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春來遲。江南已繁花似錦，中原亦粉惢綠芽掛枝頭，這里依然是黑黝黝的土地和灰突突的樹，不見春的痕跡。
　　 小時候，聽到把春天和鮮花盛開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話，實在是難以理解。常常引得幾個年紀(jì)差不多的小伙伴在一起爭論，沒有結(jié)果，就去問帶著老花鏡看書的祖父。
　　 祖父告之，四季劃分，農(nóng)時制定都是以黃河流域為標(biāo)準(zhǔn)制定的，我們這里要晚些，江南還要早些。還想問我們這里到底什么時候是春天，祖父卻摘下老花鏡，對我們揮揮手，沉重而緩慢地說：“去玩吧！”然后凝望著遠(yuǎn)方再也不說話了?？吹阶娓覆桓吲d的樣子，我們沒有像來的時候一樣吵鬧，悄悄地，一個接一個的溜了出去。
　　 細(xì)心的祖母看到我們的樣子，便詢問了情況，然后看了一眼屋檐下的燕子窩，說：“燕子飛回來的時候就是春天了——”
　　 幾個孩子歡呼著：燕子飛回來就是春天了……
　　 那個時候，人與燕子的關(guān)系是非常好的。多數(shù)人家的屋檐下都有一個燕子窩，無論是修繕房屋的大人還是在掏麻雀的孩子，都會小心翼翼，唯恐碰壞了燕子窩。倘若有孩子破壞了燕子窩或者用彈弓打了燕子，就成了壞人，會受到同伴的指責(zé)、老師的批評，有的還會挨家長的責(zé)打。甚至領(lǐng)著相親隊伍的媒人，會指著屋檐下的燕窩說：“這家人都挺好，看，還有燕子窩呢！”
　　 有燕子窩，似乎是這家人善良的一個標(biāo)致。談?wù)撜l可惡的時候，常常會有說：看看燕子都不去他家做窩！蓋了新房的人，盼望燕子回來的時候能自己家建一個新窩。
　　 我記事的時候，窗和門間的屋檐下就有一個燕子窩。聽大人說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
　　 記得那年雨后的一天，一只燕子，不知道是因為累了還是羽毛濕了，沒有飛回窩里，站到了窗臺上。這時，鄰家的貓突然從墻角竄出一口咬住了燕子。恰逢祖母經(jīng)過，和聞聲趕來的祖父，把燕子救了下來。燕子的翅膀受傷出了血，蜷縮著不能動了。鄰人們都說這個燕子不行了，勸祖母把它埋在果樹下吧。祖母說：“好歹也是一個生命??！養(yǎng)幾天看看吧，要是命大活過來了，過一段就能飛到南方過冬了?！?br />　　 祖母把一片止疼片搟成面，撒在燕子的傷口上。然后把它放到一個筐里，上面蓋上一個篩子，防止那些貓和領(lǐng)著雛雞氣勢洶洶看著它的母雞，給它再一次的傷害。
　　 每天祖母都給它飲幾次水。見它不愛吃小米，便尋些蜘蛛網(wǎng)粘住的蟲子來喂它。后來燕子能在筐里不安分地走了，祖母便搬來梯子讓鄰家一個擅于上房掏麻雀的大孩子把燕子放回窩里。
　　 有一天，一只燕子從外邊飛到正在屋里做飯的祖母的肩上，嘰嘰喳喳叫了一陣子，然后出了屋，沖天而去。祖母緩緩地說：“燕子走了，去南方了，來告訴一聲?！比缓髧@了一口氣，就不再說話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去看燕子窩，果然空了。晚上燕子沒有回來，接下來幾天也沒有見到它們。
　　 它們真的像祖母說的一樣，走了。飛回了南方。
　　 漫長的冬天終于過去了，天氣漸漸暖了起來。一日中午，正在吃午飯，突然從剛打開不久的窗子里飛進(jìn)來一只燕子，嘰嘰喳喳叫著，在屋里盤旋里幾圈，然后飛了出去。去年受傷的那只燕子回來了！
　　 過了一陣，它帶著另一只燕子口里銜著草又飛了回來。要在廚房的梁上建窩，祖父說，把它們趕到外面房檐去做窩。祖母看了一眼屋檐下原來的那個燕子窩說：“原來的窩有燕子住了，它得分家立戶了。跟人親才進(jìn)屋里，讓它在窩里壘窩吧！”祖父看了一眼燕子，沒有再說什么。
　　 于是我家有了兩個燕子窩，與別人家不一樣的是，一個建在屋里。
　　 屋里有了燕子窩，給我增添了不少樂趣。早上起來，在燕子窩下，對著上面說話，就會有幾只小腦袋探出來，嘰嘰喳喳的回應(yīng)著……
　　 后來幾只小燕子，跟著大燕子踉踉蹌蹌的飛，沒多久就飛得自如了。祖母說：“它們出飛了，要走了?！蔽壹泵栕吡诉€回來嗎，能找到家嗎？祖母說：“明年春暖花開了，它們就回來了，無論多遠(yuǎn)都能找到家?！边^了一陣，祖母又說：“你長大了也得像小燕一樣，離開家出飛，記得回家來看看就行！”
　　 不明白我為什么也要像燕子一樣離家出飛，更不知道會飛到哪里。
　　 不久燕子走了，住在屋里的走了，住在屋外的也走了。
　　 秋去春來，周而復(fù)始。經(jīng)歷了嚴(yán)冬的人們盼望著燕子的歸來。誰第一個發(fā)現(xiàn)燕子飛回來，就會大聲的呼喊，于是就有一些大人孩子出來看。
