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出家門，秋風瑟瑟，讓我連忙裹緊了大衣，都七點多了，可這天色還是有些陰暗，東邊，太陽躲在云層里害羞似的不肯出來，只露出些許紅光，讓我才能意識到這是個早晨。
　　 一邊走，一邊看面前飄落的各種黃色樹葉。路上，環(huán)衛(wèi)工人揮舞著大掃把正在樹下不停地清掃著落葉，一下又一下，緩慢而吃力。心里不知為什么有點揪緊，全身上下都開始不得安寧。但也說不出是哪里不對勁，只有加快向醫(yī)院趕去的步伐。
　　 剛推開心理咨詢室的門，一位同行朋友就跟著進來了。他滿臉似笑非笑的，很是怪異。
　　 我習慣性地堆著笑容，說，這么一大早的，是什么風把汪醫(yī)生你這位大忙人、大能人給吹過來啦？
　　 是凜冽的寒風把我給吹過來了。他立即變得一臉嚴肅，聲音低沉地回答說。
　　 看著眼前這個中等個頭，魁梧結實的中年男人一改往日的喜笑顏開、灑脫自得，出現(xiàn)了的陌生面孔，作為心理醫(yī)生，職業(yè)習慣不由得提示我，他有心思，而且是很重的心思。
　　 我伸手讓坐，沏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然后對分診護士說，上午的其它病人排在這個病人后面。
　　 我剛坐下，就聽他說，一個整天喝酒，愛發(fā)火的人是不是會有心理問題？
　　 我說，這得從頭說起，最好是本人過來。
　　 他急忙說，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實不相瞞，實話告訴你吧，是我兒子。我要帶他到你這兒來，他不肯，讓他自己去看心理醫(yī)生，他不愿意不說，還大發(fā)雷霆。
　　 我就從頭說給你聽吧。
　　 你也知道我們家現(xiàn)在的條件，和大款不能比，但比起一般人來說絕對是高了個層次。我兒子第一次婚姻雖然失敗，孫子由我們撫養(yǎng)。但我給孫子請了專職的保姆看護，一毛錢不要兒子付，一點力氣也不要他出，一頂點兒事都不要他煩。他二婚后還送了一套別墅給他們住，連吃飯和他開的汽車油錢都是我包了。你說這樣的日子，他還有什么不稱心的？
　　 可他現(xiàn)在每天晚上是悶頭喝酒，不讓他喝，他說是不喝睡不著覺，再說就發(fā)火，有時說得狠了不但對我發(fā)火吼叫，還要砸東西，有一次把家里的東西全都砸壞了才停手。你沒看到那樣子，簡直就是發(fā)瘋了一般。嚇得我腿都軟了，左思右想還是找不出根源，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這不，只好來找你了。
　　 看著他焦躁的樣子，以往那自負的神情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忙說，你兒子第二次的婚姻生活過得怎樣？
　　 他說，還好吧。兒媳婦還算溫柔，說話做事都很有分寸。兩人婚前婚后也沒有吵過架，更沒有斗過嘴。因為我和他們不住在一起，具體的我也不是太清楚。
　　 那他喝酒他妻子不管？
　　 剛開始喝的少，連我也沒注意，她更不會在意了。后來發(fā)現(xiàn)越喝越多，我才開始說，我說了她自然就不再說了。
　　 你私下里沒和他溝通過？
　　 我哪有時間？不是在診所忙，就是在外面應酬，家里家外的事都要我出面解決。我老婆只管在診所打下手，在家干干家務活，其它無論什么事都要我來操心。
　　 你可以少些應酬，抽時間和你兒子談談心，看看他有什么心結，這樣才能對癥施治。
