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移殤(小說)
午后,南半球某城市。
魏文峰走出家門,抬頭看看天空,刺眼的陽光讓他感到一陣眩暈,出國前向往的萬里無云的藍天,此刻看著讓他絕望。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空氣中沒有一分雜質,沒有了遮擋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炙烤著大地,直射在皮膚上火辣辣地生疼。此刻,魏文峰仿佛都能聞到一股子焦糊味,他懷疑自己在這日光下站上十分鐘都能直接成了烤肉。他突然想起了微信上的段子:出門別忘了帶上一把孜然,嘴角頓時泛起了一絲苦笑。
魏文峰此刻穿著褲衩汗衫趿著拖鞋走在去接兒子放學的路上,這幅打扮在一年前是他不能想象的。一年前,他還穿著西服打著領帶蹬著皮鞋坐在高級寫字樓里忙碌著,出入有精英,往來無白丁。而現(xiàn)在那些都恍若前世的記憶,以至于他都懷疑它是否真實存在過。
“你好,小魏!”
魏文峰被日頭曬得有些恍惚了,隱約聽見后面有人叫他。魏文峰居住的區(qū)域是華人聚居的地方,周圍華人鄰居不少,超市飯店也都是華人所開,出門都不用講英語。有時候他走在街頭,看著滿街的黑頭發(fā)黃皮膚,聽著熟悉的普通話,竟分不清到底是在中國還是在國外。
叫住魏文峰的正是三樓的鄰居老林。老林六十多歲,剛和老伴退休過來幫忙帶孫子。老人在這邊沒啥朋友比較寂寞,看著熟人總喜歡拽著拉個家常。
“你好,老林!”魏文峰回應道。
其實,他不怎么喜歡和老林說話,老頭一開口總是埋怨,沒人搓麻將,出門不認路,菜價要翻幾倍,都是他埋怨的理由。
“哎呀,今天好熱呀!”老林又抱怨道。
“是啊,您老人家可要當心啊,別中暑了!”
“是呀,可怎么辦呢,孫子總要接的。這鬼地方怎么日頭這么毒,家里待著倒還好,一到太陽底下曬得人吃不消!”
“是的,所以您出門要涂點防曬霜哦!”
“唉,大老爺們涂啥防曬霜?也就幾步路。不過這地方連棵樹都沒有,我看其它區(qū)都綠樹成蔭的,這里竟是光禿禿的,也不知道當初他們?yōu)樯顿I這里?”
“學區(qū)吧,買這都沖著這個小學的。”
“這里也有學區(qū)???我還以為只有咱國內有呢!怪不得房價也不便宜!”
“呵呵,這邊也一樣的?!?br />
要不是這個小學排名靠前,魏文峰也不愿住在這里,而且學校里幾乎都是清一色的黑眼睛黃皮膚。有次他將兒子學校的照片貼到朋友圈里,下面有留言道:怎么你兒子出國和沒出國沒區(qū)別??!然后加上一個偷笑,這著實讓他郁悶了好幾天。
倆人走進了學校,孩子們已經(jīng)整齊劃一地排好了隊等著家長來領了。
“爺爺!爺爺!”老林的孫子看到老林就像只小麻雀一樣飛撲了過來。
“慢點!慢點!”老林看見孫子,之前的怨氣都沒有了,眉眼笑成了一條線,張開雙臂將孫子抱在了懷里。
“爺爺,動畫片要開始了,趕緊回家吧!”小孫子將背包往老林身上一甩,拽著他就往校門外跑。
“哎哎,別跑,別跑呀!”老林一邊追著孫子一邊回頭招呼魏文峰,“小魏,我先走了!”
“好的!好的!”
