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落花的窗臺(小說)
一
小晴開著車,我捧著青言的骨灰盒坐在后排,汽車緩緩地駛向海豐村。
去海豐村,我是多么不情愿,可青言咽氣的那一刻,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死后請我將他葬在海豐村。他淚眼婆娑,不容我拒絕。我流著淚,咬著唇點頭。我點頭時,青言嘴角浮現(xiàn)出最后的微笑,慢慢閉上了眼睛。
靠近海豐村,我無端地惶恐起來。
透過車窗,我打量著小村。小村還是老樣子,路兩邊的莊稼地麥苗青油油的,油菜花正散發(fā)著香氣,正如我和青言二十五年前離開時一樣。一條小河橫穿小村,河兩岸,青草迎風(fēng)擺動。路邊的楊柳、白楊,還有幾棵泡桐,仿佛從來沒有更改過容顏,一半在風(fēng)里飛揚,一半在土里安詳。唯一變了的是架在小河上的橋,還有曾經(jīng)來過這里的我們。木橋變成了水泥橋,而我,已從當(dāng)年的滿頭青絲變成了兩鬢華發(fā),青言,也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搖下車窗輕輕地說:“晴兒,車開慢些?!迸畠盒∏绶怕塑囁伲豢|風(fēng)穿窗,吹亂了我的頭發(fā),我慌忙捋了捋。汽車微一顛簸,我抱緊了放在膝蓋上的青言的骨灰盒,用手撫摸著,嘴里念叨著,“青言,我?guī)慊氐侥銐衾飵锥人寄畹牡胤搅?。這個地方,是你心心念念的地方,我知道你不是想念這個地方,你只是想念這里的一個人?!?br />
“一個人?什么人?”女兒小晴疑惑地問我?!皨專愫桶謴膩頉]告訴過我你們在海豐村還有親人,爸爸又怎么想著要將自己安放在海豐村?”
“哦,不,沒什么,那都是我和你爸年輕時候的事了,都過去了。晴兒,海豐村并沒有什么親人,只是當(dāng)年,你姥姥家在海豐村。你姥姥去世得早,留下老屋,由你阿三叔打理著。晴兒,沿著水泥路一直往前開,第三個彎轉(zhuǎn)過去,有個小院,就是老屋了?!毙∏缤蝗缙鋪淼膯栴},讓我語無倫次。
二十五年過去了,除了父親去世,我和青言回來過一次,之后,我沒有回過海豐村,我也不許青言回來,我甚至忘記了海豐村有一個為我保守著秘密的阿三。
不!海豐村里還有一個人,我恨了二十五年的人,一直是我心上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恨得太久,我假裝遺忘。
“姥姥家?媽,從來沒聽你說起過海豐村的事。還有阿三叔,阿三叔又是誰?我怎么從沒見過?小村還有親人嗎?”小晴有太多的疑問撲面而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心頭一驚,感覺到自己說露了嘴。我無法解答小晴的問題,我也不知道該從何處解答。二十五年了,一個秘密掩蓋著另一個秘密,蘇青言不愿意說,我也不愿意觸及。如今,青言死了,留下一句“想回到海豐村”。他是想將當(dāng)年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晾曬在陽光下嗎?還有我和阿三之間的秘密。
“阿三……小晴長大了?!蔽以谛睦镙p輕地念了一句。
二十五年前的鄉(xiāng)村路無法與今天的相比。當(dāng)年的鄉(xiāng)間土路早已變成了柏油路,擦身而過的牛車已變成了摩托車、電瓶車、汽車、拖拉機(jī)。我一路沉默,內(nèi)心凌亂,表情哀傷,眼睛看著窗外,我能感覺到女兒小晴從后視鏡里偷偷地打量著我。她一定有太多的疑問在心里盤旋,可她看著我傷心的樣子,又不忍心打破。唉!懂事的小晴。
