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確切地說，我的象棋是看我哥哥和村里的一個老爺爺下棋時慢慢學會的。
　　 那時，我也就是剛上小學的年紀。每逢下雨天或冬季農(nóng)閑時，生產(chǎn)隊里無活可干，鄰居一個頭發(fā)、胡子都花白的老爺爺總愛提著一個小布袋來到我家找哥哥下棋。我之所以愛看他倆下棋，原因有二：一是那個臟乎乎的小布袋里的棋子著實可愛，圓圓扁扁的一個棋子，經(jīng)手的摩挲和汗水的滋潤，便有了一種锃亮的色澤和古色古香的味道。每當他們兩軍對壘時，我總是站在一旁焦急地等待著，盼著盡快有棋子被殺下來，然后抓在手里慢慢地撫摸。有時，也把棋子舉在眼前，迎著門口射進來的光線仔細地觀看這塊小小的木頭究竟是有啥魔力。要不，他們咋會那樣著迷，以至于連飯也顧不得吃，一戰(zhàn)就是一下午或一晚上；二是老爺爺在下棋時總愛說一句話：“不算，不算，倒著，倒著?！泵慨斔f這句話時，我便看到他右手快速地搶過那個被殺下來的棋子緊緊地攥在手心里，生怕再被我哥哥搶回去，左手則在他下頜那綹花白的胡子上捋個不停。那樣子，既帶有幾分小孩子氣，又顯得小心翼翼?；蛟S是這個樣子給我的印象太深，以至于以后我見到他時隔老遠就喊“不算，不算，倒著，倒著?！崩蠣敔?shù)挂膊簧鷼?，哈哈一笑，然后就倒背著手走遠了，隔幾天便又來到我家。
　　 有時，我也問哥哥，你倆老是下棋，究竟是誰更厲害一點？哥哥憨憨地一笑說都差不多。
　　 或許是我看得多了，有時老爺爺來了，恰巧我哥哥又不在家，我便和他楚河漢界地擺起陣來，結局無一例外地是我被“將死”或滿盤就剩下一個“老頭”。每逢此時，老爺爺便笑得前仰后合，花白的胡子也跟著一顫一顫地抖動……
　　
　　 二
　　 上小學四年級時，我和幾個同學也迷上了下象棋。
　　 那時，我一個同學的父親在紅山煤礦上班，他便央求父親給他買了一副象棋。這副象棋是白木頭做的，拿在手里很輕，遠沒有老爺爺?shù)哪歉毕笃鍓菏?，倒是上邊的字體是標準的行書，白底配上綠字或紅字格外醒目。自從有了這副象棋，只要是一到了下午課外活動時間或放學后去拔草剜菜時，我們幾個小伙伴便找一無人居住的閑屋或在莊稼地的堿場里，躲在那里下象棋，天黑了也忘了回家。
　　 當我們又一次躲在外邊準備下棋時，這個同學不好意思地將象棋從布袋里倒了出來，落在棋盤上的是一些千瘡百孔、渾身呈煙熏火燎色的圓木頭，就連棋子上那鮮艷的綠色、紅色也分辨不清楚了。在我們的驚訝聲中，這個同學講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他母親見他整天沉迷于下棋，耽誤了學習，一氣之下就將棋子倒進了灶口里。幸虧他搶救及時，否則，我們看到的很有可能就是一些木炭了。然就是這樣的一副象棋，我們照樣玩得不亦樂乎，棋藝也在不知不覺中進步了不少。到我上初中時，我已經(jīng)能和哥哥真正的兩軍對壘了。
　　 1985年秋天，我在濟南上中專時，星期天閑來無事便經(jīng)常到長途車站附近轉悠著玩，每次都能看到一堆人圍著一副棋盤上只剩下幾個子的象棋在品頭論足。擺棋者坐在一個小馬扎上，手里捧著一個泡著茶葉的玻璃瓶子，翹著二郎腿，眼睛半閉著，任別人怎么咋呼也絕不說一句話。然當有人說我來一盤時，便頓時兩眼放光，將雙手中的瓶子往地上一頓，便生龍活虎地殺將起來。轉眼間幾個回合下來，挑戰(zhàn)者已被斬于馬下。隨后，又有幾個不服的跳出來挑戰(zhàn)，雖然他們走的棋路不同，但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乖乖地掏出10元錢放在棋盤上。那時，我第一次知道了殘棋這個概念，也第一次領略了殘棋之中變化無窮的奧妙。
