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弟殤(散文)
一
1993年酷夏。
太陽烙得瀝青路燙燙的、粘粘的、路面騰起發(fā)燙的堵人氣管的熱浪、一閃一閃像白色火苗往空中躥。
我無頭無腦順著夏陽河邊兒走。
想,河水清清淺淺、潺潺緩緩,又是從大山深處牽出來的,必有絲絲涼氣渁化了炎炎的日光和燥熱的空氣。
果真是呢!腳板兒踩在沙灘上,軟軟的、綿綿的,卻有一絲兒涼感從腳心爬上腦頂,酥酥的。
河水纖細(xì)瘦弱,有玻璃一樣的顏色。看得見一粒粒沙籽兒,金黃的、粉紅的、湠白的,光潔圓潤顏色各異的大顆石子,楚楚動(dòng)人。
那些三月桃花紅的桃花瓣魚兒,更是這河水的靈魂。擲一枚石子,再擲一枚石子,水是不渾的,依舊那么清清亮亮,而桃花魚兒呢!便倏然而逝了。
想,這夏陽河的水,簡直就是人的眼睛,如此清澈明亮。雖然纖細(xì)瘦弱,卻是萬古永恒。人生苦短,草木一秋。
如此這般地想著,就感到了孤獨(dú)、感到了寂寞、更感到人的緲小和卑弱。
沙灘上偶有一叢叢王子草和直朝著天空伸長的野艾蒿。
王子草像一把把展開的羽扇隆地而起。長長的鋒利的闊葉,如劍一般直刺天空。毒烈的陽光烤枯了不少王子草和野艾蒿。
人與這王子草和野艾蒿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多少悲哀的事情,都出自環(huán)境的偶然和必然。
那清清亮亮的河水,要是離它們近點(diǎn)、再近點(diǎn),讓它們的根須能咂啜到拯救生命的甜甘,也不至于尺水之隔、生命枯焦??!
突然,一只灰野兔兒撞在我的腳腕。
慌促中兔兒一個(gè)仰面朝天。
或許小兔兒渴極,來河邊覓水的吧!或許小小的奶子因毒日而行將枯竭,它的孩子們正在什么地方作岌岌的喘息。還是耐不過毒日的焦烤和熏蒸,在沙灘上亂跑一氣呢?
但是,奇跡就在這一瞬間出現(xiàn)!
在兔兒仰面朝天的一刺那間,我清清楚楚斟斟酌酌明明白白看清了它那雙眼睛。
簡直就是我六弟簡虎章的眼睛,黃黃的、慈慈的、亮亮的。這絕對(duì)無疑。
難道小免兒是我六弟的脫生轉(zhuǎn)世?
六弟簡虎章,死去20多年了。
二
1974年,父親正遭受沖擊,“屋漏偏逢連陰雨”,六弟放羊回家,羊一邊走路一邊叼了幾口路邊集體的黃豆葉,恰恰被民兵連長撞見。于是,父親罪加一等。
全家人斥責(zé)六弟不爭(zhēng)氣,年幼的六弟重重挨了打。
不幾天,一場(chǎng)大病僅僅三天,在1974年2月15日后半夜奪走了六弟的生命。從此,我們八兄弟破了群。
在那酷寒黑暗的后半夜,簡直慘絕人寰、悲痛無度。院子里好幾戶人家,都怕受牽連,閉門扎戶。惟獨(dú)教書的簡風(fēng)旭老師來到我們家,成了我們一家人在這個(gè)世界上惟一的救星。
我們一家活著的九口人,全部給救命恩人簡風(fēng)旭老師跪下。
簡風(fēng)旭老師幫忙用木板釘了一口簡易的棺材,打看杉皮火把,在后半夜把六弟埋在水井灣。
“喔嗬嗬——喔嗬嗬!”“逮住它——逮住它!”
一陣陣刺耳的喧騰從河的上沿傳下來。
仰頭望去,上沿幾百米處聚滿了人,倚河水撒作半月形圍獵陣。
可憐憐的小兔兒??!不,可憐憐的六弟啊!你何以又落入了殘酷的境地?
我速急跑上去,小兔兒已被箍在一個(gè)虎勢(shì)的青年手中……
眾人全是如獲至寶得勝狂喜的樣子,那個(gè)青年不斷喜出狂言:“今晚兔子火鍋加美酒,不喝醉來不罷休!”
免兒在青年手中,驚恐的小眼睛似閉非閉。
“放它條生路吧!同志,它是我弟弟!”
“哈哈哈……哈哈哈……”眾人一陣狂笑。
“它的確是我弟弟,不信,看它那雙眼睛!”
誰相信呢?誰知道我六弟的眼睛是什么樣子的?
大家一齊把目光刷向我,目光異樣地死盯著我,定把我當(dāng)作瘋子了。
青年一輾手,兔兒頭朝天,瞧它的眼睛,不屑一顧地說:“分明是兔,哪是你弟呢?胡說,哈哈哈哈!”
我滿腹的內(nèi)臟化作苦苦的水,澀澀的水,從眼泉涌出來。
摳摳衣兜,幾塊錢寄稿用光了。便毅然取下手表,遞過去,乞求地說:“它確實(shí)是我弟弟,表,不值什么,求你給我兔兒!同志!”
“給他吧,這中間肯定有什么來由的!”一位老者中肯地說。
“依我看,處死它,太糟蹋黃豆!”
