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銳力】刮擦(小說)
莫家巷,位于中山西路海光大廈后面,是一條狹窄的街道。這條路的規(guī)矩是:只要留出一條可供一輛汽車通行的路,其它所有空間,都停滿了車。
段正,是莫家巷的常客。他一般在周五晚上六點左右,或者周六上午七點之前,到達這里,送兒子來補習。他兒子讀高三,再過幾個月就要高考。這個時候為兒子服務,無論怎樣,好像都天經地義。因此,他毫無怨言。
兒子讀的是寄宿學校,周五才能接回家。本來周日,也應該放假,但學校要求畢業(yè)班補課,雖說是自愿參加,可哪個家長敢不配合。就算是這么一點放假時間,孩子媽媽也安排得緊緊的。周五在奶奶家吃晚飯,六點趕到海光大廈,數(shù)學補習老師要與兒子一對一教學。周六上午是物理和化學,下午去另一個補習點補習語文。簡直像馬拉松接力賽。只是接棒的,只有他和兒子而已。
今天是周五。段正的心情很不好。本來早上說好,今天由他老婆去接,他上午出門時,心里還輕松了一陣,可下班前一個小時,他老婆突然來電話說有事不能去。等他急匆匆趕到學校,兒子又因為老師拖課,遲遲不出現(xiàn)。心急火燎地殺回奶奶家,風卷殘云地扒完飯,又碰上海光大廈前一大堆烏龜殼大游行,不得不讓兒子提前下車。這心情能好才怪了。
誰知,事情還沒完。
段正跟著烏龜爬,爬到丁字路口,突然,一輛黑色奔馳車,不知怎么倒車的,像失控一般滑了過來,碰上了他車頭的左側。
他心里的火,蹭地就冒了上來。右腳一踩剎車,猛地向上一推檔位。一腳跨出車門。他沖到那輛貼滿黑色車膜的奔馳車旁,敲打對方的車窗。
“你怎么開的車?”在他竄出火焰的話音里,車窗降下來,露出一張冰冷的女人臉。寒霜撲面。
“碰到又怎么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女人的脾氣不小?!斑@么小的路,這么多的車,掉個方向都能碰到,真是活見鬼了!”
“你說什么呢?一句道歉都不說么?”段正有些生氣了。這女人很自以為是啊。
“說什么呢?不就是碰到車了么?!迸搜劾镩W過不屑道:“快速處理就是。你叫警察也行?!?br />
段正熄火了。這女人的節(jié)奏,顯然對這一套很熟啊,估計沒少玩碰碰車。再看這車的形勢,還真有些霸道。它是拐進了人家進來的車道,把前面進來的車給堵住了。顯然,她想把車頭掉出來,從右邊開過去,結果倒車時碰到了他。
大家速度都不快,碰的地方也沒什么大事,不過刮擦了一點油漆。段正看了,也沒說話,心想,要走程序走保險,太麻煩了,就這么點刮擦。算了,自認倒霉吧。這號女人,都是屬于“戰(zhàn)斗機”的,要她們道歉,估計比登天還難。
段正用手機,拍了照,然后一聲不響地回到了車上。那女人也下了車,在她自己車子周圍,左看看,右瞧瞧。那奔馳,連個劃痕都沒有。段正是一輛銀白色大眾CC,質地也足夠堅硬,除了一撇淡淡的白痕,只有一些凹陷的痕跡。
