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年肉的有關(guān)記憶(家園·散文)
“四隊的,四隊的社員注意了,到隊里分肉嘍……”生產(chǎn)隊會計蹬在豬圈棚上,用手卷成喇叭筒放在嘴前朝社員們住的方向喊道。不到一袋煙工夫,鄉(xiāng)親們便提筐挎籃腳步輕快地來到隊址,一點戶數(shù),一家不差,到齊了。于是分年肉開始了……
幾十年前,隊里一年分三次肉,就是過年、端午、中秋三個節(jié)日。端午和中秋節(jié)分的少,象征性的按人頭分八兩一斤。而年肉則多,每人二三斤,生產(chǎn)隊日子厚實,糧食多肥豬茁壯的則可能分到四斤多。那是讓其他隊的社員甚至鄰村人羨慕的事情。其實,年肉分的多少也是人們生活好壞的一個標(biāo)致。
那時,每個生產(chǎn)隊都養(yǎng)豬,臨近年底,轉(zhuǎn)一轉(zhuǎn)那兩排豬圈便對社員的日子好壞,光景如何有了譜——豬的多少和瘦與肥是個晴雨表。大豬小豬滿圈,滑光滾圓與圈破豬瘦,大小豬餓的直哼哼一比較,那隊與隊人與人的區(qū)別就出來了。那時姑娘找婆家要看看豬圈,道理亦如此。以豬見人,看得透徹。
日子中,清湯寡水的三頓飯食,讓人對吃肉的渴望便更強(qiáng)烈起來。大人們沉得住氣,孩子們會毫不掩飾地表達(dá)盼年吃肥肉的欲望與興奮。于是家家戶戶都希望分些肥肉,不僅僅是自食和請客用,還須拿出大部分肥肉煉成葷油供后來日子食用,放置壇內(nèi)熬白菜或做菜餑餑時用筷子頭剜一塊兒,潤潤生澀的鐵鍋和人的腸胃。往往須吃到端午節(jié)分肉時再煉油續(xù)接上。過節(jié)吃肉與平時吃油都從分的肉里出,要均衡好也是費心思的事。
事實上,也是不易平衡好的事。因為肉的問題出過許多不快而無奈的事情。
李家兒子請父母吃過年餃子,因為肉少而嫌棄,惹的老少一家子沒過好年。王家吝嗇,請客時故意把蒸肉弄得硬硬生生,客人使勁啃咬,終歸無果而終,席面散了,肉沒吃多少,就歸了家人回鍋加火再吃,大伙都撇嘴,說那是要肉皮不要臉皮。
趙家生了八九個孩子,男多女少,個個在生發(fā)時期,吃肉的欲望也正強(qiáng)烈,加上家風(fēng)粗魯,難體諒家境窘迫,父母苦衷。騰著肚子,張著大嘴等肉吃,且年年個個吃的腸胃不適,白天黑夜往茅房跑,幾天過去還嗓眼兒發(fā)辣。父母望著如狼似虎的一群孩子,搖頭嘆息,實在無奈,男人對女人說,沒有辦法,就多放鹽吧。往肉里多放鹽,是要齁人的,人一齁就要喝水,過年的涼水,是臨近冰點的,幾塊肉落肚喝碗冰水,便會食欲大減,剩下的是滿腔的咸味,再吃肉齁勁重起,也就沒了興致。于是,年,就在吃肉與反吃肉的老少博弈中過去了。為此,村內(nèi)多了條歇后語:老趙家吃肉——費鹽。
人們都盼著多分肥肉,于是分肉肥瘦就成了大問題,是考驗持刀分割、揮秤掂量水平及公平公道的一個關(guān)口。分年肉是大事,是好事,也更是難事。要不,怎么會計一嗓子便召齊了全體社員戶呢。