　　 不是我不和他談，只要我開口，他就吹胡子瞪眼睛的，好像要和我干架一樣，連話都沒法說，我哪里還敢和他談心？
　　 這樣啊？我說話你不要多心?。渴遣皇悄銈兏缸又g有什么無可化結的矛盾？
　　 這個嗎……
　　 你仔細想想看，他這么針對你，肯定是有原由的。
　　 好像沒有吧。他陷入沉思中……
　　
　　 二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緩緩地說，現(xiàn)在的小孩子，日子多好啊，卻不知道珍惜。我小時候多苦，十三歲就死了父母，和姐姐弟弟三個人相依為命，吃不飽穿不暖，那時我就在心里發(fā)誓，長大了一定要出人頭地。因為家窮，上完了初中就輟學回家了，和姐姐一起供弟弟繼續(xù)讀書。
　　 后來我跟著村里人出去打工，在北京打工的日子里，發(fā)現(xiàn)一個偏僻的老房子門上掛著《中醫(yī)堂》門匾，每天都有很多人在排隊等候看病。我上去問了一下，發(fā)現(xiàn)看病的人來自全國各地。當時我就想，這個醫(yī)生一定是個祖?zhèn)髦嗅t(yī)。后來問了當?shù)厝撕笠沧C實了我的推斷。
　　 你知道，我從小可能是勞累過度，干活久了就覺得吃力和氣不夠用。我去看了這個名醫(yī)，他說我是氣虛。給我開了十劑藥，吃了就好多了?？珊竺婢蜎]吃了，因為打工賺的錢都要寄回家供弟弟讀書和家用，哪還有錢吃藥。每天看著名醫(yī)門口從凌晨就排起的長隊，我的心也動了，我何不拜師學藝呢？
　　 說干就干，那天我在名醫(yī)門口一直等到他看完所有病人，進去說了自己想拜師學藝的想法，那個面容和善的老中醫(yī)直搖頭。最后被我纏得受不了了才說真話，他說你沒有醫(yī)學功底，更沒有學過醫(yī)學，如何從醫(yī)？
　　 我說我現(xiàn)在開始學也不晚，可他還是搖頭。我就對他說我一定要跟你學，幾次下來，無論我怎么求，他都不肯收下我。我只好跪在他家門前，一動不動地跪著，那可是入冬后的大冷天，北京的溫度是零度，我就這樣跪在那里，夜晚還飄起了大雪，名醫(yī)的家人出來勸我還是走吧，說老人家年紀大了，早就不收徒弟了。還說，這是對人對己對蒼生負責。后來她們看我勸不動，只好給我披上一件舊的狼皮袍子，戴上狼皮帽子，就回去睡覺了，再也不管不問。
　　 第二天一大早，我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沒有知覺的雪人。名醫(yī)這才出來命手下人把我抬進屋里，給我慢慢解凍，化凍醒來后我就成了他的關門弟子。
　　 這一學就是十年，從學徒到學生，把書本和實踐結合起來，慢慢地，在師傅指導下開始望聞問切，然后才開始辯證施治。十年后我出師回到了家鄉(xiāng)，先在醫(yī)院里當醫(yī)生，醫(yī)院的體制不太適合我。出來后就自己開了這家診所，直到現(xiàn)在。這后來的事，你都看到和知道了。為了撐起這個家，我是努力地全身心付出，這你是知道的。可沒想到我兒子不理解我也就算了，還處處針對我，和我作對。
　　
　　 三
　　 看著眼前這個比實際年齡大很多，滿臉疲憊，滿眼痛楚的汪醫(yī)生，想起他這一路走來的艱辛，我打心眼里佩服和敬重他。我抬頭，朝窗外望去，那高大茂密的楓樹枝椏上的楓葉如火一般，而那些金黃色的楓葉則隨風飄蕩在空中，然后慢慢飄落下去，無聲無息，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好在汪醫(yī)生學成歸來所開的診所很快就出了名，周邊縣市的病人都慕名前來看病，對那些窮困病患，他甚至給予免費治療，在方園之地，名聲大震。