　　 鄰家有一個很老的老頭，到了冬天就不會邁出門檻一步。聽外面有人喊燕子來了，就讓小孫子出來問問，是壘窩的小燕，還是大雁。一群孩子七嘴八舌的搶著回答，說什么大燕小燕不都一樣嗎，小燕長大了回來就是大燕子了。小孫子問的結(jié)果無法讓老頭明白，不一會，老頭的兒媳婦出來了，問是燕子真的來了嗎，可不能騙她。又問誰看到的還求證了大人。從她口中知道，燕子回來壘窩了，老頭就從屋里出來見風(fēng)了。
　　 燕子回來壘窩來，怕孩子凍著的家長也不在阻止他們脫掉棉衣了。
　　
　　 我問祖母，大燕長得什么樣子和小燕像嗎？祖母答不像，長得像鵝。我說為什么也叫燕呢？祖父聽到了，拿出一本《新華字典》，告訴我燕和雁的區(qū)別。
　　 我知道了排成人字形或者一字形，在高處飛行高聲鳴叫的是雁，它們生活在水邊。和燕子一樣，也是秋去春回。
　　 秋去春回的大雁路過的時候，那頗有特色的排陣和高亢的鳴叫，總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大人孩子從屋里走出來，望著它們偶爾小聲的議論著，唯恐聲音大，驚擾了它們。觀看的大人孩子們，心里有各自不同的感受和想法。
　　 大雁越飛越遠(yuǎn)，叫聲越來越小，最終都消逝在天邊。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是依然不愿意離去，童年的憧憬和夢想都隨著大雁去了遙遠(yuǎn)的天際……
　　 又是大雁南飛的一個夜晚，睡夢中突然聽到屋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鳴叫?！谤Z怎么上房子了？”祖母說：“是雁，落單的雁。著急找伴趕夜路，天黑沒有地方歇腳，又累又餓了，給它點米和水吧?！边呎f邊披上外衣，端了一小碗米和一盆水，走了出去。
　　 回來，祖母說：“不知道它敢不敢下來吃點米喝點水，有力氣了，明天快飛還能攆上伙伴，攆不上，它就回不去南方了！”祖父嘆了一口氣，誰也沒有再說話。早上起了的時候，那只雁早已經(jīng)飛走了，能否追上雁群，就不知道了！
　　 那一年跟著祖母跨過黃河，去了泰山腳下，她的故鄉(xiāng)。忽一日，一個平時在一起玩的小伙伴急匆匆的來告訴我：“雁來了，從你家那里來的，快去看看，認(rèn)識你不？”
　　 我跟著他跑到麥田邊，看見了幾只大雁。心里想，會不會真有祖母喂食的那只大雁呢，向它們走去，快到跟前的時候，它們不慌不忙的飛了一段又落下了，我去追，小伙伴攔住我說，不要追了，他家那只能逮住兔子的狗都追不上的。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大雁。
　　 時光的腳步邁到八十年代，廣播里的歌曲也由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變成了一些抒發(fā)感情的歌曲。
　　 一天晚飯過后，圍坐在大榆樹下的老太太和站立的孩子，討論廣播里唱得是“雁南飛”還是“燕南飛”。一個路過的老太太停下腳步，肯定的說是大雁，她從山東來的弟弟看過這個電影。聽了這歌，回家就哭了一場。
　　 從接下來的敘述知道，老太太的哥哥參軍后，老母親，聽同村參軍負(fù)傷回來的人說，兒子當(dāng)連長了，在東北呢，仗要打完了，快回來了。老母親問得什么時候，人家告訴她，等大雁回來吃麥苗子的時候就能回來了。那年的秋天，她的兒子在錦州戰(zhàn)役犧牲了，大家都瞞著她。說仗沒有打完不能回來了，以后說去守邊防了。她依然年年盼望，常常拄著拐棍，去麥田看大雁，對著大雁自言自語。
　　 彌留之際，流著淚對小兒子和女兒說：你哥怎么心這么狠啊，年年大雁也回來，小燕也回來，他怎么一趟也不回來??！
　　 后來看到了歌詞，果然是“雁”，聽到這首歌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這一年，一個從小在一起玩，上學(xué)時比賽監(jiān)督學(xué)習(xí)的同學(xué)搬家走了。走的那一天，我請假沒有上學(xué)，聽同學(xué)說，老師和同學(xué)說讓她放假回來做客，她聽了低下頭跑出去了，沒有說話。有人說她流淚了，有人說沒有。
　　 我想無論眼里的淚是否流出來，淚水一定會流到心里的。
　　 第二年，沒有回來，直到我也離開了故鄉(xiāng)，也沒有再回來。
　　 小燕悄無聲息的，秋天去了，春天歸來，大雁排著整齊的隊形，秋天去了，春天歸來，年復(fù)一年，從不失信。
　　 人走了不一定回來，但有回來的可能。
　　 往事隨著時光去了，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但以另外一種形式留在記憶里埋藏在心底，不能時時想起，但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