青年邊說邊遞給我兔兒,然后,接過了手表。
我蹲在河邊,左手護(hù)兔,右手撮成勺兒,掬水喂它。
兔兒的眼睛不再驚恐,而是那么溫順可愛得如一只離不開主人的小貓,牽出嫩紅的小舌兒舔我手窩兒的水。
我的右手心軟潤潤的、癢酥酥兒的。
是魚兒該回江河,是兔兒該回山窩。
我踩過沙灘,越過高坎,爬上公路,再爬上山草稠密的陡坡,那兒有一條小溪溝,溝里有水,水邊有一塊茵茵綠綠的野油菜。兔兒不會(huì)渴、不會(huì)餓。
我把它放在菜地,它極慢地朝前蹦了三兩步,停住,轉(zhuǎn)過身子,蹲著,靜靜地望著我。那雙眼睛,分明淚水盈盈。末了,不慌不忙遠(yuǎn)去了……難舍難離的樣子。
我立在那里,涕淚滂沱,傷心透頂。
這可是發(fā)生在我生命里一件真實(shí)的奇跡的、唯物論卻又無法解釋的事情。
可又有誰相信呢?
三
那夜,我歪在床頭,似睡卻醒。眼里、腦里、心里、全是那只灰兔兒。
隨看吱呀一聲門響,一位穿灰衣的男少年,仄立門邊,我努力睜大眼睛,尋望他的面孔,卻是一片混混濛濛。
“你是誰?”
“五哥,我是你六弟呢!”
“告訴我,你何以變作了一只野免?”
“閻王爺說我是蒙冤來到陰間的,便打發(fā)我變只野兔。我說,兔子是要吃黃豆的,我正是因羊吃了黃豆,才過來的呢!我不能再作孽。閻王爺說,兔子生成是吃黃豆的,好比人要吃飯一樣。如果兔吃黃豆也算罪過,那么,人在上帝眼里簡直全是罪徒。地球作為一顆星體存于宇宙,本是不應(yīng)遭到傷害的,而多如螞蟻的人,無時(shí)無刻不在噬啃地球,這難道不是罪惡么?作為家畜的羊,吃幾株黃豆,何罪之有?所以,打發(fā)你變只野兔,以黃豆為食,來懲罰處死你的人間罪惡。這多年來,我沒吃一匹黃豆葉兒,一直吃野草!”
“好呀!公平的閻王爺終為你平反洗冤了。六弟,你是應(yīng)該吃黃豆的呀……”
“不!”
他陡然調(diào)過頭來,一道明亮的光柱照在他的頭部。
我清晰地看見他的面龐:那雙眼睛,黃黃的、慈慈的、亮亮的。右額角還是那塊三歲時(shí)跌入火中燙傷留下的紫烏巴痕。頭發(fā)不太長,依舊那么淺黃`那么狼藉。卻是很瘦的。想,二十年來,沒吃一匹豆葉兒,瘦成這個(gè)樣子的吧!
“你只管吃吧!難道大千世界就容不得你一只小小的兔兒?”
“不,五哥,我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死者長已矣,生者長相依!”
“昨日,你何以落得那般境地?”
“五哥,到底是親兄弟呀!多虧你救我,我渴極,去河里找水喝,被他們逮住了。”
“這多年來,你一直扎在夏陽河畔?”
“是呢!”
“為什么?”
“小時(shí)候,我們不是常常跟著幺爹(父親)從高嵐老家羅家埫下夏陽河摸魚兒嗎?幺爹(父親)常常用細(xì)軟的青藤把魚兒串起來,要么頂草帽上,要么拎著,爬莊屋嶺那架山坡回家。幺媽(母親)用菜油和鹽,把魚兒炕得酥香酥香,任我們吃!五哥,你若有時(shí)間,多來夏陽河邊玩玩,有時(shí)漲大水,我的窩被沖走,我就跑到山坡上,很孤獨(dú)!幺爹幺媽還好嗎?生養(yǎng)我們這么多不容易,你們?cè)谑赖钠叩苄?,一定要?duì)幺爹幺媽好,也許我的死,給幺爹頂了災(zāi)難。人間的罪真難??!”
六弟朝我走來。腳步那么去令,那么慢,亮光也隨之異常強(qiáng)烈起來。
這才發(fā)現(xiàn),他還是穿的二十年前他走的時(shí)候,穿的小姨為我做的那雙布鞋。那雙鞋他穿有些大,死的那個(gè)后半夜,六弟穿著那雙鞋,父親抱著他坐在堂屋大門后,等簡風(fēng)旭老師和幾個(gè)哥哥給他用木板釘棺材,有一只鞋掉在地上,是我撿起給他穿上的。
六弟是個(gè)最仔細(xì)的人,走前,母親一樣為我們手工縫制的衣服,總是我們的落了補(bǔ)丁,他才舍得穿。
“五個(gè)哥哥、兩個(gè)弟弟好嗎?”
他“哇”地一聲叫喊,張開雙臂,朝我撲來……
六弟撲醒了我。
我簡直不相信這是一個(gè)夢(mèng)。
拉亮電燈,我滿屋子尋找他,卻永遠(yuǎn)也找不到。
門依舊關(guān)得那么嚴(yán)。
我依門而立,嚎啕大哭!
——初稿于1993年夏,修改于2018年2月
您為我編輯習(xí)作和寫“編者按”辛苦了!
我被您虛懷若谷的為人品質(zhì)深受感動(dòng)!
摯謝老百老師賜教!
文中手表換兔子(那只手表買成28元)事都是真實(shí)的。再有想象力也虛構(gòu)不到這上面來。夢(mèng)六弟也是真夢(mèng)。我至今被這個(gè)一生也解不開的秘傷心,我只能說:地震前鼠逃癩蛤蟆遷徙、牛夜里吭,人要死的時(shí)候,烏鴉狂叫亂人心。唯物論無法解釋,但在我們這一方是鐵的事實(shí)(我相信,在其他地方也一樣)。
老百老師辛苦您了!
謝謝雪凌、老百及[柳岸]《江山文學(xué)》為我授課的各位良師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