十幾年的經營，自然是賺到了不少錢錢。先是在鄉(xiāng)下把老宅翻蓋起三層新樓房，和一個外地女子結婚成了家。后來，又在城里挨診所附近的小區(qū)買了一套兩居室，裝修后自己住。過了兩年，又買了汽車，，擁有了現(xiàn)在做診室的兩間門面?，F(xiàn)在，還擁有二棟別墅和一個三居室的套房以及二間鋪面。轉眼，兒子長大了，可高考卻失利。他又出大錢讓兒子在外地上了醫(yī)學類的大專，畢業(yè)后花錢找關系到離市區(qū)最近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當了一名全科醫(yī)生。
　　 水滿則溢，月滿則虧。
　　 他也有不如意的事，常年忙于事業(yè)和投資，使他們的夫妻關系早就埋下了隱患。這期間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忽略了妻子，更沒有主動去修復夫妻關系，夫妻之間也逐漸變得越來越冷漠，婚姻已經名不副實。
　　 面對這么殷實的家業(yè)，他兒子又是在編醫(yī)生，給他兒子介紹對象的可是踏破了門檻。只可惜他兒子個頭只有一米六五，人又長得胖，而且那腰直挺挺的像是不會動似的，給人呆板癡木的印象。
　　 汪醫(yī)生本人卻很聰明，別人介紹的對象，只要他看中的，就連家屬一起帶去他家看那四間門面、兩棟別墅、兩套房子、還有鄉(xiāng)下的三層樓房。那些介紹人和女方父母看到這般殷實的家業(yè)，個個臉上都笑開了花。再看到他的兒子時雖然稍有失落，但在這個家家攀比，個個較勁的現(xiàn)實世界，物質條件自然是第一。無奈各方條件好的女生都已名花有主，只是家庭物質條件不盡人意的姑娘，才被父母押著來相親，自尊心強的，若相不中，有的還會和母親反臉。
　　 兩年下來，一家人最終選中一個在機關單位工作的女孩，其父母也在機關里做中層領導。談了不到半個月，女孩子就住進了他家別墅里，還和他兒子同居了?？蓻]多久，這兩個小戀人開始了爭吵，常常是說不了三句話就開始吵，而且是無休止的爭吵。
　　 同居快一年，女方家長催著結婚，還要四十桌酒席。按本地的規(guī)矩，結婚辦酒都由男方出錢辦，具體來說普通人家給女方最多二十桌，而女方則自己收自己的禮金。他想了想覺得氣惱，心想很有錢的人家辦酒，最多也不過給女方三十桌，可自己這樣一個中產階級辦酒，親家居然獅子大開口要四十桌。他頓了一會兒回答說，這兩個小家伙整天吵架，讓他們再磨合磨合，磨合好了再結婚。
　　 沒過多久，女孩懷孕了，這樣一拖，女孩子肚子也大了，再不結婚可不行。就開始大操大辦婚禮，給女方三十桌酒席。女方看到女兒肚子都這么大了，再拖也不好，只能同意了。
　　 兒子媳婦婚后，他高價請了一個專職伺候孕婦的保姆。沒幾個月，兒媳婦生下一個九斤四兩的大胖小子，他和妻子高興得合不攏嘴。又揮手請了一個金牌月嫂，再加上原來的保姆，還讓自己的姐姐管家看院。滿月時大擺宴席，熱鬧非凡。
　　 可好景不長，兒媳婦出月子八個月時，被發(fā)現(xiàn)有了外遇，而且還是和自己曾經的前男友，被他兒子三次都抓了個現(xiàn)行。最后只能以離婚收場。孩子歸他家，女方退回所有禮金和金首飾，凈身出戶。這件事轟動了本地，也成了這個小縣級市的一大笑話。
　　 他們家從此除了買菜連門都很少出，原來作為普通人給兒子的結婚宴和滿月酒辦的那么豪華、鋪張，滿臉的喜慶笑咪了眼，人見人饞，可如今就連走路都不好意思抬頭，就怕別人笑話。他的兒子從此更不愛說話了，見人就低頭，好像犯了什么錯似的。這在當今這個物欲橫流、男女關系混亂、先上床后結婚的世界里還是不多見的，也讓人們產生了同情。