問題顯然不大,段正也不好撒氣。這時,后面的司機有人在按喇叭。嘟嘟,嘟嘟的,聽著就叫人心煩,像是埋怨段正小題大做似的。
段正看前面車輛已經動了,就跟了上去。開出去的一剎那,他瞥見那個女人,發(fā)現(xiàn)女人的身材不錯,黑色緊身七分褲,長波浪的棕黑色卷發(fā)。
段正把車開上中山西路,慢慢跟著浩大的車流,像是一朵隨波逐流的銀色浪花。
他其實不是想離開海光大廈,因為兩個小時以后,他還要來接兒子,只是現(xiàn)在沒有空位,他只能漫無目的地兜圈子。
再回到莫家巷,段正下車鎖門,然后點上煙,開始踱步。抬頭看看夜空,總像是有一種粉紅色的暗云,在遙遠的地方波動。這城市里,早已沒有了純正的黑色。
旁邊的住宅樓,每一個窗戶都安裝了防盜窗。每個窗戶,都有不同的風景。有些亮著燈,有些沒有,像是主人不在似的。還有一些遮得嚴嚴的,只依稀透出一點光,像是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雖然百分之九十九的防盜窗都沒有發(fā)揮過什么作用,但家家戶戶都會安裝。既使是心理作用大過實際效果,人們也樂此不疲。
有時候,段正會瞎想。如果要判斷一個城市的治安情況和警民關系,其實可以看看防盜窗的數(shù)量和比例。
這時,段正聽到路邊有輛汽車的車窗落下,一張雪白的臉,從黑暗中探出來,恍如冰霜碎裂,還原成了一個月亮湖。
“唉,和你商量一下。我們私了行不?”女人溫柔的聲音里,有一種沙啞的磁力。
“哦?”段正沒明白女人的意思。
“你重新噴漆,也就四五百,我給你六百行不?”女人說到“行不”兩字,有種天然的媚意,估計是向老公撒嬌用慣了的手段。
“我就是覺得跑來跑去麻煩,浪費時間。我女兒就要中考了,我沒時間。你看?”女人楚楚可憐的企盼目光,很讓人同情。
女人真會演戲啊。段正想,她們天生就有這么一段程序,調用起來很方便。
“不用。我沒想過要你賠。”段正老實地說。他吸了一口煙,吐出濁氣,像是吐出了一個小小的貪念。
女人意外地看了看男人。男人有些發(fā)福,但身子挺拔,像那種碗口粗的毛竹。板寸頭下的圓臉,像一只燒餅,面色有點焦,但依稀還能看到年輕時候的清秀眉目,像是藏在遠處的影子。
女人意識到剛才要求私了的舉動,有些傻,像是被戲弄了似的,這使她有些惱羞成怒。
“你不是拍照了嗎?”女人冷笑道。
段正明白女人誤會了。他溫和地對女人笑了笑,解釋道:“我是怕你報警啊。從事故現(xiàn)場看,我是車頭,你是車尾。正常來說,車頭的責任比車尾大。離開了現(xiàn)場,到時候就說不清了?!?br />
“喔,你還蠻仔細的。”女人釋然了。原來男人不是要找她麻煩,而是怕她訛他。她對男人笑了笑,像有一種闖了禍還不用賠,占了便宜的感覺,歉意地說:“我誤會你了。還撞了你。不好意思啊!”
“沒事。不就這么點小事么?!倍握残α耍又终f:“我當時火頭上,態(tài)度不好。你別往心里去啊。”
“這車堵的也是,誰都有火?!迸送ㄇ檫_理地笑道:“你也是送女兒來補習的吧?”
