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四周年】父親(散文)
清晨,房頂?shù)耐哽槁湎乱粚虞p輕的霜白,大寒到了,此刻,我想起地下的父親。
距今,父親已走了整整十個年頭。十年里,多少次父親走進夢中,模樣清晰如昨,只是不說話,和生前一樣沉默,手里總有忙不完的活計。這情景讓我心痛,于是,醒來的時候,思緒縈繞,追溯過去時光,父親的點點滴滴終于慢慢幻化成完整的輪廓,朝我走來……
父親小時候是“富家子弟”。爺爺解放前夕是村里的富裕戶,家里有木匠鋪,上百畝地,還雇傭了長工。聽母親說,父親小時候在家里很得寵,上面三個姐姐,獨根苗。打日本的時候,鬼子漢奸在崔爾莊修建有炮樓,統(tǒng)治方圓二三十里。爺爺在村里是村副,為了一村百姓茍且活命,不得不經(jīng)常去炮樓里周旋。父親還小,大約五六歲光景,就被爺爺領(lǐng)著一起去。暗地里,爺爺和村長支持八路軍,給小鬼子下套兒,因此父親小時候見過大世面,對日本鬼子并不害怕。木匠鋪里,爺爺?shù)膬蓚€弟弟給幫襯著,攝于爺爺威望,干活時對大哥言聽計從,服服帖帖,卻也因此練就一套過硬的木匠手藝,得以在以后的清苦歲月里養(yǎng)家糊口。爺爺上百畝土地自己耕種不過來,農(nóng)忙時節(jié),就有遠近青年農(nóng)民來我們家里討謀生。其中一個長工,高大俊朗,干活是把好手,爺爺很喜歡。勞動之余,就和父親一起玩耍。后來,長工參加了解放軍,從此杳無音訊。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我們村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哥去滄州閨女家居住,回來告訴父親一件新鮮事,說他碰到一位老頭,器宇軒昂,閑談中打聽父親一家的下落,竟然能叫出父親的小名兒。老者說當(dāng)年曾經(jīng)在父親家里扛過長工,如今父親還好嗎。據(jù)老大哥說,那位老者是滄州地區(qū)行署退休干部。
解放后,爺爺將全部家產(chǎn)充公,搖身一變成了貧農(nóng)。父親從此也就過起了貧家子弟的日月。熱火朝天的大躍進時代,父親正血氣方剛,積極投入激進洪流,只要主席老人家發(fā)的話,一定就是千真萬確的真理,毫不含糊。接下來的日子,跟著群眾一樣忍饑挨餓。
哥哥姐姐大了,小學(xué)沒有畢業(yè),就跟著父親去生產(chǎn)隊上掙工分貼補家用。挨到包產(chǎn)到戶以后,我們家分了一頭老騾子,和父親一樣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老騾子脾氣好,全生產(chǎn)隊人都知道,所以,即使分開單干了,老騾子也從沒有清閑的時候。農(nóng)忙時節(jié),東家借,西家用。每次回家,老騾子都一身大汗,精疲力盡。父親心疼極了,卻不好說什么,母親就牢騷滿腹??墒窍麓斡腥藖斫?,父親照常爽快答應(yīng)人家。有時候,父親讓我牽著老騾子去村中央的大坑塘飲水,那是我求之不得事情。一路上,穿過迷宮似的大街小巷,殘垣斷壁,和老騾子說著悄悄話。老騾子也好像懂我似的,忽閃著一雙大眼睛,有時候還點點頭。在坑塘邊,老騾子急步往水里走,我就腳步踉蹌被牽著走。一頓暢飲,老騾子抬起頭,望一望對岸,然后再次埋頭把長嘴巴伸進水里。走回岸邊,我催促快走,誰知老騾子竟然一下子躺在地上,左右打滾,攪得塵土騰空而起。是的,在老騾子左右翻滾過程中,緊張的肌肉松弛下來,疲憊一掃而光。我想起了父親,每天晚上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呻吟連連,是不是勞累一天后,像老騾子一樣還沒有恢復(fù)元氣呢。
