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青春驛站(小說)
一
明志偉寫完王主任交給他的幾份闌尾術(shù)后病歷,最后一個走出外科值班室。
走廊上光線昏暗,闃寂無聲,人就像鳥兒歸巢一樣消失了。
明志偉習(xí)慣性地站在值班室門口左顧右盼,尋找他的室友江楓。這時,江楓出人意料地從5號病房猛地竄了出來,帶著一臉竊喜的表情。
“你上哪去了?”明志偉費解地看著江楓怪異的表情和動作,用一種譴責(zé)和嫉妒的口氣說:“一下午人影都看不見,你肯定又躲哪里懶去了吧?”
“噓!”江楓連忙做出一個制止的手勢,左手食指貼在人中上,湊到明志偉跟前壓低聲音,不無得意地說:“我哪也沒去的,和48床吹牛吹一下午。哼,想我沒完沒了地給他們寫病歷,沒門!48床答應(yīng)教我彈吉他呢!”
看著江楓眉飛色舞的樣子,明志偉忽然滋生了恫嚇?biāo)幌碌哪铑^,這樣自己心里才能獲得一點平衡。他想編個謊,把王主任搬出來嚇唬一下他。走出門診部,剛要開口說出來,一回臉,江楓卻飛碟一樣地消失了,他就敗興地站在門診部前空曠的水磨石地面上等,大約等了五分鐘,只見江楓手里拿著兩盒磁帶和一個大背頭中年男人并肩朝他走過來,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然后湊近明志偉神秘兮兮地說:“阿偉,晚上我要去掙點生活費,你先回去,別等我了!”
明志偉說:“掙點生活費?就憑你?別大言不慚了!”
“我現(xiàn)在就去錄音!”江楓晃動著手中的磁帶,煞有介事地盯著明志偉說:“信不信由你,你千萬別給我泄露出去??!”說完轉(zhuǎn)身跟著大背頭往生活區(qū)住宅樓走去。
明志偉沖著他的背影大聲喊道:“晚飯總還得要吃吧?”
江楓保持著大幅度劃擺的姿態(tài),頭也不回地胡亂揮了輝手,說:“晚飯你就別給我打了!”
明志偉自嘲地笑了笑,說:“飯票菜票都沒了,拿什么打?”
他走出醫(yī)院大門心情很壞,一路上神情抑郁。實習(xí)以來,他們走馬觀花似地從傳染科轉(zhuǎn)到內(nèi)科,從內(nèi)科轉(zhuǎn)到小兒科,現(xiàn)在又從小兒科轉(zhuǎn)到外科,即便他再怎么表現(xiàn)也是枉然,科室鑒定他總是良好,而與他同一組的江楓、趙箐他們總是優(yōu)秀。孰優(yōu)孰劣,禿子頭上的跳蚤,明擺著的事情,卻全給他們搞混淆搞顛倒了。今天江楓又偷懶了一下午,而他又被奴役了一下午,這么確鑿而嚴(yán)重的事實,代教老師王主任竟然無動于衷。
“哼,還當(dāng)主任呢,干脆換人算了!”
明志偉越想越生氣,被自己不由自主發(fā)出的憤怒的斥責(zé)聲嚇了一大跳,扭頭向后看看,好在一個人也沒有。
走出醫(yī)院旁邊那條狹巷,過一座水泥橋就是他們的醫(yī)學(xué)院了,橋下的環(huán)城河河水嘩啦嘩啦晝夜不停地流淌著。他每天下班回來都要碰見三三兩兩的低年級學(xué)生扶著橋欄桿或倚著橋墩閑聊,但今天一個人也沒有。
二
趙菁吃過晚飯宿舍也沒回就拿著飯盆到傳達(dá)室來了,她悠閑寧靜的外表,其實難掩眸光中飄溢而出的一絲焦灼、一絲憂愁。明志偉走進(jìn)傳達(dá)室,趙菁視線越過他的肩胛向小橋和傳達(dá)室之間的那條窄弄眺望著。明志偉不想理睬她,但她是他們五人一組的小組長,顧忌到這一點,明志偉還是勉強(qiáng)沖她點了一下頭,并問候了她一聲:“趙菁,你坐這干么?是等人嗎?”