其實分肉是講究的公正的。實行的是明暗結(jié)合,抓鬮對號方法,且是眾目睽睽之下。環(huán)節(jié)一:分戶別類,會計將全隊總戶數(shù)中人口相同的戶分出來,如兩口有幾戶三口有幾戶四口有幾戶……環(huán)節(jié)二:按會計吩咐由屠夫操刀肥瘦搭配和稱好,兩口人分幾份三口人分幾份……并在肉堆上貼紙條標(biāo)上一二三……順序號。這樣,同樣人口的有幾戶地上鋪的葦席上就有同樣重的幾份肉了。環(huán)節(jié)三:由會計做鬮,同樣人口的戶抓鬮。手中抓的號對上肉上的號時,那肉就是誰家的了。
社員們雁似的把分肉場圍成一圈。男人們有的聊著年終收成,有的說著下年打算。女人們則說著誰的圍巾好看,誰的棉鞋秀氣,也說著誰家的孩子長的俊和誰家的母雞愛下蛋等等。
冬日暖陽里,氛圍疏緩散淡且悠閑平和。平靜的表情抵不住肥肉的誘惑,不論男女都會不時瞟一眼做鬮的會計,砍肉提秤緊忙乎的屠夫,尤其是分稱自家人口那組時便會格外關(guān)注,看著那幾份肉的細(xì)微不同。
此時的分肉場內(nèi),似乎一切都在不經(jīng)意間,卻一切都在眾人的密視之中。只有孩子們被分肉的喜悅、吃肉的等待鼓漲著在人圈里外竄跑著不時遭到大人們的嗔怒……而這些又似乎給了他們動力,以致更愉悅甚至更瘋狂地跑竄起來。
抓了鬮以后,按程序進(jìn)行完了。葦席上擺放著大小不一的與總戶數(shù)相同的幾十堆兒鮮肉,白白厚厚的肥肉,黑紅的瘦肉間雜著,靜靜地站排在那里,待人對號領(lǐng)走。
這時候,會計就朝大家揮揮手,等所有人眼睛都瞅向他時,會計說話了,這是分肉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也是必須的、關(guān)鍵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會計說,老少爺們,老少婦女們,肉都分扒好了,鬮也抓到手了,分時哪坨肥瘦的也搭配了。在這兒,我在叨叨兩句,大伙剛才都看見了,沒遮沒掩,翻蹄亮掌,五指露縫。抓鬮呢是靠運氣手氣的,大伙也都知道咋回事。下面呢,要對號取肉,不管是好是壞別堵心,其實沒啥大差距,可豬呢,從生下來到肥了身上肉始終有肥有瘦,前曹后尖,脖子屁股不一樣,肚腩脊膀有不同。分肉的人呢,也不是神不是仙,更不會全變成肥肉來,不隨心的可要諒解諒解了。話講完了,便開始對號領(lǐng)肉。其實會計的話不過耳旁風(fēng),說的時候,人們更多關(guān)注的是手里的鬮地上的肉。
問題還是出了,趙家媳婦對上號以后,便連嚷帶鬧嫌肉瘦死活不要,于是,分肉場內(nèi)便變得嘈雜且沉重起來,鬧聲勸聲不斷,嘻戲孩童停住了手腳,眼睛大大地瞪著,耽心著能否會吃上年肉,這時的年味便有些走樣了。
過了會兒,會計又說話了,聲高且挺橫,道,別鬧了,不就是塊肉嘛?值得嗎?稍遲一下,看了眼哭鬧的趙家媳婦,又道,咱兩家人口一樣多,把號換給你吧!
……
其實,年年分肉,年年有事出,會計、隊長包括屠夫在內(nèi)往往會換號,于是,家人便常吃瘦肉。
如今,分年肉的情形已不復(fù)存在,人們對肉的需求也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那時吃肥肉,改革開放后吃瘦肉,眼下,吃骨頭,且是肉越少越好的骨頭。從“挑肥”到“揀瘦”再到吃骨頭,百姓餐桌的變化呈現(xiàn)的是歷史變化之大,也是生活變化折射出的一道風(fēng)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