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征文】夜夜慈母入夢鄉(xiāng)(散文)
有一聲呼喚,如鯁在喉,不曾喊出已九年……
有一滴淚水,藏在心底,不曾流出已九年……
那一聲呼喚叫做“娘”,那一滴眼淚叫思念!
很久很久不再記起,很久很久不再哭泣??墒墙裉?,又想起了那一張慈愛面龐,突然就淚如雨下。不是清明,不是娘的忌日,可是突然就軟弱了下來,突然就想痛哭一場,于是我說,我想娘了,于是任淚肆意奔流。
很久很久不再流淚,突然想起了這種久違的感覺,突然不想再虛飾堅強。九年的陰陽兩隔,無數(shù)次的靜夜思念,穿心透肺的疼痛,如今只想含淚問一句:娘,在天堂里還好嗎?我想您了,真的想您了!閉上眼睛,請您再走進我的夢吧,縱然只是在夢里,也想再享一回永不回轉(zhuǎn)的母愛??!
2007年中秋節(jié),父親和哥哥鬧矛盾,扔下患腦梗無法自理的娘一走了之,躲到了我這里,哥哥無奈地接過了照顧娘的任務(wù)。那天已近黃昏,夕陽余暉冷冷地斜鋪在院子里,我和二姐站在娘的輪椅兩邊,熱淚長流,久久不忍離去。二姐一遍遍哽咽著問娘:“娘,你自己在家里能行嗎?”早已神志不清的娘,茫然地望著滿臉淚水的我們,含糊不清地回答著:“行……”兩行清淚,緩緩流出她渾濁的雙眼?;厝サ穆飞希瑸M了我們牽掛與傷心的淚水。
我們無法苛責父親,畢竟他自己也已是70多歲的老人了;也無法責備僅僅能保證娘不被餓著不被凍著的哥哥,工作在身沒有條件親力親為的我們,對他還能有更高的要求嗎?我們只能央大姐常去幫著照顧照顧,周末假期回去看看娘,給她添置些東西,幫她洗頭洗澡,剪剪指甲。已認不得兒女的娘,總是歪著頭坐在輪椅上,搖晃著滿頭銀發(fā),眼神渙散地望著我們笑,笑出我們滿眼淚花。
2008年初夏,麥收時節(jié),再一次回家看娘。娘佝僂著身子坐在大門底下,昏昏欲睡。放好水給她洗澡,翻過來她的身體時,我們的淚水"嘩"地一下子全出來了:娘的臀部、大腿生了好幾處褥瘡,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二姐當即哭著說:“趕快,趕快送醫(yī)院!”娘住進了市中醫(yī)院。開始我們輪流著照顧,放暑假后,我在醫(yī)院整整陪護了一個月。躺在病床上的娘,已經(jīng)什么都不知道的娘,從來沒有喊過一聲疼,沒有鬧過一次,總是安安靜靜地睜著眼睛,一臉的慈祥和順。同病房的人都說:“真是一個不多事的老太太?。∵@輩子肯定是一個好人!”
出院后接娘來我家,由我和父親親自照顧,又守她整整一個月。因為我知道,陪伴她的時日已不多,而我,只有假期才可以完整地奉獻給她。我沒有物質(zhì)上的孝敬,只有精神上的陪護。一如學(xué)生時代的每個假期,安安靜靜守在家里守著父母,做著他們最懂事最乖順的孩子。
一日三餐精心調(diào)劑,一勺一勺喂給娘,多少次一個噴嚏濺我一身,我狼狽的樣子反而把她惹得“嘿嘿”笑,我只能無奈地苦笑笑,平靜地擦干凈。像侍奉幾個月的嬰兒一樣,為她換洗尿布,收拾污物,陽臺上因而充滿了異味。每天洗呀晾呀,洗著洗著淚就不由自主下來了:這樣的苦累怕是機會也不多了吧。
九月開學(xué),盡孝與工作無法兩全,只好讓父親跟著,把娘送走,可是僅僅過了一個星期,娘就又一次住院了——至今,我都在為此而不斷自責:如果,不讓娘走,或許她不會這么快再進醫(yī)院吧?或許她能夠多活一些時日吧?可是,人生無法回頭,生活沒有如果!這一次,娘仿佛已經(jīng)耗盡了今生所有的氣力,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再也不能自己動一下。一夜一夜輪流守護著她,不敢有絲毫疏忽,還是眼睜睜看著她越來越虛弱……
世界上還有比眼睜睜看著最親最愛的人離你而去,而自己卻無能為力更加殘忍的事情嗎?