趙菁沒有回答明志偉的發(fā)問,她覺得對于這種敷衍式的探詢無須作出反應(yīng),何況她從來就對沒有名氣的平庸的明志偉不屑一顧。但是,當(dāng)明志偉走出傳達(dá)室,她急忙從窄弄收回目光,叫住了他。
“喂,明志偉!”趙菁面含羞澀,柔聲細(xì)氣地喊道。
明志偉止步側(cè)身回望著她。
“怎么你一個人呀?”趙菁溫婉而著急地說:“江楓呢?江楓怎么沒回來?晚上我們準(zhǔn)備開個小組討論會,缺一個人怎么開?”
“開討論會?”明志偉調(diào)整了一下身姿,正對著趙菁,一臉的意外和茫然,“是關(guān)于什么的?在什么地方開?宿舍還是教室?”
趙菁明顯被明志偉一連串的反問給問住了,目光閃爍,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臉上泛起了紅暈。
“保密?什么重要的討論還保密?不告訴我算了,我晚飯還沒打呢?!?br />
明志偉轉(zhuǎn)身超宿舍走去,趙菁出乎意料地又叫住了他,迎著他走了過來,直視著他的臉說:“江楓呢?我找江楓有事,我要借江楓的歌本抄一首歌。我們女生全宿舍都知道江楓有一個歌本,里面什么歌曲都有?!?br />
“是借歌本還是開討論會?我給你弄糊涂了??!”明志偉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究竟開不開會?開會我晚上就不看電影去了!”
趙菁細(xì)長的眼睫毛翹起來,顯得嫵媚動人。明志偉第一回注意到趙菁姣好美麗的容貌,他覺得無論氣質(zhì)還是臉蛋,趙菁都是他們班上女生中出類拔萃的。
趙菁右手緩緩舉起,盈盈一握,遮擋在嘴唇和鼻梁之間,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她扭動脖頸歪頭思索了一下,有些調(diào)皮地說:“既然你要看電影,開會嘛,就往后挪吧,正好范冰和林紅霞值夜班,想開也開不起來的。”
“詭話!”明志偉幡然醒悟到自己正受到一次欺騙和愚弄,質(zhì)詢的目光漸漸變成了一種悲哀的瞪視,他說:“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會輕易相信你的話了,三七講,二八聽!扯淡,騙人,開會?開什么討論會?”
明志偉沒想到趙菁竟然尾隨其后,他下意識地向后看了一眼,驚愕地發(fā)現(xiàn)趙菁與他保持兩米之距平端著頭款款而行,明志偉的臉騰地就紅到了耳朵根,他不知道趙菁聽沒聽見他這句粗鄙的臟話。
趙菁在樓梯口趕上來,對明志偉說:“我跟你去拿江楓的歌本,你們是哪間宿舍?聽江楓說好像是305吧?”
直到熄燈就寢,江楓也沒有回來。
后半夜,睡上鋪的明志偉被床前一團(tuán)手舞足蹈的黑影嚇出一身冷汗,朦朦朧朧中,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和細(xì)微的鼻息使他悚然發(fā)怵,一個模糊的人影扒在床邊兩手在他面前顛狂地亂抓,呲牙咧嘴地扮著鬼臉,明志偉喉部迸出一聲倉促而恐怖的低吟,滾動中頭撞在墻上一下坐了起來。他握拳做好了應(yīng)急準(zhǔn)備,但是壓抑的咯咯的笑聲和熟悉的面影,有效地扼制了他采取的某種過激行為,與他做惡作劇的正是翻墻夜歸的江楓。
江楓食指和大拇指呈“八”字叉開,沖明志偉使勁地做著手勢。明志偉驚魂甫定,他一條腿伸出被窩猛地蹬了江楓一腳,說:“你中邪了,神經(jīng)??!”
江楓瞳孔和牙齒在黑暗中熠熠閃光,他側(cè)身機(jī)敏地躲過明志偉的突襲,執(zhí)拗而亢奮地重復(fù)著那個“八”字,頭抵靠在床柱上,伴著手勢緩慢的起伏和有力的停頓,憋著嗓子怪聲怪調(diào)地說:“八塊!”