魏文峰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子興高采烈地走了過來。
“爸,你看,我今天又得了一張小黃卡!”兒子開心地將一張黃色的卡片交到了魏文峰手中。
魏文峰也沒仔細看,自打兒子上了這兒的學校,總是隔三差五地拿回一些獎勵的卡片,一會是上課積極發(fā)言,一會是字寫的好,一會是樂于助人。在魏文峰看來,這些在國內學校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到這里都可以成為褒獎的理由,時間長了他都有些審美疲勞了,而兒子卻總是樂此不疲。
“哦,不錯。”魏文峰淡淡地應了一句。
兒子倒也沒在意爸爸的反應,拿過卡片仔細端詳著,仍沉浸在被表揚的喜悅中。
魏文峰和領孩子的家長們一起往校門外涌去,他朝人群里望了一眼,一種難以言表的失落感涌上了心頭。來領孩子的家長們多是家里的主婦們或老人,像他這種壯年男人甚是少見。一年前,他還在辦公室里處理著各路文件,在會議室里分析著市場趨勢,而一轉身卻與這些阿姨媽媽為伍成了慵懶拖沓的家庭婦男了。
剛來到這里他也曾信心滿滿摩拳擦掌地搜尋著工作,可語言就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關口,任你過去如何精彩,憑你曾經(jīng)多么輝煌,一口蹩腳的英語永遠無法叩開大公司的門。他的信心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飽受著摧殘,如同一株脆弱的小苗才冒出了自信的頭又被一陣冰雹砸下了,人也似撥了殼的春筍,眼見著一天天消瘦下去了。于是,他天天泡在論壇里尋找著面經(jīng),想找到一些獨門秘籍,卻看到了太多的失望與無奈,本來心頭還殘存的一絲希望的火苗,被這些吐槽的口水硬生生地澆滅了。
魏文峰萌生了退意,他覺得看不到希望,不敢想象自己的未來,如果是在一個小公司混吃等死或者和這幫阿姨媽媽為伍,還不如殺了他。可妻子和兒子卻喜歡這里,他們不愿意離開,于是他只好每天在買汰燒和接送孩子的雞毛蒜皮中消磨著時光,人也日漸邋遢了,倒是妻子找了一份超市收銀的工作興致勃勃地做了起來。
魏文峰在國內的家境不錯,在父母的幫襯下也有了些積累。夫妻倆賣了一套房子在這邊買了一套學區(qū)房,也沒有貸款,加上妻子打工賺的錢和孩子的補貼,一家人倒不為柴米油鹽發(fā)愁,于是他更加沒有了斗志,孩子去學校的時間也是他開始游戲人生的時間,簡歷更不知被扔到了哪個角落,每日里泡在電腦前,在虛擬世界里顛來倒去,漸漸地熬出了啤酒肚。
有時候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也心生厭惡,瞅著那些老外健碩飽滿的胸肌、突兀有致的腹肌,他艷羨不已,可自己練了一身腱子肉干啥呢?不泡妞不比賽的,最后他也就獨自意淫一番,仍舊窩在家里繼續(xù)著他的油膩了。
對于魏文峰萎靡的狀態(tài),妻子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眼看著他似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將自己的大好年華聰明才干泄得所剩無幾了。她焦慮地拿著膠布修補著魏文峰這只漏了氣的皮球,一會兒安慰,一會兒打氣,一會兒威逼利誘,一會兒曉之以理,可N多個日日夜夜的苦口婆心和推心置腹,也沒喚來魏文峰的雄起。他就似一只被閹割了的公雞,徹底陽痿了。妻子急白了頭發(fā),哭干了眼淚,他還是無動于衷,在他的虛擬世界里玩得不亦樂乎。皇帝不急急太監(jiān),妻子終于大徹大悟了,任他葛優(yōu)躺到老,發(fā)誓不再管他了。
其實,對于移民來這個陌生的國家,魏文峰心里是不情愿的。當初就是妻子頭腦發(fā)熱一定要過來,說什么為了孩子的教育,為了躲避霧霾,為了自由的環(huán)境??傊@一切一切的理由中沒有一個是為了他的。在魏文峰看來,國內才是他的樂土,有他愛吃的麻辣火鍋,有他愛看的足球,有他的父母朋友,更重要的還有他體面的工作。但是這一切在妻子的眼里,都不如孩子和環(huán)境重要。魏文峰拗不過妻子,也不想散了這個家,于是操著結結巴巴的英語,揣著一顆拼搏的心忐忑地踏上了這片土地。
可一直在父母的羽翼下長大的他,在踏上這片土地后就遭遇了嚴重的水土不服。家里東西壞了需要修修補補,他只能親自上陣,因為請不起工人;孩子太小不能獨自在家,必須親自陪著,因為請不起保姆。還有各種政策、各種賬單、各種條款,一不小心就不知會掉到哪個坑里了,必須翻來覆去研究一番。他經(jīng)常是打開網(wǎng)站被紛繁蕪雜的條款搞得暈頭轉向,或者是接著印度人的電話被他們奇怪的口音繞得云里霧里。不過這些都不是問題,壓死他的那根稻草仍是工作,他移民出來時揣著的那顆拼搏的紅心由熱轉冷、由冷轉冰,再也沒有了跳動的激情了。
溫室里的花朵離開了大棚,才知道外面的嚴寒;羽翼下的小雞離開了母雞,才知道世道的艱險。面對在這片土地上混得風生水起的過江神龍們,魏文峰深深地感到了自卑,也痛恨過自己的無能,他將這一腔恥辱和憤怒都傾瀉到了妻子身上。他生性內向,也不和妻子鬧,也不和妻子吵,他用他冷漠的方式默默抗爭著,表達著自己的不滿。妻子越是心急火燎,他越是泰然自若,心里滿滿的是復仇的快感。當妻子最終繳械投降的時候,魏文峰心里的郁悶壓抑一掃而空了,勝利的喜悅讓他著實愉快了幾天,可接踵而來的卻是惆悵抑郁了。贏了妻子又如何?他是否有這個勇氣拋家棄子回到自己的樂土?這個家的前途在哪?自己的前途又在哪?
落魄的他牽著兒子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兒子興致勃勃地給他講著學校里的趣事,講著老師如何喜歡他如何表揚他。是啊,每個人都需要被欣賞、被贊揚,可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他覺得自己就像被遺棄的孤人,再也不可能享受到別人贊賞的目光了。
“兒子,爸爸問你一件事?!蔽何姆逋蝗幌朐囂揭幌聝鹤拥男穆?。
“什么事?”