前年,小晴大學(xué)畢業(yè),青言病情加重,我一直忙著照顧青言,把生意全丟給她,除了公司有需要我拿主意時,才過去看看。還好,小晴大學(xué)時專攻了經(jīng)濟(jì)學(xué)。青言活著時,又常帶著她到公司學(xué)習(xí),也不至于手忙腳亂。
“媽,你說的小院是這里嗎?”小晴穩(wěn)穩(wěn)地在村頭的老屋停好了車。
院門口站著一個男人,中等身材,國字臉,黝黑的皮膚,額頭上有深深的褶皺,剛修剪過的頭發(fā),兩鬢已見斑白,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棉布小褂子。是阿三!二十五年沒見他了,他老了。我一陣心酸。
我記得那年,他來到我家時,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父親牽著他的手,領(lǐng)進(jìn)家門。他見到我時,兩手緊張地搓著衣角,腳上穿著的鞋露著腳趾,他局促地站著,手腳不知道該放在哪里才合適。父親說是在回家的路上撿到了他,他餓暈在路邊。那年我九歲,我的鄰居蘇青言十一歲。從此,我們?nèi)诵斡安浑x,阿三也成了我忠實的跟班,對我言聽計從。
父親只有我一個女兒,在我不滿八歲時,母親過世了,父親便帶著我離開了海豐村。母親去世后,父親怕我受后娘的氣,沒有續(xù)弦,對我寵溺有加,我也任性嬌縱。阿三的到來,不但照顧了我的飲食起居,讓父親在外放心打拼,也解了我童年的孤獨。而阿三,不管我做錯了什么事,都會站在我這邊。包括我喜歡青言,他都幫我。
我記得那么清楚,二十歲那年,青言因為在街上多看了一個姑娘幾眼,我回家哭著告訴阿三,讓他替我教訓(xùn)青言。當(dāng)天傍晚,阿三便在一個弄巷里將青言打得鼻青臉腫,阿三還扯著青言的衣領(lǐng)警告他說,青言這輩子,只能娶我柳煙,如果被他看見青言勾三搭四,就別怪他不客氣。
蘇青言家和我家是鄰居,兩家有生意上的來往,青言的父親早就看準(zhǔn)了我是父親的唯一繼承人。雖然有阿三,他也只是個外姓人,依父親的性格絕不會把財產(chǎn)給了一個外姓人。我二十一歲那年,青言的父親提出兩家聯(lián)姻。我是欣喜的,而青言懼怕他父親。
我結(jié)婚那天,阿三喝醉了。多年了,他第一次喝醉。其實,我怎么能不懂阿三的心。二十五年前,我卻利用了阿三對我的這顆心,阿三明明懂我的自私,可他還是幫我守著秘密,守著海豐村,不允許青言踏進(jìn)海豐村半步。
“阿三……”看著阿三,我的心有撕裂般的疼痛。
二
阿三從半開的車窗里看見是我,趕緊走上前來,替我打開了車門。
“柳煙……”他叫出我名字的瞬間,竟然有些哽咽。
“阿三,青言他……他走了。”我捧著青言的骨灰盒,看見阿三的瞬間,淚再也不聽使喚。我哭得像個孩子。
“柳煙,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哭了,不哭了,有我在,不哭了?!卑⑷盟植诘氖譃槲也潦弥鴾I水。
小晴站在一邊,我看出了她眼里的愕然,我趕緊拉過小晴:“阿三,這是小晴。”
阿三盯著小晴看了一會兒,又將目光移向我:“柳煙,這是晴兒?二十五前的晴兒?”我點了點頭,避開阿三的目光。
扛著鋤頭的路人停下腳步,“阿三,有客人來啊?”“阿三,是你家親戚???”“阿三,我家地頭的毛白菜長高了,可以吃了。”“阿三,我昨天去你地頭拔了一個水蘿卜下酒。”……
“好,好,是親戚……啊……不……”阿三憨憨地和村民們打著招呼?!鞍⑷?,我們進(jìn)屋吧,站在路邊,太招搖了。”我不自然地和村民們點著頭。
“哦!對,對,進(jìn)屋。三天前接到你的電話,我已經(jīng)為你收拾好了屋子?!卑⑷霃奈沂种薪舆^青言的骨灰盒,我側(cè)了一下身子,讓過了阿三伸過來的手,將青言的骨灰盒抱得更緊了。我要守著青言,我不想放過和他親近的每分每秒。特別是到了海豐村。我曉得,來到了這里,青言的靈魂就不屬于我了。可是,青言的靈魂,又何時屬于過我呢?
