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活釘(小說)
題記: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我于菏澤老一中零亂不堪的圖書館中,看到了解放前完稿,建國后出版的農(nóng)村歷史題材小說《烽火代》。本是邂逅之遇,無聊閑暇之讀,但我被書中徐秀才老爺活釘孀居三兒媳婦的故事情節(jié)所震撼,幾十年不能忘懷。今秋復(fù)讀,仍使我脊背冷粟、耿耿于胸。故不慚老朽衰敗之力進(jìn)行再創(chuàng)作。并把此故事定名為“活釘”。非只為可憐那個被殘忍地活活釘?shù)焦撞睦锶サ娜铮且涯莻€統(tǒng)治了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禮教制度“殺人”、“吃人”的罪惡,活釘?shù)綒v史的恥辱柱上去。并使現(xiàn)在的年輕人了解現(xiàn)在良好社會制度的來之不易,能夠珍視現(xiàn)在的美好生活。
清朝,咸豐十一年,浙江省肖山縣徐家店。
這一年,這個僅有不足百戶、幾百口人丁,絕大多數(shù)人家食不果腹,寧靜偏僻的小山村,出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村中全縣都出名的殷實大戶,徐秀才老爺家中孀居的三兒媳三娘,與年輕的長工阿魁“主仆私通而孕”。阿魁被三娘打發(fā)帶著他的老母,早已遠(yuǎn)走高飛,不知去向。在縣里做刑名師爺?shù)男旒掖笊贍斝旌I?,要求族人開祠公議,以正家規(guī)。
頭一天,天都快黑了,“嘡嘡,嘡嘡嘡嘡……”突然連聲的鑼響帶著環(huán)山的回聲,寧靜的山村被驚得宿鳥亂飛、雞飛狗跳?!懊魈焐衔纾旒异籼?,開祠公議,以正家規(guī)!”徐秀才老爺家豢養(yǎng)的頭號外姓家奴孫富貴,狼嚎一樣的叫聲,使得人心惶惶,驚恐不安。
這徐秀才的先祖,并不是本地人。徐家店在大明年間叫朱家店,這個朱家是明朝皇族中不得勢嫡系,見此地山清水秀、風(fēng)景宜人,就在這里買田置宅安了家,只求田園之樂相傳百年之久。到了清兵入關(guān)后,滿人派了暗哨諜報,四處查訪明家皇族朱家的嫡系,以絕后患。有一個“算命先生”到了朱家店,替一個人家的小孩子算命課卦,“算”出了這孩子的底細(xì),且是“真龍?zhí)熳印钡拿?。這“算命先生”一驚,連夜跑到了京城,私奏了上去。清朝皇帝派了快馬兵勇,把這朱家店的老、少、男、女一個不少地趕盡殺絕。而且把這個地方賞給了那個“算命先生”。他姓徐,就是徐家第一個到這里的祖先。從此這朱家店就叫徐家店了。
這徐家最初多年,享有皇清例敕的特殊封贈,不納皇糧,積漸殷實。到了后來政改封息時,皇糧課稅對于徐家來說已是九牛一毛了。他們家讀書識字的家風(fēng)不息,到了大清鼎盛的年代,這徐家店徐家嫡系支脈中,又因出了個秀才,就是現(xiàn)在的徐秀才徐虎臣老爺,更是興旺到了極點。他有三個兒子,跟著書讀得多,理懂得多,氣派也大得多了。大兒子徐海山是縣里衙門中的刑名師爺,講一句話山會動,講兩句話地會搖。且那人嘴巧心狠,懂得多,會的也多,刑名律條訊讞逼供,受賄枉法、吸大煙耍女人樣樣精通。二兒子也在外埠混大事。只有三兒子在家納妻守家,可天不假壽,年紀(jì)輕輕就撒手而去,撇下個媳婦,二十多歲,如花似玉守零仃。雖不得勢,可家人也奈何她不得。因為這三兒媳婦娘家是附近章村人,也是出名的大戶。她的父親是有名的“章村王”,名叫章延方。雖沒有什么功名、靠山,但他不怕徐家。只是礙著親家的關(guān)系、礙著規(guī)矩禮法,也只有小心陪著。章延方和徐家店徐家老族長關(guān)系多年很好,當(dāng)年就是族長老公作保,才把章家三閨女嫁到徐秀才家來的。所以族長老太公一直昵稱徐秀才的三兒媳為三娘,因皆習(xí)以為常。