“如果爸爸回國工作,你和媽媽留在這里怎樣?”
“不行!”兒子想也不想地抬起頭,緊張地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問道:“爸爸,你要走嗎?你為什么要走?你不要我和媽媽了嗎?”
魏文峰沒想自己就問了這么一句,兒子居然如此的敏感,不似以前那個大大咧咧的男孩了。
“沒……沒有啊,爸爸……爸爸就是問問,你干嘛這么緊張?”
“因為我的好朋友DAVID,他的爸爸就是回國工作,后來就不要他和他媽媽了。我們班還有個小朋友,也是爸爸在國內,后來她爸爸媽媽就離婚了。爸爸,你不要回國,我不要你離開我和媽媽!”兒子拉著他的衣角,眼巴巴地抬著小臉仰望著他,讓他一陣的心酸。
“好,爸爸不回去,不回去,爸爸會一直和你和媽媽在一起!”他趕緊安慰著兒子。
“那就好!”得到了承諾,兒子這才放下了心,小臉上又綻出了燦爛的笑容。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說道:“爸爸,如果你想工作就在這里工作吧,這里也有好多工作的。我們班很多小朋友的爸爸也都在這里工作的,我相信你也一定能找到的!”
兒子忽閃的眼睛充滿了對父親的期待,讓魏文峰又是感動又是愧疚,眼淚霎時冒了上來,直在眼眶里打轉。
兒子是他的心頭肉,對他來說,寧可失去整個世界,也不愿失去兒子。如果自己和妻子真鬧到分手那一步,他知道,按照這邊的法律兒子一定是判給妻子的。
“唉!”魏文峰心中一聲長嘆,贏了妻子又如何?丟不下這個家,他終究還是要低下頭忍著氣在這里生活下去的。
人真是很奇怪的動物,當有人在后面拿著鞭子吆喝著逼著你前行的時候,你卻總賭著一口氣,磨磨蹭蹭不愿挪動,而當再沒有人催促你的時候,你卻自己焦急了起來。
魏文峰也不例外。自從妻子對他放任自流以后,他心里突然空落落起來,看著妻子每天早出晚歸養(yǎng)家,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負疚感。畢竟自己是個大男人,養(yǎng)家的重擔落在妻子的肩上,怎樣也說不過去。他的內心開始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而今天兒子的話更讓他覺得不能就這么頹廢下去了,他是個男人,是兒子眼里的父親,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他必須做點什么。可是做什么呢?
魏文峰正胡思亂想著,隔壁的ROSE推著童車牽著女兒從對面走來,“老魏,你好呀!”
“ROSE,你好!你好!”魏文峰客氣地回應道。
“今天很熱??!”ROSE一邊抹著汗,一邊給童車里的小兒子塞上奶嘴。
“是啊,是很熱。”
倆人也沒再多說,擦肩而過。
魏文峰知道ROSE在家里帶著小孩做著代購的工作,聽說收入很不錯,多的時候一個月竟能賺幾千塊錢,相當于這個城市一個白領的收入,讓許多剛來的移民對其趨之若鶩。
雖然魏文峰也羨慕著她代購的收入,但他總覺得一個大男人像個女人一樣穿梭在超市里搶奶粉也太不像話,特別是前陣子網(wǎng)上新聞里對代購者搶奶粉的事大肆炒作,搞得移民們去超市買奶粉都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魏文峰認為幾千塊錢是小,丟了尊嚴是大,所以不做也罷。
“哎,老魏,接兒子??!”魏文峰正走著,樓里的PETER帶著女兒從后面急急地超了上來。
“哦,PETER,你好,忙呢?”
“嗯,剛接到一個電話,有人要修空調。這不是天熱嗎,修空調的電話一下子多起來了,本來想著今天休息接女兒放學,結果還是要出去干活??!”
“忙好啊!忙好?。 边@是魏文峰的真心話,他很羨慕PETER這樣的忙人,他覺得忙碌的人生才是男人的人生,才能賺錢養(yǎng)家。
PETER比魏文峰早幾年移民過來,來了這些年,英文說得還是磕磕巴巴的,也沒去讀什么書,可這并不影響他修空調,一干就是幾年,生意很不錯?!澳奶煊锌照宜囊涣娜∪〗?jīng)?!蔽何姆逍南耄?br />
魏文峰正思忖著,突然電話響起了,“老魏,是我TONY,本來說好明天上午去你家洗地毯,可今天我做的那家又讓我去她爸媽家洗,不好意思,能不能改明天下午?”
“沒問題,沒問題?!?br />
“好的,謝謝!”
掛了電話,魏文峰想想TONY的清潔生意也很好,聽說他還做公司的清潔,幾年做下來都買了一棟大房子了。
魏文峰低頭琢磨著,突然馬路對面有人叫他,“老魏!老魏!”
他扭頭一看,居然是以前單位里的同事老張!真是太意外了,魏文峰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