“不是。我兒子,馬上要高考了?!倍握m正道。
女人沒想到對方的孩子這么大了,想起自己老公的年紀,不覺嘆了一口氣,理解道:“孩子壓力大,做家長的,也是壓力山大。中考的壓力更大。我聽說去年中考,錄取率才百分之三十到四十,比高考本科錄取率還低,我女兒這成績,唉——”
段正聽女人嘮叨,也不好說什么,想到兒子的情況,心里也是一陣煩躁。兒子讀的,是一所普通高中,年年沖一本,能沖上的也就個位數(shù)。兒子的成績,在年級段十幾名,能沖一本,但希望不大。想到這些,他就感覺到累,像攀巖到了半山腰。
段正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女人停車的地方,街沿有兩個臺階,登上兩個臺階,是一個還沒開業(yè)的店面。段正突然覺的,自己坐的這個臺階,就是高考,下面那個,銀光閃閃的,就像是中考。
“唉,你別坐那里啊?!迸撕眯牡卣f。
“沒事。這樣坐著聊聊也好?!倍握Φ?。“你也別唉唉的,我叫段正,你叫我老段就行。高考還有三個月,說不定在這里,我們還能經常碰到?!?br />
女人有些害羞,畢竟大家還陌生,不過女人并不笨,知道這種有家有業(yè)有兒子的男人,還是比較可靠。
“我叫雅媛,你叫我阿媛也行?!迸瞬蛔杂X地說了自己的名,她想了想又說:“你要是不抽煙了,可以坐我車里來。大街上,這么說話,畢竟,不好?!?br />
段正,這才想到這一茬。也是啊,這樣一個在車里,一個在街沿,讓人看了也別扭。
段正一坐進雅媛的車里,兩人都有些后悔了。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出一句話可以說。車里的空氣,好像飄滿了尷尬的粉末,讓呼吸都需要小心。
段正想,這是什么節(jié)奏?像是一場戀愛的開端?
雅媛想,我這是怎么了?傻乎乎的叫人進車干嗎?沒聽人說過,女人的車,就像移動的閨房,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進來的好不?
這一刻,汽車好像是一件特殊的法器,里面的時間仿佛停滯了,過得特別慢。
“請你聽音樂怎么樣?”雅媛打破了沉寂,像是重新被喚醒了做女主人的意識。
“好啊。”段正答應道。他手里攥著手機,想去看手機里的小說,又覺得這對女人不禮貌??蛇@念頭又去不掉,就像褲兜里的煙盒,頂著硬硬的棱角,讓他難受。
一首不知名的輕音樂曲子。仿佛綠水青山,田野草原。白色的西洋莊園。
“豪車果然是豪車。音樂效果,就是好。”段正贊嘆道。
雅媛突然想到,這音樂聲,會不會引起行人注意啊。她心里發(fā)慌,連忙摁動車窗的電動按鈕。封閉起來的車廂,音樂更加飽和,像秋雨中暴漲的湖水,要把他們淹沒。
雅媛又感覺這音樂聲太響,不僅響得讓人發(fā)慌,還讓人心顫。她趕緊去旋轉音量按鈕。直到音樂像低低的嘆息,她才安定下來。
音樂的潮聲退去,段正聞到女人甜膩的香味,溫馨中,帶著些許激情。他想起在雨中的一把傘下,第一次擁抱妻子的情景。想起那時候的妻子,那恬靜,陽光一般的笑容。
現(xiàn)在可不一樣了。像是翻身農奴得解放。在家里的架勢,簡直就是一個女軍閥。段正,把被子去曬曬。段正,還有洗衣機里的衣服。段正,洗碗了。段正,我要洗腳。段正,快來,幫我拿一下毛巾。段正,啊呀,蟑螂!啊呀,別弄死它……
雅媛,第三次心慌了。車廂里多了一股煙草的味道。就像一首歌唱的那樣,“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煙草味道”。她和她老公,已經好幾年沒有接過吻了。老公應酬多,酒啊,煙啊,海吃狂喝,十幾年下來,身體的毛病也越來越多,高血壓,糖尿病,前列腺炎……她也搞不清為什么會這樣。她感覺,這仿佛是來自未來的一種無形壓力,像一個抱不過來的大氣球,每天壓在她的胸口上。
“你車里的感覺真好。”段正感慨道,“像是一個約會。雖然,不是真的?!?br />