“什么八塊?”明志偉余怒未熄,怨憤而茫然地瞪著他說:“你一晚上上哪鬼混去了?你是不是患上夜游癥了?”
“天機(jī)不可泄露!”江楓沉浸于某種熱烈而美好的回味之中,忘乎所以地?fù)u晃著腦袋,說:“謎底明天揭曉!”
三
第二天,明志偉照例第一個醒來,四樓和五樓兩個臨床醫(yī)士班的學(xué)生手里的飯盒和調(diào)羹敲得當(dāng)當(dāng)響。明志偉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嚷了一句,咚地一聲跳到地板上,他邊穿衣服邊對其他幾個人大聲說:“起床了,起床了,再不下去吃早飯,可就來不及了!”
明志偉洗漱畢,從盥洗間回到宿舍,江楓他們?nèi)院ㄋ缒?,他把擰干的毛巾懸掛在頭頂橫跨宿舍的鐵絲上,說:“我要下去吃早飯了,你們不起床餓肚子可不關(guān)我事,別怪我沒叫你們,懶鬼!”
他拿起了飯盒,遲疑了一下又丟下了,走到窗邊伸手把窗臺上一盒“雅倩”拿過來,食指在里面摳了一下就對臉上涂抹,卻聽見身后傳來一個夢魘般的囈語:“喂,看清楚了,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亂動,動了要爛手的!”
明志偉愣了一下,手僵硬地停滯在臉部,機(jī)械而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尷尬的臉色旋即又恢復(fù)了他的從容自若。“你才爛手呢!”他循聲走到自己下鋪江楓床前,砰砰地在被子上連拍幾下,“那上面寫你名字了?要知道是你的,我才不碰,我還當(dāng)心感染艾滋病呢!”
他站在那等著江楓伸出頭來與他辯駁,但江楓卻用被蒙著臉?biāo)镭i一樣一動不動了。他就咚咚下樓去對面食堂吃早飯,等他吃過早飯從食堂回到宿舍,江楓他們幾個已經(jīng)穿好衣服,像女生一樣對著鏡子打扮著。
開完晨會,江楓和明志偉跟著他們的代教老師王主任去查房。哪幾床排氣要給予流汁或半流汁了,哪幾床預(yù)后不良要更換治療方案了,哪幾床病愈要擬寫出院小結(jié)了……王主任嚴(yán)肅而客觀地陳述病情,江楓飛快地作著筆錄,明志偉則手持聽診器和血壓表在王主任的指點下做著每天必做的常規(guī)檢查。
查房結(jié)束,江楓跟著王主任下醫(yī)囑,而明志偉則被吩咐去給那些術(shù)后病人拆線和換藥。明志偉覺得這不公平,王主任明顯偏袒江楓,而總讓他做這些又臟又臭的下手活。
明志偉給最后一個脾臟切除病人換好敷料,捧著白磁盤和敷料包回到值班室,江楓已不知去向。范冰和林紅霞蘸著膠水,把X光、B超、血檢等各輔助科室送來的報告單粘附于病歷首頁。明志偉目光炯炯地走到設(shè)在里面的更衣室和洗手間迅速地環(huán)顧一圈,江楓人跡杳無的事實,使他良好的心境遭受了早晨上班以來的第一次重創(chuàng),難以抑制的嫉妒之火在胸中熊熊燃燒起來,他從洗手間出來時義憤填膺的兇悍模樣令范冰和林紅霞感到吃驚而滑稽。
明志偉快步繞過寬大的條行辦公桌,“江楓呢?”他把江楓座位上一本厚厚的牛皮紙封面的病程錄打開來,指著里面的當(dāng)日空頁,慍怒而痛心地對范冰和林紅霞說:“你們瞧瞧,病程錄一個字還沒寫,人已經(jīng)沒了,這個吃巧食的江楓又溜哪兒去了?”
范冰和林紅霞面容干澀而憔悴,眼邊泛著黑圈,浮腫的眼瞼滯重地耷拉著,她們忙于已近尾聲整理病歷的最后一道工序,對明志偉的牢騷和質(zhì)詢置若罔聞。
“裝聾作啞!”明志偉合上病程錄,啪地一聲摜在桌子上,加重語氣說:“我問你們江楓上哪去了,誰也不說話,值個夜班班都值成啞巴了?”