那個年代,偏遠(yuǎn)山村,窮人家多,不是雇農(nóng)就是佃戶,仰臉靠富家人生活。他們知數(shù)甚少,尤其對大戶人家暗暗都有嫉妒之心,只怕大戶人家出的事小,大家好背后拍手,多些談資笑料,尋個窮開心?!昂?、好、好……”他們互相交流著眼神說:“明朝去看看大戶人家是怎樣教訓(xùn)兒媳,給個警教不是?!?br />
徐家店在一種神秘莫測、莫可名狀的氣氛中混混沌沌地過了一夜。這一夜,大家想到了共同的一個地方,那個坐落在村東北角的徐家百年以上的仍然是氣勢非凡的宗族大祠堂。在這徐家祠堂東廊房北頭住了幾十年,現(xiàn)在已是六十有余,僅靠族人攤派供養(yǎng)的徐節(jié)婦,同樣也沒有睡好。上半夜使她想起了皇賜旌表她貞節(jié)牌坊那一年,她從十八歲就獨自照顧了幾十年的瞎眼婆婆,瞎眼婆婆如今還活著,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看她,都說徐節(jié)婦這下子也值了。十五歲出閣,十八歲喪夫,多少年照顧一個瞎婆婆,總算熬出名堂來了。她娘倆得到的風(fēng)光和賞賜,想都沒想到。當(dāng)時徐節(jié)婦的娘也照例被請了來。但她娘老了像似也“潮”了,她只是哭,只是掉淚。自己坐在屋里一個角落,什么人也不見,只是抹淚,只是哭個不?!旃?jié)婦想前想后,上半夜沒合眼,下半夜她又被祠堂里從沒有過的凌亂地腳步聲,叮叮咣咣地木板敲擊聲恬噪得一夜也沒睡著。
徐家祠堂里的西廂房中,今朝的私塾早課與往日不同,不年不節(jié),卻只是象征似的齊聲念了一陣子書。“子曰:非禮勿聞,非禮勿問,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沒撐半個時辰,就按徐老先生的吩咐散了早課。并再三呵斥學(xué)童們說:“今天,這里,小孩子們家,誰也莫要來。”
早飯剛過,先是大一點的孩子們?nèi)宄扇旱貋砹恕F渲芯陀心筒蛔∠∑娴膶W(xué)童,躲躲閃閃地跟著也來了。接著很小的孩子跟著媽媽、奶奶也來了。男人、女人、閑著沒事看熱鬧的人,和那些唯恐天下不亂好事的人漸多了起來。七上八下、亂亂哄哄的。說是看徐家正家規(guī),倒不如說是好奇心驅(qū)使,幸災(zāi)樂禍。這狀況,在徐家店也只有兩次可比。一次是旌表建造徐節(jié)婦貞節(jié)牌坊,二是徐秀才老爺有了功名立旗桿。只不過是那兩次大家是莫名奇妙地羨慕、興奮。
在這祠堂寬大、空蕩蕩的院落里,現(xiàn)在還沒有看到徐秀才老爺家里的人。其實徐秀才老爺?shù)拇髢鹤有旌I叫鞄煚斣缇蛠砹?。他現(xiàn)在在空蕩蕩私塾西廂房里來來回回地踱步。他身穿一領(lǐng)藏青色的綢緞夾袍,外罩一件玄青色的黃呢馬褂,十分扎眼。腳穿一雙淺口麻葛緞面的、粉底色布鞋,腦后一條油光烏亮的大辮子在身后擺來擺去。一會兒攥拳跺腳,一會兒又惡狠狠地吐口水,像是中了魔。
家祠正廳堂前高高的臺階下,一溜擺下了四五張八仙桌子,桌子后面當(dāng)中放著幾把椅子,兩邊各擺著幾條長凳子。
廳堂的大門,這時已經(jīng)打開。敞開的斑駁的紅漆大門,像張開的血盆大口。寬大的像廟堂一樣的祖宗堂上,大小木主牌位林立,前面的供桌上供奉著各式供品。兩旁的蠟燭已經(jīng)點燃。中間仿鼎式的香爐中,香煙繚繞。廳堂前的臺階上,站立著孫富貴為首的幾個家奴,還有孫富貴奉命請來的十幾個幫兇。個個兇神惡煞似的誰也不讓近前。外圍的人們互相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誰也不敢大聲說話。
一股陰森森、惡狠狠地肅殺之氣。要不是大白天還有陽光相照,真像是戲文傳說中的閻羅殿。壓抑的寂靜,使人氣都喘不過來。
看場里眾多的人群中,有兩個沒有帶孩子來的年輕女人,原先是手拉著手,后來不知怎的兩個女人的手越拉越攢越緊。其中一個大氣都不敢喘的女人說了句:
“真要殺人?”