雅媛,瞪了段正一眼。誰知道這目光投出去,像是收不回來了,段正含笑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勾住了它。聽他說,不是真的,雅媛也笑了。沒想到這男人還有頑皮的一面。
“你們男人可不能相信。”雅媛不屑地說。
“是啊,男人都是賤骨頭?!倍握Φ溃骸岸颊f女追男,隔層紗;男追女,隔座山。實際上,男人是很脆弱的,經不起女人折騰?!?br />
“怎么可能?男人跑馬撒歡似的,女人可以一個一個的換。女人可沒這本事。”雅媛質疑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倍握Φ?,“女人被男人騙,傷的有可能是身體,男人被女人傷害,那可是心。”
“這話我可不認同。說得好像女人沒有心似的?!毖沛罗q駁道,“我倒覺得,你們男人婚前婚后,反差太大?;榍笆前遵R王子,婚后是黑臉包公?!?br />
“哈哈。說得好?!倍握笮Φ?,“黑臉包公,還是額頭上涂著白色的那種丑角?!?br />
“你知道你們女人婚前婚后,是什么嗎?”段正繼續(xù)說道,“女人婚前,是一幅彩色花布,婚后是一條干凈的白毛巾。要是男人不勤洗,不保養(yǎng),最后變成什么,你自己想去。哈哈?!?br />
雅媛一想,就知道了男人想說的。雖然有點貶低侮辱女人的意思,但這話也沒錯,很多女人一輩子就是這么過來的。
其實,戀愛中的女人,才是嶄新的。從里到外,都是。就算不是西施,也會被男人當作西施。所以,女人還是要經常談談戀愛,才能保持一種感性的美。
兩人的交談,逐漸愉快起來。男人變得幽默,開朗,充滿智慧的火花。女人變得開心,歡快,露出可愛的生動表情。
“其實,我很喜歡韓劇在汽車里談戀愛的情節(jié)?!蹦腥苏f。
“是嗎?”女人帶著揶揄的眼神,不置可否地反問道。
“很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蹦腥苏f,“其實我們可以試一試。也就一分鐘時間。可以感受一下那種戀愛的感覺。”
“怎么試?你們男人只會甜言蜜語騙人。”女人歪著腦袋,垂著卷曲的長發(fā),嘲笑道。
“很簡單。十指相扣。韓劇都這么演?!蹦腥诵Φ?,“我可以教你?!?br />
“是這樣嗎?”女人假裝不懂,伸出白皙的右手,張開五指。
男人的左手,乘機套進女人的小手,緊緊扣住。男人火熱的手掌心,用力抵住女人的掌心。女人張開的五指,僵硬了一下。然后,溫順地纏繞在男人的手背。
“有感覺嗎?”男人微笑道。
“不知道。”女人看著擋風玻璃外的街景,有些臉紅,像是回到了大學時代第一次談戀愛的時光。
這時,女人的手機突然響了。這響聲,仿佛要把聾子叫醒似的。又像是一盆冰水,當頭潑來。
兩人迅速放開了手。男人瞥見女人的手,像一條白色的魚,逃出了漁網,隱沒在黑暗中。
“??!暈倒了?”雅媛焦急地驚呼道,“好好。我馬上來?!?br />
“怎么了?”段正關心地問道。
雅媛邊下車邊說:“我女兒暈倒了??赡苁秦氀!?br />
段正也下了車,對一邊跑向大廈一邊撥打手機的女人說:“別著急。要不要我?guī)兔???br />
雅媛頭也沒回地說:“不用了。我打電話給我老公。謝謝你了,老段?!?br />
段正站在街心,看著女人婀娜的背影,消失在大樓里。想起剛才溫馨的一幕,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那女人的臉,有點模糊,像是一縷白煙,在防盜窗的鐵欄桿上,繞來、繞去。
沒過多久,兒子下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個抹布一樣的老婦人。兒子說是數(shù)學老師。老段大吃一驚。這一老一少碰在一起,教與學的刮擦,究竟會有多少效果?
老段領著兒子,上了自己的車。開過那輛黑色奔馳車的時候,他仔細看了它一眼,感覺像是一個覆蓋著烏龜殼的怪物,不屬于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