我隨著阿三往小院走,小晴將車停在了小院門口。走進(jìn)小院,我一眼看見院子中央的那棵老梨樹。梨花落了一地,如潔白的雪花,風(fēng)一吹,梨雪驚鴻。看著這一樹的梨花,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母親坐在樹下,做著女紅,我繞著樹,撒著歡,撿起梨花,為母親插滿頭。我又淚眼朦朧了。
“梨花勝雪,誰偷三分白?”我站在樹下,看著梨花:“阿三,沒想到這棵梨樹被你照看得越來越茂盛了?!?br />
“柳煙,你從小喜歡梨花,青言前幾年經(jīng)常打電話過來,讓我別忘了給梨樹澆水、施肥,我在后院又栽了幾棵。你那房的后窗下就有一棵梨樹,開窗,梨花飄進(jìn)屋里,落在窗臺上?!卑⑷琶φf。
我看了阿三一眼,阿三提著行李箱跟在我身后,也正在看我。二十五年過去了,阿三看我的目光沒有變,還是那份深深的寵溺。
阿三將小院收拾得很干凈。除了保留了原來的梨樹,還在院門口栽種了幾棵桃樹,花已落,比紐扣小的青桃掛在枝頭上。小院的右手邊,四間座北朝南的房屋一字排開,窗臺上鋪滿了雪白的梨花。
梨花。梨花。
窗臺上飄落的梨花,纏繞著我的梨花,給我惡夢的梨花。我冷冷地笑了,我刻意想要忘記的那個人,她的名字叫梨花。青言因為她而喜歡上了如雪的梨花。我恨梨花。我抱著骨灰盒的手,因為太用力,被骨灰盒硌得生疼,可我早就麻木了。
“青言,你到死還放不下那個賤人,還要讓我將你送回這里,我呢,青言!我在你心里算什么?”我的淚大滴地滑下,在心里狠狠地說。
隨在我身后的阿三和小晴并沒有看見我落在骨灰盒上的淚,我看著窗臺上的梨花,還是笑了,風(fēng)瞬間吹干了我臉上的淚痕。我心里默默地說:梨花,你愛青言又如何,青言愛你又如何,你們也不過是一夜歡愉的野鴛鴦,過后,青言還不是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想到這些,我的嘴角露出的笑更冷了。
我抬頭打量著這幾間房。屋檐上瓦片是新的,門窗剛剛油漆過,磚瓦、院墻明顯修繕過。每五年,青言都會給阿三一筆錢修繕這里。雖然阿三再三推辭,但青言卻很固執(zhí)。
小晴半歲的一晚,阿三來見我,他告訴我,青言要他搬到海豐村去,幫他看護(hù)著梨花,如果阿三不去,青言便會離開我。這個理由多么牽強。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青言是怕阿三和他爭奪財產(chǎn),因為那年,父親患了很像老年癡呆癥的神經(jīng)退行性疾病,而且越來越嚴(yán)重,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忙著照顧小晴,父親一直由阿三照顧著,青言接手管理父親的生意。父親在清醒的時候,有明確表示,想將一半的財產(chǎn)留給阿三。
青言為了得到父親的全部財產(chǎn),不惜以離開我為籌碼,要挾阿三搬到海豐村,雖然他嘴上對阿三說放不下梨花,其實他是為了家產(chǎn)。阿三不懂,就算他不離開柳家,不來海豐村,蘇青言也不會輕易棄我而去,因為我是財產(chǎn)的唯一合法繼承人。阿三卻執(zhí)著于心中對我的深情,答應(yīng)了青言,唯一的要求是青言要一輩子對我好,一輩子陪著我。
聽見阿三說去海豐村,我當(dāng)時的心情是復(fù)雜的。阿三常年對我的照顧與寵愛,讓我對他有了深深的依賴??墒牵⑷臀抑g,還有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要想保守這個秘密,只有讓阿三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阿三搬到海豐村,還能幫我盯著蘇青言,讓他不敢私自回海豐村與梨花見面。權(quán)衡利弊,我同意了蘇青言的提議,讓阿三住在海豐村,照看祖屋和十幾畝農(nóng)田。
自私是人的劣根性,包括我,包括蘇青言。如今想來,我和青言真的太自私。只想著自己,從沒想過阿三的情感。
