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煙火】溪水清清(散文)
小村人都覺得這里的土性好,出糧。村南的小溪水軟和,姑娘們的嫩臉越洗越俊。巧兒就是村里的俊丫頭,但她自己沒察覺出來,她只知道自己離不開小村。離不開那條小溪水,離不開小村里的親人。這樣一來,就顯現(xiàn)出巧兒和小村的雨水親情,也凸顯出她的與眾不同。與她一起長大的姑娘們大多離開了小村。去打工的、嫁人的都有,她們離開后就把小村都忘了,再也沒有回來。現(xiàn)在只剩巧兒一個大姑娘行走在小村的角角落落,巧兒就好像是翩飛在小村里的一只蜻蜓。蜻蜓喜歡水,而巧兒這只“蜻蜓”喜歡水,更喜歡村南的小溪水。
土地是需要人們精心耕耘才會有豐收,一旦沒人耕耘就會荒蕪。一開始,跑出去謀生活的大多是男人,女人們舍不得那些田地和營造了多年的家園。漸漸地,街巷里的大門開始掛上了銹跡斑斑的大鎖頭,用木板訂起來的窗戶也多了起來。一開始,搬出去的人們在過年過節(jié)時會回來看看,看看留在家鄉(xiāng)的老人和房子。后來,老人們走了,村外的墳塋越來越多,村里放荒的耕地也越來越多。沒有煙火氣息的房子也慢慢地破敗起來,沒人抹泥的房頂開始長草,鳥雀們鬧哄哄,趕集似的飛到房頂上啄食草籽。一天天下去,椽頭子糟朽了,斷了,屋頂有了窟窿。鳥雀們便堂而皇之地住進房子里。住著住著,屋頂就整個塌了下來。走出去的人們一開始回來還會惋惜一下,老房子畢竟也是自己的家。后來,時間久了,就有人露出不屑,就算是自家房子倒坍了也不回來看一眼。城里的活計忙,況且來來回回時間緊,又誤工,咋攢買樓房的錢?這樣一想出去的人就很少回來了,村里閑置的耕地也越來越多。一開始留在村里的人們盡力種地,到了后來,留下來的老人更老了,連自家的耕地也種不過來了,這樣一來,放荒的耕地就越來越多了。
村子在兩座山之間的岙里,村后東北向是山,西南邊還是山。因為人們生活在山里,房子都是石頭砌墻,院墻自然還是壘的石頭,村子里曲曲彎彎的道路也是砂礫鋪成的。巧兒家大門外緊挨著石頭墻的有一副老石磨,磨道是巧兒農(nóng)閑時經(jīng)常忙碌的地方,也是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鄉(xiāng)親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一進大門,西側有兩間圈棚。另一間是驢圈,那兩頭草驢在里邊吃草休息。一間是羊圈,剛夠圈十來只成羊。巧兒爹娘快七十歲了,圈不了別的牲口,只好喂了兩頭驢。驢生性皮善,吃草料也少,最適合巧兒一家飼養(yǎng)。至于羊么,十來只成羊,一年下十幾個羊羔子也不少了,肉有了,還能換回日常生活用品,最關鍵是不用攆山攆水地去放養(yǎng),老漢沒那么大精力再去追羊群。
緊挨著牲口圈的是一間放飼草的房子,草房旁是茅房,西邊是一堵石頭墻。離墻丈許處立著一排木棍圈起的柵欄,與西墻圍起來的空地是羊兒白天曬太陽的地方。巧兒家還養(yǎng)了十來只雞,正房檐下有一個雞窩。那個位置的窩更有利于母雞飛到窗臺的巢窠里孵小雞仔兒。雞大多數(shù)時間在院子里溜達,脖子不時向上抻一下,然后爪子開始在地上刨土,刨幾爪子再低頭啄幾下。巧兒娘每天在院子里撒三四次莜麥粒,一次撒幾把,近處的雞便跑過來啄食,遠處的雞聽見聲響邊跑邊張開翅膀,似滑翔狀趕過來。
巧兒家周圍都是人們廢棄院子,巧兒娘便在幾處荒敗的院子里種了玉米和豆類,這樣可以少走一些路。人老了,若力氣用在走遠路上,在地里干活的力氣自然小了,遠處的、村子外的地就可以少種一些。巧兒女娃家家的,有些重體力活兒也是干不了的。巧兒爹也干不了太重的活兒了,扶犁搖耬還湊合著能干,但力氣活兒已經(jīng)不敢想了。
天亮了,巧兒出門了,去莊稼地里鋤草。她娘進進出出的一會兒去喂雞,一會兒放羊。日頭一桿子高的時候巧兒娘就開始做飯了,她抱了些干柴火,攏進灶膛,點燃柴火后,在鐵鍋里倒了點胡麻油,又將一個削了皮的土豆切成細條。鍋里油煙冒起來了,巧兒娘將土豆條下了鍋,鍋鏟翻轉飄散出香味兒。巧兒娘有時會用摘面面花(當?shù)匾环N野生草的花,晾干后用作佐料)熗鍋提味,醬油噴下去,翻炒幾下,倒半瓢水后,再擱鹽。水燒開后,巧兒娘將灶膛里的火稍微壓一壓,灶臺腳下的那塊石頭這時候就派上了用場。父女倆回來后,娘就下面條,面條是生火前就搟好的。要是遇上飯快要做好了,但吃飯的人還沒回來,巧兒娘便會出去一回回地瞭,總是瞭一回,再瞭一回。她站在大門口朝東西兩邊瞭,巧兒爹老早牽著兩頭驢去了東凹那邊地里,老頭說這幾天那里草嫩。巧兒出門晚了些,她去了西坪那塊豌豆地。那里緊臨著河灣,小溪水清清,是巧兒最愛見的。