永遠銘刻在心的是那一幕幕:已無多少知覺的娘,對任何聲音都無甚反應(yīng)的娘,在聽到我們兄妹四人的乳名時,臉上,露出了要哭的表情,她已哭不出聲音了,已流不出眼淚了,只有表情!一次一次哭的表情,四次哭的表情,證明著她潛意識里出自母性本能的不舍與牽掛……
第二次出院,娘躺在車里,急促地喘息著。我守在她身邊,輕輕對她說:我們要回家了!娘的臉上,露出的是疲憊無力的笑。安置她躺在家里的床上,俯身告訴她:回到家了!回到家了!她的臉上,一次一次重復(fù)著要哭的表情,一次又一次,只是哭的表情……
知道娘輾轉(zhuǎn)再久,還是想要躺在家里的床上,才能安心睡去。
無聲的哭,無聲的笑,銘刻于心,銘記終生。
出院后的第二個周末,二姐打電話告訴我,醫(yī)生說娘很危險,要我隨時做好準備。放下電話撲在床上我嚎啕大哭:娘要沒那口氣我也不活了!我也不活了!
是那一刻真真實實的感覺,痛徹心扉。
11月14日,九點多鐘的雨夜,汽車在無邊的黑暗里飛奔。窗外雨聲淅瀝,車內(nèi)的我,一路子淚落如雨。
病臥在床的娘,已經(jīng)整整17天粒米未進了,前十幾天持續(xù)發(fā)高燒,就靠每天打點滴,每天喂幾口奶粉維持。天天打電話問情況,大姐總說挺有精神,雖然吃不下任何東西。每個周末我和二姐都會趕回去,守她一天,再憂心忡忡奔赴工作崗位。我們已在心里做好了隨時回去隨時接受噩耗的準備,今天,剛剛結(jié)束期中考試,我和孩子都沒有耽誤,正暗暗松了一口氣,便傳來娘不好的消息。
七點多打的一個電話,消息讓我的心一沉,大姐說情況不好,今天一天光排大便四五次了。早就聽說人臨終前要凈身,排便是一種不好的預(yù)兆。而娘,平常十天半月也難排一次,更何況自出院回家這四十天的時間,她哪里吃多少東西了?我忙說,明天一早趕過去。
八點多鐘,父親打來電話:“你娘已經(jīng)穿上了衣服(壽衣),架到外間的床上,你們今天晚上能趕過來盡量過來,要不可能見不到最后一面了?!蔽翌D時傻了,坐在那里不知該干什么。收拾東西的時候,腦子一片空白,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顫抖的手不知拿什么好,一切就像在夢里,前方仿佛吉兇未卜,而結(jié)果其實早已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了。
找了一輛車匆匆往家趕,出門時還沒下雨,半路車窗上竟密密落滿了雨滴,和著我落雨的心情。
十點多鐘到家,沖進屋門,滿屋子的人映入模糊的淚眼,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籠罩著整個房間。站在娘床前,看到寬大的壽衣包裹中的瘦弱的娘,那急促的呼吸,那迷離的半睜的雙眼,我的淚,再次不爭氣地滑落??墒俏也桓野l(fā)出一點聲響,怕驚動了氣息奄奄的娘。舅家大表嫂責怪地捅了我一下:“你這時哭什么?”我趕緊拭淚,我知道,農(nóng)村有很多規(guī)矩,我得好好遵守,為了讓娘能安安穩(wěn)穩(wěn)順順當當走完這人生的最后路途。
素有經(jīng)驗的大表嫂說看樣子今晚沒事,后半夜大家便散開歇息去了。我和二姐不敢掉以輕心,一人一凳圍坐在娘床頭,憂慮而又無奈地望著娘。整整一夜,呼吸依然急促,可是娘的眼睛,隔一會兒就睜得老大,努力向著門外的方向(娘的頭正對著堂屋門),仿佛在等待著什么。是在等正連夜匆匆朝家趕的大孫子,還是幾年未見不能回家的小孫子?我們的心,充滿酸楚。農(nóng)村的冬夜,寒氣襲人,披著厚厚的羽絨服,依然冷得承受不住。意識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模糊,就這樣守著娘,從落雨的黑夜捱到濃霧的晨曦。