扭頭就想跑,把另一個女人拽得閃了個趔趄,勸說:
“嚇唬嚇唬罷了。”
忽聽得大門外腳步零亂、陣響,人聲沉悶,由遠(yuǎn)而近。
“閃開!閃開!閃開!”幾個惡聲惡氣的家奴厲聲嚎叫著。人們不約而同地抬眼望去:衣帽整齊,短小精悍的徐秀才老爺來了,可是他的臉色鐵青,他的身后是體態(tài)臃腫,衣裳華貴寬大的秀才嬤嬤,扶著她進(jìn)來的是她頭也不敢抬的兩個兒媳婦。
三兒媳原來在其身后,可一入祠堂大門,就見被兩個彪形大漢拖帶著緊走幾步,扔到廳堂東側(cè)明柱的臺階下雜草狼藉的地上。只見她披散著頭發(fā),零亂不堪。衣褲綻破,臉上、手上到處都是摑黑的烏青斑痕和撕抓的爪甲血痕。像一只待殺的羔羊,涕淚泗流地踡歪在地上,不住地抽噎、哭泣?,F(xiàn)在她只求一死??扇f萬沒想到的是,她的爹娘也來了。
徐秀才老爺?shù)募胰诉M(jìn)來后,接著徐氏家族里的族長,一個容顏蒼老的老太公,被人架著也來了。在他的周圍,幾個族中年長的老人,一邊循其前后慢慢地走,一邊還在小聲商量著什么。直到落座前有人還在小聲叮嚀太公:“殺罰如此,以后誰家……還敢到咱徐家店來?你不為你想,也得為我們后輩兒孫想想。你為長,你說了算。你說,你先說……”老太公矜持著點頭稱是。
“章村王”章延方,徐家三兒媳的娘家爹娘也被裹挾著進(jìn)來了,他們頭也不抬。剛一坐下,章村王向他的老嬤一使眼色,只見那個已是白發(fā)蒼蒼的老嬤嬤,直奔到她的女兒跟前,當(dāng)著眾人的面,伸出右手,劈頭蓋臉地打了起來。只打得閨女鼻中鮮血直流。她看似還不解氣,又用頭矢了起來。只弄得一老一少,白發(fā)黑發(fā),頭上、臉上,渾身上下到處是血。
徐節(jié)婦在廊房屋里隔著窗欞格子看到這里,張開她那干癟無牙的大口,發(fā)出了凄涼哭聲。叫道:“年紀(jì)輕輕,罪過,罪過,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時間,圍觀的人群中發(fā)出了異樣地聲響,女人、男人、老人、小孩子都在抽泣著?!鞍パ健薄ⅰ昂摺?、“咳”的嘆著。那章村老嬤嬤和她的閨女,這時又摟著、抱著、哭著、叫著,轂輪到一塊去了。
“成何體統(tǒng)!”
只聽得徐師爺怒吼一聲,跟前的桌子椅子被他掀翻在地。咣當(dāng)嘩啦,茶壺、茶碗翻落在地。原先被放在桌子上的大銅鑼“嘡啷啷”滾落在地,帶著響,打著旋,在人前空地上劃下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狗日的孫富貴,干什么吃的?”