巧兒娘是近幾年才減少下地干活兒的。之后她就院里院外忙碌著,院子里的雞和羊需要人搭照,三口人的生活也得有人照應。巧兒娘上了年紀,巧兒不想讓娘操勞太多。巧兒是娘四十多歲時生的,辛苦了大半輩子后終于生下個丫頭。之所以這樣說,是老兩口在巧兒之前生過幾個娃,令人遺憾的是他們還未長大就夭折了。巧兒被爹娘一路金貴著長大了。長大的巧兒進了村里的學校,讀了書。讀書后的巧兒更加知禮識遜,學習成績也好。幾年后讀完小學還到鄉(xiāng)里讀了中學。換了學校和老師,巧兒依舊是學校里的好學生。爹娘既開心又無奈,丫頭這一路讀下去,老倆口怕是陪伴不了的。
慢慢的,越來越大的巧兒也知曉花甲之年的爹娘已無力供養(yǎng)自己讀書了。十六歲那年,中考前夕的一個周末,巧兒與民生從鄉(xiāng)里返轉。民生與她同班,是臨村的小子,搭伴回來正好把巧兒送到村口。她第一次向外人說起自己的秘密,說起高中的大門離她的距離。民生開導說她一定能考上高中,不要給自己施加太大壓力。巧兒就告訴民生爹娘年歲大了,她不忍心繼續(xù)給他們出難題。這樣一來民生也不好再說什么。在快到村口時,民生突然又說:“你不要太糾結,我好好學習,替你把剩下的學都上完。”
巧兒很感動,她在清清的小溪水中洗了洗手,還撩起一抔水洗去臉上的疲憊和憂郁,她與民生分別后就高高興興地回家了。之后的一段時間,巧兒在學校里都會幫助民生解答疑難問題,她想讓他讀更多的書,替自己上更高一級的學校。時間過得真快,中考很快到了。短短兩天半時間讓巧兒將初中三年學到的知識都概括起來寫在考卷上,她有些興奮又有些累。好在考完試,就可以好好歇歇,巧兒還是開心的。
中考成績下來以后,巧兒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縣一中錄取。好消息是民生帶來的,他同時還捎來了錄取通知書。巧兒將通知書壓在了自己的衣柜底,最后,默默地與學校道了別。那年秋天,臨村的民生開始獨自走在往返學校的路上。巧兒永遠離開了校園,但她一點也不難受,她知道民生既然答應替她好好讀下去,那他一定會兌現(xiàn)諾言。只是有時候她會悄悄地在曾經(jīng)去了無數(shù)次的小溪畔靜靜地待一陣子,與溪水說會兒心事,順便洗去勞作一天后的塵埃與疲憊。
巧兒覺得與爹娘一起下地干活兒的日子也是快樂的。從春播后等待禾苗出土時的那些天,渴望著禾苗破土,渴望幼苗長齊壟行,所有的欣喜都隨著汗滴一起滲入了腳下的泥土里。夏鋤剛過,巧兒覺得沒過多少日子就又到了秋收。收割的鐮刃一開,沒有什么事能比秋事更重要。這時,巧兒會放下一切心事,專注于田野上成熟的莊稼和拉回場面里的莜麥個子、胡麻垛子。這幾年的秋田都是巧兒和爹趕著驢車運回來的。準確地說,是爹趕車,巧兒裝車,然后,毛驢拉著車搖搖晃晃地回來。等到父女倆將地里的莊稼都拾掇回家(收獲后的土豆可以直接拉回家)后,才開始著手打場。打場的每一個日子巧兒會有一個時辰的閑暇。早起后,巧兒和爹在露水落地之后就上了場面。爹拿一把大掃帚將場面上的石子掃凈,巧兒把莜麥個子解開,一個個鋪開鋪均勻,薄厚也有講究,不然驢拉著碌碡上去受力不均勻,整場糧食脫殼就會慢下來。鋪好場,爹在場面拾掇,巧兒就可以四處走走。太陽曬著場面上的莊禾,曬得越干越容易碾下籽粒。
閑暇的時候,巧兒通常會去南河灣。一年年過去了,她心里越來越惦記那條溪水,回味淙淙溪水淌過她記憶的那些日子。她也常常想,十來年過去了,或許,曾經(jīng)留在溪水畔的諾言早已隨著流水流浪到遠方,她也意識到十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長到足以讓民生完成中學和大學的所有學業(yè),短到能讓人們遺忘成長中的任何一段往事。但是,不管時光飛逝,巧兒都不會將自己禁錮其中。她久久留戀的是那些年成長的印跡,如今,場面上一垛垛糧食等著她去脫粒,老邁的爹娘還需要她照顧。她就是沉淀在那灣溪水中的一粒沙礫,守護著爹娘,守護著家園,守護著溪水清清,流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