阿三走后沒多久,父親在遺書上簽字,將全部財產(chǎn)留給了我,便真的癡呆了,癡呆得很徹底。父親癡呆的日子里常拉著青言的手,喚他阿三,我從青言的眼里看出了冰冷。
后來,阿三回來過一次,他接走了父親。一年后,父親在海豐村終老,我和青言回海豐村給父親辦理喪事,我對青言提防有加,怕他私會梨花。我寸步不離地跟在青言身后,青言仿佛也真的對梨花死了心,沒有獨自走出過小院半步。
舅舅和舅媽給父親上香時,舅媽看著蘇青言欲言又止。我將他們二人堵在一邊,不讓他們與蘇青言私下里接觸,舅舅舅媽很識趣,燒了三柱香,便離開了,我獨自將他們送到門口,冷冷地看著他們轉(zhuǎn)身離開。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和舅舅舅媽說過一句話,他們看見我只有抹淚,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他們知道虧欠我的,他們的女兒梨花差一點做出了奪走青言的事。
這是我不愿意揭開的傷疤。當(dāng)年蘇青言愛上的梨花,就是舅舅的女兒,我的表妹。如果當(dāng)年,不是舅舅說想見我,我怎么會帶著蘇青言來到海豐村,見到梨花表妹。
說起梨花,我便恨意難消,恨她勾引蘇青言。
三
二十五年前,我和蘇青言順理成章地結(jié)成了夫妻。對于這樁婚事,蘇青言只有服從,沒有人問過他愛不愛我,包括我自己。我一直認(rèn)為,我愛蘇青言就好了。蘇青言對我不溫不火,沒有戀人間如火的熾熱,沒有新婚的喜悅。我以為青言是對我太熟悉了,所以才會這樣。
海豐村的舅舅聽說我嫁人,很高興,捎來書信,想讓我?guī)еK青言回海豐村住幾日,讓他見見新姑爺。我只有這一個舅舅,母親又死得早,去看看舅舅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父親欣然答應(yīng),為舅舅備了厚禮。我?guī)еK青言來到海豐村的舅舅家。
正是陽春三月末,海豐村桃紅柳綠,在城市里住久了的青言,瞬間喜歡上了這個依山傍水的小村。他本就識文斷字,小時候,他父親又請了家教老師教他繪畫。來到海豐村的當(dāng)天,天近黃昏,他便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畫筆,背起畫板跑上了山。我因舟車勞頓,不愿意出門,放他獨自上山。那天,他在村后梨園遇見了梨花表妹。
梨花與我,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模樣。梨花正如一朵梨花開,十九歲的年紀(jì),清秀的五官,雖沒我生的美,卻給人一股入濁世而尋到清簡的感覺。自帶三分憂愁相,雙眉如柳,微微蹙著,輕輕一笑,如清風(fēng)拂面,清爽而簡真。一條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隨著一顰一笑,一動一跳晃動著。一身素簡的棉布襯衫,將少女的身段裹出了凹凸有致。梨花自是一溪山間的清流,溫柔且淳綿。而我,雖也是滿腹詩書,卻從小養(yǎng)成了任性刁蠻的性格,想要的東西必須得到,如果自己得不到,他人也別想得到。
有的秘密,就帶進(jìn)棺材里好。
然而,有的秘密,是不能帶進(jìn)棺材里的,因為說出來,下一代人才能踏實,才有光明,才不會受到不該有的傷害,本文的秘密就如此。
也許,本文展現(xiàn)的深意,超出了作品。
刀哥知道,我一直都在嘗試寫各種題材的小說。穿越、玄幻等,這篇也算是一個突破吧。撇開小晴和杜思言不談,小說中的人物,每個人都有私心,除了阿三,每一部小說中,總有一個人要做出犧牲,我這篇,阿三就是犧牲自己,成全別人,而他也是有私心的,他的私心是心中對柳煙的愛。
交織的情愁,悲情的愛仇,在思言和小晴的愛中化解。愿歷經(jīng)滄桑的阿三,最終與心愛之人牽手。
生命中,最美的在心上。梨花帶雨。
雁子以黛玉的身份解讀,別有韻味。問好雁子。
想放下,又放不下。
真的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