徐師爺在大聲地喊叫。
一剎時,奴才們一哄而上,拉開了她母女兩個,又回來忙著抬桌子,搬椅子。這時場面立時安靜了下來。
只見秀才老爺“哼、嗆”一聲站了起來。他整了整衣冠,放下了袖口,撩起長袍,自己登階而上,祖宗堂前倒頭便拜?!安恍簩O,懇求先祖神靈……”沒有幾聲,站起身來,退步回頭下了臺階。站在桌前,拱手一揖向著上首徐氏族長座上說:“族長老太公,諸位尊長老輩,徐某老朽,不明圣訓(xùn)之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之理,治家無方,出此家丑敗類,有辱家族清白之風(fēng),萬望太公族長等諸位長輩在上,今朝請你們做主。”
族長老太公被人駕了一把,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老人家已八九十歲,瓜皮帽子下稀疏的白發(fā),頜下幾綹白須,襯托著他那個消瘦的滿是歲月留痕雞皮樣皺紋的臉。他張開如同曬干的橘皮樣干癟的口,露出了尚存的三五顆松動的黃牙,捧手拱拳還禮說道:“呃,呃,總是家門不幸,有辱祖上,有辱家風(fēng),呃、呃,一切需從長計議,一切需從長計議,請勿動怒,有傷忠厚,有傷……呃,呃。”
不等太公講完,徐秀才老爺這時又抖了抖精神,一揚(yáng)頭擺正了項后的辮子,扭身向外,又拱手說道:“本祖爺們,諸位鄉(xiāng)黨父老,總是應(yīng)該知道這國有國法。這是族人及諸位鄉(xiāng)黨早就知道的,我們徐家現(xiàn)留有幾世的家規(guī)祖訓(xùn),嗯,哪,徐某不才,總還是書香門第,孝悌家風(fēng)。鄙人不才,總還是一介生員,得青衿一襲?;噬隙际且灾倚⒅翁煜?。徐某治家無狀,賤婢做出這種有辱門風(fēng)、家風(fēng)、族風(fēng)之事,應(yīng)了圣人‘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之言。橫豎事已至此,亦勿必瞞,湊族中大家都在,請族長老太公,諸位族人講句公道話,以正家規(guī)。嗯,啊,她娘家的父母也……在,公理王法、家規(guī)、說在前頭……”
長輩座上幾位年老的人低頭共同慎重地商量著什么,見徐秀才講完,這時族長老太公又硌硌地站了起來,他抹了抹那稀疏的查都查出來的幾根白胡子,另一只手又?jǐn)[了擺,示意跟前的其他人不要說話,頻頻點頭說道:
“嗯,啊,講得對,講得好?!?br />
“本來出了這種事件,連我太公也覺得臉上無光。此風(fēng)斷斷不可長,尤其是像秀才虎臣這樣的詩書禮儀之家。果然是三娘有錯?!?br />
這時太公提了提底氣,抬高了聲音又說;“果然是三娘有錯,但總要給她個改過自新的機(jī)會?!边@時太公的聲音又低了下來,像是在說,又像是在勸。他說,“依我看來,今朝湊她娘家爹娘都在,大家都看到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嗯,呃,今朝我來做個主,大家看好不好。叫她娘家爹娘領(lǐng)走,再管教,管教。嗯,呃……”
這時太公又看了看坐在一旁怒氣不息、二目圓睜的徐秀才,又說:“這種事件,當(dāng)然了,都是三娘她自己的錯,不能怪娘家,嗯,啊,也怪不得夫家生氣。有啥話可講?叫我看,還是叫她娘家領(lǐng)回去……”
說到這里,這個已是八九十歲的老族長,力不從心地又提高了嗓門說:“家譜中除名,算是個休——逐出家門!叫她爹立個字據(jù),賠禮道歉,挽回我們徐家損失、臉面!”
不知怎么,徐家族長老太公,也不知是年歲大了,累了,還是太過于激動,他一打顫,差點沒有摔倒。頭上那個瓜皮帽子震落在地,露出了那個基本沒有頭發(fā)的頂瓜皮,在太陽下油光锃亮。外圍的人都禁不住發(fā)笑了起來。他著實生起氣來,“嗯啊,目無尊長!目無長者!無法無天!真不懂事。這種事件,這個時候,還要尋開心?還要取笑我們長輩,我太公心里煩煞,愁煞。你們不知道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