父親、哥哥、大叔、二侄也在一邊高聲或低聲交談,整整一夜,守著娘。
天明了,娘終于捱過了又一個夜晚。光明總會帶給人一些希望吧,雖然這希望或許渺茫。父親甚至偏執(zhí)地說:“咱就當昨天排便是腸梗塞下來了,也許從此就好了呢,希望出現(xiàn)一個奇跡吧!”可是我們心里都清楚,不會有這樣的奇跡出現(xiàn)了。娘絕不是腸梗塞,昨天一天排便六次,絕不是正?,F(xiàn)象,娘是在凈身呵!聽著父親的話,我們只是默默無語。
走出房間,濃濃的霧重重包圍住我們,如心中濃重的悲痛。二姐說起前天晚上她做的一個夢,夢見一只很小的飛機,帶著娘就飛上天了。大姐說;“那是要帶咱娘走,不好?。 蔽蚁肫鹆送惶煳易龅哪莻€夢:娘好了,笑呵呵地坐起來。知道上天在用不同的方式向我們做著暗示,再也不敢深想下去。
依然急促的呼吸,依然不時睜大的雙眼,情況好象沒有多少變化。十點多鐘父親便讓我和二姐去歇息一下,二姐要等姐夫和外甥女來,我便上樓稍事休息。朦朦朧朧中聽見外甥女來了,在和女兒、侄孫女說:“……我媽說,就算是一個病臥在床的娘我也要……”意識激靈一下子全醒了,匆匆起來下樓去。看到娘的床已經(jīng)調(diào)成東西方向,二姐和姐夫一人一邊在摸著娘的脈搏。我的娘,我的娘,為什么眼睛不再睜大?為什么瞳孔有些散亂?為什么呼吸不再急促?為什么呼吸如此微弱?趕緊坐在床頭,一邊暗暗自責離開的這兩小時,一邊憂心如焚地關(guān)注著娘任何細微情況。娘的呼吸越來越弱,越來越弱。柔弱的我最先禁不住流淚,顫抖的手不時摸著娘的額頭、臉頰,生怕它會一下子變涼。清清楚楚地看到娘眼角緩緩流下一顆淚,二姐泣不成聲地用紙去擦(表嫂說人最后會流下成顆的眼淚)。我們姐妹仨和二侄已是唏噓一片。管事的三叔一遍遍喝止我們:“不能哭,這時誰都不能哭?!睖I水嘩嘩,只能強壓住哭聲,只能無聲地哽咽,因為這時候出聲哭對娘不好。娘開始往上倒氣,倒一次停一會兒呼吸。我們哭得稀里嘩啦,場面一片混亂。大家喊著趕快調(diào)床頭,調(diào)過床頭后,娘倒了幾次氣,呼吸停了幾次,最后一次倒上來,半睜的眼瞬間合上了,嘴也閉上了,那一口氣沒咽下去就再也沒有了呼吸。
三個九歲的孩子站在門口看著這驚心動魄的場面,也忍不住哭聲,被大人喝住,跑到東屋哭去了。那是疼愛她們的姥姥和老奶奶呵!我聽到東屋傳來她們大嗓門的哭聲。
再也沒有了呼吸,再也沒有了呼吸,娘的身體在慢慢變涼。可是她的眼和嘴又半張開了,時鐘指向了2008年11月15日(農(nóng)歷10月18日)下午兩點鐘,她的大孫子還在匆匆回家的路途中。
一片混亂。在表嫂指揮下,大家匆匆給娘擦凈了身子,穿好了壽衣,戴上了鳳冠……模糊的淚眼中,我一直盯著鳳冠后的金屬飾片,心疼地想:“那不硌娘的頭嗎?那得硌得她多疼??!”一直不甘心。大姐一個勁地說:“我老是覺得娘沒咽那一口氣……”遲遲不愿把娘送走,總覺得她還會緩過來,她還沒咽那一口氣??墒?,一次次試鼻孔,確實沒有了呼吸,摸摸心口,確實沒有了心跳。娘真的走了,真的不會緩過來了,安安靜靜地走了,卻不是那么安安心心地走了。
一直在哭,望著靜靜躺著的娘,一張白紙蓋住了她,從此,陰陽兩隔。