日子一天比一天更見起色,人們把熱情都投入到自家的承包土地中去。父親領(lǐng)著全家拼命干活,起早貪黑,披星戴月。一畝麥子地,老頭樂澆水,全家要給土地磕頭磕上兩天兩夜!我剛剛上初中,稚嫩的胳膊酸麻脹痛,可是在父親的目光注視下不敢出聲。夏天,天公不作美,一個雨星兒都沒有,地面上冒著白煙,原本就苗不齊的玉米在太陽炙烤下葉子打起了卷。全家齊心協(xié)力在干涸的田溝里打井。井管十來米長,父親哥哥姐姐還有我抬起井管慢慢豎起來,預(yù)先挖好坑,里面倒?jié)M水,然后喊著號子一起用力戳下去。這樣的情景在八十年代鄉(xiāng)村田野里比比皆是。腰酸背疼后,就停下來喘口氣,然后繼續(xù)向大地要水。井打好了,安裝機器,試著抽水。此時,西北天空烏云滾滾,風(fēng)馳電掣一樣刮過來。父親是不搭理上天的,他相信自己。下雨了,豆大的雨點砸下來,砸在父親黑黝黝的脊背上。雨越下越大,仿佛天河泛濫一樣。父親慢慢揚起臉看天,任雨水澆到臉上。老天啊,下吧,即使把我們?nèi)伊艹陕錅u,也值了!接下來,全家在傾盆大雨中,在泥濘里拔出井管,把機器抬上小拉車,走上回家的路。鄉(xiāng)間土路,水流成河,雨幕里分不清哪里是田地,哪里是路。一不小心小拉車滑進路邊的水溝,于是父親親自駕轅,我和大哥大姐二姐在兩旁一起用力,喊著號子,一二三,車子終于掙扎著拉出泥潭。此時,全家人都變成了泥猴子!時過經(jīng)年,父親帶領(lǐng)全家搏擊風(fēng)雨的情景歷歷在目,仍令我唏噓感嘆。
有趣的是,我小時候,父親在生產(chǎn)隊里當(dāng)過隊長,也當(dāng)過飼養(yǎng)員。吃過晚飯,我就跟父親到生產(chǎn)隊睡覺。父親在嗤嗤冒著黑煙的泡子燈下,精心篩著草料,然后一拉溜倒進牲口槽里,只聽見一片咀嚼的沙沙聲,間或打一個快樂的響鼻或者痛快地放一聲長屁,整個長屋里混合著牲口的屎尿味和草料的清香。這些牲口都是生產(chǎn)隊里的功臣,不可怠慢啊。我和父親睡在牲口棚里間,燒得滾燙滾燙的土炕上,炕席被煙熏成焦糊的顏色。我赤溜精光地鉆進父親被窩,發(fā)現(xiàn)父親的胸膛和土炕一樣火熱。那時候,我的夢好甜好甜。
還有一次,父親晚上吃過飯,讓我跟他一起去西南洼看守高粱地。秋天,高粱熟了,做編織用的高粱桿密密麻麻像竹林,這種時候,很容易被人偷砍。父親選了高粱地中央的一塊地方鋪下被褥,透過高粱空隙,星星在遙遠的黑夜里閃閃爍爍,晚風(fēng)吹進來,涼颼颼的。半夜時分,父親把我叫醒。天上涼涼地下起了雨。于是,父親拽著迷迷糊糊的我深一腳淺一腳嘩啦嘩啦穿過密林一樣的高粱地,急急往家奔。
上高中以后,學(xué)習(xí)吃緊,一周回家一趟。一次返校,騎車剛上公路,一輛面包車從后面疾駛撞上我。父親獲知我出車禍的消息,心口一陣疼痛,哀嘆,難道老天讓我兩個兒子都承擔(dān)不起來嗎?在醫(yī)院里,父親看我并無大恙,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
父親并不嬌慣我。小時候,一個鄰居小叔找我來玩。在院子里,我倆玩耍打逗,我故意把他絆倒了,小叔叔大哭起來。父親看到這一幕,順手抄起一根手腕粗的向日葵梗,狠狠抽到我的后背上,向日葵梗瞬間斷為兩截,罵道:你個小兔崽子,把孩子摔壞了怎么辦,我打死你王八羔子!說著繼續(xù)攆著我抽打。我連忙逃出了家門。春天里,屋后的大榆樹長出一嘟嚕一嘟嚕黃燦燦的榆錢,令人饞涎欲滴。我叫來二姐支起梯子,然后飛也似的爬上房頂,伸出小手拉過榆樹條,大把大把往嘴里塞榆錢。近處吃完了,就探身將遠處的一根粗壯樹枝狠命拽過來,一只手往嘴里填榆錢,一只手緊緊往懷里拽樹枝。