　　 1987年夏天，我?guī)е鄡鹊膸讉€女同學在濟南市車管所實習。每逢吃過午飯，車管所的一個老師傅就喜歡找別人下象棋，因人們都想睡覺，老師傅便有些悶悶不樂。見我在那里看雜志，便死活拽著我跟他下。棋子是人造牛角的，烏黑中透著一股亮光，摸在手里沉甸甸的。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見這么好的棋子，生怕一不小心給弄壞了。然老師傅卻全然不顧這些，口里喊著你這樣擺子太娘們氣，不過癮，使勁砸就行，摔壞了又不叫你賠。于是，我亮出了小時候跟著老爺爺學的那招“雙炮連環(huán)馬”，毫不客氣地與老師傅斗起狠來。對這步棋，我是很有研究的。雖說出“車”慢了點，但雙炮和連環(huán)馬的陣勢是不容小覷的，一炮連一炮，一馬護一馬，招招緊逼，步步進攻，大有從中路直搗黃龍的架勢。只要對方稍不留神，就立刻陷入疲于應付的局面。幾步棋下來，老師傅果然中了招，白白地送給了我一炮一馬吃，然后又極不情愿地丟了一個相。接下來，只要老師傅敢吃我的馬，我就立刻用炮砸過去，他的老帥便中了“雙炮無墊子”的路數(shù)，死路一條；若不吃馬，我就來個臥槽馬，既吃車，又將軍；若老師傅不管相眼上的馬，自顧自地把老帥挪出來，我便將橫出的車迎頭一將。總之一句話，老師傅已經(jīng)無力回天了。見此情景，老師傅也不過多糾纏，哈哈一笑“想不到你小子還有兩下子！這局不算，讓你小子打了馬虎眼。重來！”然一連三盤，老師傅都敗在了這招棋上。事后，他用粗大的手指劃拉了幾下頭發(fā)，紅著臉說:“小小的年紀，走棋咋恁狠呢！咋不知道讓人喘口氣呢？”一時間，我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三
　　 參加工作后的某一年的迎春節(jié)文體娛樂活動比賽上，我和一位老同事在象棋決賽中相遇了。我用的招數(shù)依然是雙炮連環(huán)馬，下到最后，明顯占上風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老同事神情極度專注，而且眉頭緊鎖，一著棋猶猶豫豫、舉棋不定，拿著棋子的手似乎在不經(jīng)意間有些抖動，額頭上似乎有細細的汗珠滲了出來。驀地，車管所老師傅的話一下子又回響在了我的耳邊。于是，我故意賣了一個破綻，走了一招錯棋，而老同事抓住這一“天上掉餡餅”的有利時機，順利地扭轉了局面。眼看敗局一定，我便推盤認輸，圍觀者無不為我惋惜。比賽結束，下班回家的路上，老同事叫住了我。他說我知道你是故意走錯了那步棋，讓我在眾人面前保住了顏面。我說，哪里哪里，還是我棋藝不精。老同事哈哈一笑說，讓人一招，能做到不露痕跡才算高明。只是，這樣一來，下棋便也就失去了原有的真味和魅力。其實，你那招棋若是再逼一步，我也想好了應對的辦法。于是，他便把他的思路給我解說了一遍。聞聽此言，剛才還挺得意的我驚得立在原地呆呆地發(fā)愣……
　　 2015年夏天，在給母親過完生日送走所有的客人后，六十歲的大哥專門沏上了一壺茶，讓我和他殺幾盤。用慣了“雙炮連環(huán)馬”的陣勢，我當仁不讓地擺了出來。大哥也不怠慢，竟也用這招來抵擋。幾十個回合后，棋面上僅剩下了一些單士單相、殘炮瘸馬，大哥卻突然不下了。他說兄弟朋友之間下棋是一種娛樂，重要的是享受相互陪伴的那個過程，享受斗智斗勇、見招拆招的那種感受。一盤棋，驚心動魄也好，波瀾不驚也罷，都會對心靈有所啟迪。下棋時，人都在努力尋找對方的弱點、漏洞和所犯的錯誤。漏洞越少，錯誤越少，贏的幾率就越大。就像咱倆下的這盤棋，最大的弱點就是出車太慢，太過依賴于馬炮之間的配合，這樣一旦讓對方識破自己的意圖，很快就會陷入一種非常被動的局面。棋，開局下得四平八穩(wěn)，中局少犯錯誤，殘局就好下了。像咱倆這樣對攻對打，很容易出現(xiàn)一個局面難看的殘局，這樣的殘局收拾起來可就難了。試想，誰愿花過多的精力去拾掇一個爛攤子？
　　 之后，大哥所說的話我已經(jīng)一句也聽不進去了，滿腦子里都是一些往昔的畫面。既有童年的、少年的，也有青年的、中年的；既有工作上的，也有生活上的……這些畫面相互交織在一起，令我眼花繚亂，百感交集。
　　 是啊，對于大多數(shù)的凡人來說，人生不是刺刀見紅、你死我活的戰(zhàn)場，哪有那些你高我低、我強你弱，同在一條路上行走，相互陪伴、相互幫扶才是最為精彩的旅途。人總是要有點精神的，即使是在這以勝負定輸贏的博弈里，也不乏關心與關愛……
　　 都說人生如棋，落子無悔，但誰的人生又不犯丁點的錯誤，能像張老爺爺那樣及時喊一句“不算，不算，倒著，倒著”，未嘗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