一人執(zhí)一根香,出去送娘。終于可以出聲地哭了,大聲哭喊著“我的娘”,走到十字路口,燒一堆紙,再哭著回來,娘,被我們送走了。坐在娘床邊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不辨時空。大侄和外甥終于趕回來了,可是,趕上的只是傷心欲絕的痛哭!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吊紙的人不知來了多少,來的有誰,我只是哭,蜷在最里面的角落里。
夜晚來了,不想吃也不想動。大姐、二姐和我在西,哥和二侄在東,為娘守靈。我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寬大的壽衣袖管中娘握著白手帕的手,望著那勞累一生而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手指,想著娘苦難的一生,心底淚海洶涌。娘呵,完成了她在這個世界上的使命,靜靜地走了。一輩子惟恐麻煩別人的娘,就連走也選了一個誰都不耽誤的時間——期中考試剛剛結(jié)束的這個周末,而今后,再也不會給兒女增添一點點麻煩了。娘呵,苦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的娘,終于放心地歇息去了。
還是不甘心,摸摸娘的手,冰涼冰涼,終于相信:娘真的走了,再也回轉(zhuǎn)不來了!
11月16日,守著娘的遺體痛哭一天。親戚們相繼來吊紙,鄰居們紛紛來幫忙。我知道,娘做了一輩子好人,每個和她接觸過的人都會心痛她的離去。
下午,送娘去火化。娘被抬進棺材,我們最后一次為娘凈面??粗鴶鄽庖岩惶於嗟哪镨蜩蛉缟拿嫒荩粗蛱鞛樗仙系难酆妥炀褂质前腴_著出現(xiàn)在面前,輕輕擦著娘的臉,我心痛如絞,淚如雨下。棺蓋合上的那一刻,我知道,這是最后一眼看見娘了,此后,此生,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跟在靈車后面,撕心裂肺地哭著、喊著,多想這條路就這樣無限延伸,可是只能跟到村外??念^拜別了娘,娘,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她生活一輩子的村莊!兩三小時后,迎來的是盛著娘骨灰的石棺,是價格最貴的大理石棺,蓋著描龍繡鳳的“蘇棺罩”。這是娘今后的安居之所呵,我們要讓她舒舒服服,風風光光。
那一夜,守著娘的骨灰。雖然隔著冰冷的石棺,可依然感覺娘在身邊,心里充滿熨貼的溫暖,寒夜里唯一的溫暖。
11月17日,娘走后第三天。依然是一天的痛哭。看到匆匆趕來的三嬸和堂姐妹,滿腹的委屈與傷心忍也忍不住,哭得更加悲痛欲絕!下午,該打發(fā)娘入土為安了。娘的遺像已擺在桌上,望著那慈祥的面容,望著被緩緩抬出的裝有娘骨灰的石棺,跟在石棺的后面,想著就這樣送娘遠去,一路子,傷心得嚎啕不止。
因為是新墳地,女客被阻在了地頭。跪朝墳?zāi)沟姆较?,哭送娘。大姐像所有的農(nóng)村婦女一樣,哭喊著催人淚下的句子,我和二姐卻只是一聲聲重復(fù)著“我的娘呵”,所有的話語在心底堆積,今后的歲月默默說給娘聽吧!暮靄沉沉中我哭為什么會有這種規(guī)矩,為什么親閨女卻不能親臨娘最后的安居地,不能親手安置她的家,我們多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