　　 時間能抹去一切。春來秋去，慢慢地，有人又開始物色給他家兒子介紹對象。他也到處托人給兒子介紹對象，因為看著兒子整日里沉默寡言又形單影只的像個落完了葉的枯樹一般，心里也不是個滋味。
　　 經過幾年的相親，千挑萬選后，在他的首肯下，他的兒子和一個在銀行工作，有過一次婚史的漂亮女人在一個秋季里旅行結婚。女方有一個女孩子，離婚時判給了前夫。這次婚姻，他的兒子和女方從戀愛到結婚都沒有吵過架。就象自家門前院子里的那棵楓樹上的楓葉在無聲中紅了一樹一樣而驚艷。
　　
　　 四
　　 如果按汪醫(yī)生所說，唯一的一點就是他兒子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每天就離不開酒了，而且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發(fā)火，而且主要是針對他。還讓他不明白的是，兒子以前很聽他的話，甚至于有些崇拜他，可如今只要他開口說兒子，兒子就會暴跳，多說幾句就會和他吵，有時還狂躁地砸東西，像個瘋子一樣。
　　 把這些串起來，肯定是兒子對父親產生了看法，而且還是極大的不能排解的看法，似乎又不能把這些說出來，所以就堆積下來成了現(xiàn)在這樣。
　　 我對他說，就你兒子目前的情況，肯定是有抑郁癥，而且還很重。最好讓你兒子能親自過來，先做心理輔導，效果如果不好就得服藥等。
　　 他著急地說，我早就讓他來的，可他死活不肯來看心理醫(yī)生，我有什么辦法？又不能綁了他來不是？
　　 我說，那就讓你兒媳婦騙他說她自己最近情緒持續(xù)低落要讓他陪著前來看醫(yī)生，只要騙到我這兒來我就有辦法的。
　　 幾天后，他的兒子、兒媳前來我這兒。夫妻兩個人都滿臉焦慮、郁郁寡歡，哪里像新婚夫婦？
　　 我先和他兒媳婦聊了幾句，又穿插著和他兒子也聊了起來。在里間給他兒媳婦做了心理疏導，他兒媳婦終于露出了些許的笑臉。
　　 他兒媳婦就勸他兒子也做個心理疏導，他兒子看到妻子做完心理疏導后一臉燦爛，滿身輕松的樣子，自己也就毫不猶豫地進到里間去做心理疏導。
　　 以后每周他的兒子和兒媳婦都會各自抽空單獨過來一次，情緒上都開始穩(wěn)定了，也都有了笑臉。
　　 為此，他還親自過來感謝我，說他兒子酒量也在天天減小，脾氣也好多了，還會笑了。
　　 我告訴他不要再刺激兒子，有什么最好先不要說他，等他慢慢好了再說也不遲。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他兒子媳婦在這里治療已經一年多了，他的兒媳婦已經完全好了，他兒子還在繼續(xù)治療。
　　 忽有一天夜里，我被大聲咆哮著的叮鈴鈴的手機鈴聲從睡夢中驚醒。我閉著眼睛按開接聽鍵正想發(fā)火罵人，手機里卻傳來了一個男人的嚎哭聲，那樣凄切，那樣慘叫著，我一下子就被嚇醒了，從床上彈坐了起來，這聲音好熟悉，這不就是他嗎？我的同事和朋友汪醫(yī)生。
　　 我忙顫聲問，到底怎么了？
　　 我兒子在他自己家里割腕自殺了。
　　 啊……啊……我的兒啊……
　　 我大喊著說，趕快叫救護車，我馬上過去。
　　 救護車到了，他打電話給我，說已經沒救了。
　　 啊……啊……我的兒子啊……
　　 我手忙腳亂地穿起衣服，給家人簡單交代了一下。家人看看時間說，才夜里三點多鐘，開車小心點。我嗯了一聲就如泥鰍般鉆進黑夜里駕車沖向他兒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