韌勁十足的榆樹枝一下子彈回,我也跟著飛出房頂。我不知道害怕,兩只小手恰巧攀住一根橫生樹干,身子索性蕩起秋千。一會兒,手臂發(fā)麻了,趕緊帶著哭腔呼叫院里的二姐,二姐爬上房頂,竟然哈哈大笑,說我真會玩耍!我說我快撐不住了,二姐才大聲呼喊父親。父親看到這情景,想拉過大榆樹,可是粗壯的樹干紋絲不動。然后又溜下房來到后院。鄰里大哥看到這驚險一幕,蹭地一下翻過墻頭飛奔過來,兩個成年人站在樹下束手無策。我終于支撐不住了,像一顆炮彈一樣筆直落下來,兩個男人接擋了一下,我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們中間,毫發(fā)無損。這時父親終于回過神,從地上撿起一塊土坷垃,大罵著砸我:“你個王八羔子,你他媽找死呀,我砸死你算了!”鄰居大哥趕緊拉住父親的手,我一溜煙跑出胡同口,跑得無影無蹤,午飯都沒敢回家來。
小時候,我是個熊孩子,貪玩成性。當(dāng)終于懂得讀書可貴的時候,已經(jīng)長大了。于是趕緊補習(xí)功課。經(jīng)過一番臥薪嘗膽,搭上高考末班車,上了一所中專學(xué)校。千里之外,我興奮地給家里寫信,告訴說學(xué)校正在軍訓(xùn)。時值秋天,父親和母親給莊稼除最后一遍草。在即將收獲的玉米地深處,父親忽然想起自己的小兒子正在遠方遭受軍隊嚴(yán)厲的懲罰,不禁悲從中來,老淚縱橫,任渾濁的淚水沿著黝黑的臉頰跌落腳下的泥土。春節(jié)回家,母親告訴我,我一陣心酸,唉,我的老父親。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很喜歡熱鬧。窮苦的年月,村里在漫長冬季總要變著花樣自娛自樂,演戲,扭秧歌,跑旱船,敲震天鼓。聽人說父親年輕時在村劇團里唱青衣,有板有眼。后來劇團解散了,父親迷上敲鼓。父親敲鼓是村里出了名的。陰歷年根底下,閑了一冬的人們操持跑秧歌。紅艷艷的綠油油的粉嘟嘟的古裝穿起來,快樂的羅鼓敲起來,震天的大鼓響起來,一時間喜慶熱鬧彌漫了整個村莊。父親敲鼓,臉色緊繃,一派肅穆莊嚴(yán),兩只鼓槌在父親手里,上下翻飛,如蝴蝶起起落落,時疾時緩,鼓聲便在村子上空轟響,蕩漾開去!震天鼓啊,亢奮了每個人的神經(jīng),讓人周身血液沸騰!那些秧歌隊員,于是就前進后退,忽左忽右,繞圈圈,串花花,盡情扭動身軀,任憑汗水打濕臉上的粉妝,濡染了牙齒,也要把胸中的憋悶一股腦釋放出來,讓歡快的鑼鼓把冬季寒冷,把生活的一切不如意滌蕩干凈!
父親走了,是坐著我們家祖?zhèn)鞯哪救σ巫叩摹D前涯救σ螐奈覡敔數(shù)臓敔斒掷锢^承下來,到父親這里幾近百年的歷史了。我工作以后,看到家里黑暗沉悶的氛圍,想要把那把木圈椅扔掉劈柴燒。父親一聽急了,說木圈椅是我們家的傳家寶,毀壞就是不肖子孫。木圈椅還有一大功能,每每村里老人過世,都來我家借木圈椅,說老人上路坐這把木圈椅舒坦。如今,父親也走了,坐著這把不知送過多少老人上路的我家的傳家寶上了路。我悲痛欲絕,哭逝去的父親,也哭木圈椅。一天,二姐來家,小外甥在木圈椅上爬上爬下,原本不堪重負(fù)的木圈椅“嘎巴”一聲折斷了。我大發(fā)雷霆,舉起巴掌想要教訓(xùn)一下熊孩子,但看見小家伙摔得不輕,捂著屁股哇哇大哭,我揚起的手落下來。我很悲痛,父親走后不久,木圈椅就遭到如此摧殘,這是我對地下父親的大不敬。于是,我默默走出屋外,拿來刀斧,笨拙地將木圈椅修好。和父親一樣,木圈椅是我們的傳家寶,我要繼承下來,即使毀壞了,也不能丟掉。以后,每逢回老家,我都要到木圈椅上坐坐,一顆漂泊動蕩的心就會安靜下來,思緒穿透時空,飛回往昔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