檢人員,就立刻堆起了笑。他隨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抖了抖,從煙盒的開口處抖出幾根,遞上來說:“小同志,沒什么東西,一些日常用品。來,抽煙?!?br />
小陳沒接煙,而是冷冷地說:“要交稅的吧?”
“啊,是是,是要交的。我,我和老胡說過。”中年瘦子有點慌,點頭哈腰道:“老胡剛還看過。你看,小同志,行個方便,早班車就要開了,我急著送貨過去啊?!?br />
小陳知道這家伙是在說謊。老胡明明是晚班,怎么可能這么早來這里?他正想著,準(zhǔn)備要行李窗口扣住這批貨,讓這家伙自覺自愿地配合檢查,卻聽背后一個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