“毛病,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沖興師問罪呀?”林紅霞倦怠地抬起頭,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臉色陰沉地回敬他,“我們是你派來的密探?專門幫你盯梢江楓的?管得真寬,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莫名其妙!”
范冰粘著化驗單,把一瓶歪倒的膠水扶正,嘴角浮現(xiàn)一絲不屑的冷笑,說:“你連老搭檔的行蹤都掌握不住,我真懷疑你長腦子干什么用了。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江楓上街買吉他去了,趙菁也去了,他們一上班就約好了一塊去的?!?br />
這時候查房醫(yī)生陸續(xù)掀簾魚貫而入,明志偉站起來給他們讓出位置,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拘謹(jǐn)?shù)卣局?,他失落散漫的目光不?jīng)意地脧巡到窗外,驚訝地看見樓下江楓和趙菁正一前一后急步穿廊而過,江楓敞開的白大褂的下擺迎風(fēng)向后撩起,一綹粉紅色餐巾紙在他手指間翻轉(zhuǎn)如撲翅欲飛的蝴蝶,他曖昧猶存的嘴角甚至還殘留著一絲一縷浪漫的氣息。他們沒有去買吉他,他們懷里并沒有抱著一把吉他,他們原來就在醫(yī)院門口的小吃部吃煮面去了,他們身著的工作服在陽光下閃爍著相同的耀眼的白色。明志偉知道,那是藍(lán)黑墨水和洗衣粉混合后漂出來的一種色澤,江楓每回清洗工作服都要在臉盆里滴入少許藍(lán)黑墨水,不過明志偉從未試驗過。
四
代教老師向他們幾個實習(xí)生交待了一些事情就出去了,他們每天都是這樣,魚一樣游進(jìn)來,又魚一樣游出去。
趙菁就在這個空檔走進(jìn)來,她一進(jìn)來就親熱地與范冰、林紅霞她們打招呼。范冰、林紅霞以一種委屈和怨懟的口氣迫不及待地向趙菁訴苦:“這些病人討厭死了,拿我們實習(xí)生當(dāng)保姆使喚,值一個夜班休兩天,休十天,我們也不值夜班了?!?br />
范冰、林紅霞下夜班走了,她們滿腹怨氣、哈欠連天的樣子像三天三夜沒合眼了。
趙菁從不主動與明志偉打招呼,她甚至與外地來的幾個男實習(xí)生彼此殷勤地互致問候,也不正眼看明志偉一眼,即便昨天她從明志偉手中拿走了江楓的歌本,今天仍一如既往無視他的存在,在她眼里,明志偉就像一團(tuán)虛無縹緲的空氣。
明志偉深切地感到自尊受到某種傷害的痛楚和難堪,他站起來悲憤地向門外走,走到趙菁身后佯裝不慎絆倒了一把椅子。
“你沒長眼睛呀,嚇我一跳!”趙菁尖厲而夸張地喊起來。
“你兇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明志偉停下來冷靜而鄙夷地斜睨著她,“你昨天還從我手拉拿走了江楓的歌本呢,可是今天你就忘記了,忘恩負(fù)義!”
趙菁錯愕地怔住了,臉?biāo)查g變得通紅,激變的神態(tài)局促而窘迫,但是她清晰而敏捷的思維很快就和昨天某個細(xì)節(jié)銜接上了。
“流氓!”她呼地站起身昂首逼視著明志偉,“你不像個學(xué)生,像個流氓!別以為我沒聽見,你是潛伏在我們身邊的一個流氓!”
“我不是流氓!”明志偉愣了一下,心虛地申辯,“你別往我頭上亂扣帽子,我從來沒碰你們一下,我怎么會是流氓?我要是流氓,那全世界個個是流氓!”
趙菁這時候已經(jīng)從猝不及防的窘態(tài)恢復(fù)她一慣的驕矜和盛氣凌人,挑釁和反噬的意味倏現(xiàn)臉頰?!澳闶橇髅ィ 壁w菁冷笑了一聲說:“想賴?出口成臟,污言穢語,我親耳聽見的,你是一個十足的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