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四季的故事】火焙魚(散文)
父親把紅薯搬回家,還來不及等一場薄薄的冬雨把油菜種下,便和母親一道來長沙幫我照看孩子。
他們提著兩個行李包,小包裝著衣物,大包鼓鼓囊囊,十分沉重,裝著他們精心準備的食物,一紙箱子土雞蛋,一把葉子發(fā)黃的大蒜,收拾干凈的雞和鴨,干辣椒、剁辣椒等,火焙魚裝在紅色塑料袋中,袋口用帶子扎得結結實實,但是依然散發(fā)出那種淡淡的煙熏的香氣。這是城市里永遠也聞不到的味道,讓我有些沉醉,甚至偶爾在腦海里產(chǎn)生歸意,但在現(xiàn)實的壓力面前,我只好隱藏內(nèi)心的疲倦,一再退縮。
生活的矛盾讓他們只做了短暫幾天的停留,又踏上回家的路程。八個月大的孩子,剛剛學會的招手告別,第一次卻是和他的爺爺奶奶。
母親提著行李,再三轉身說著拜拜,孩子使勁朝他們招手,他還小,也許并不能體會離別的含義。只是這一剎那,母親低下頭,捂住嘴,沖到門外放聲哭了起來。電梯口,母親接過孩子,在他臉上親了又親,眼神里充滿了不舍和無奈。
我打車送他們?nèi)テ囌荆嚿戏胖魳?,汪峰的《至少有十年》,滄桑哀傷的旋律和著母親低低地抽泣,讓我倍感哀傷。近年來,由于孩子的緣故,不知不覺中已疏遠了他們的距離,可他們并沒有絲毫責備。
母親說,你白天要上班,晚上回來要做家務,每天忙到那么晚,身體吃不吃得消。
我笑著說,沒事,習慣了,等孩子長大些就好了。
為了緩和她的情緒,我有意岔開話題,問她火焙魚要怎樣炒才好吃。。
母親不厭其煩的跟我講著火焙魚的炒制方法,她還說,這些魚是父親每天親自去池塘里網(wǎng)的,都是野生的,也是你最愛吃的,在家里能賣七八十塊一斤呢。
說起大垅村,那些風雨里靜靜佇立的瓦屋黑檐,成為我記憶中無法抹去的灰暗記憶。聽著母親的絮絮叨語,看著她的皺紋和滿頭白發(fā),悲傷在心里如風滌蕩,將所有苦難的往事,將所有和他們相依相守的往事一一重演了出來。
大垅村的門前有一口池塘,七八畝見方,常年清澈見底,仿佛群山掩護里的一顆翡翠。池塘三面菜地環(huán)繞,地里應季種滿了瓜果蔬菜,北面有一戶人家,近水的塘岸有一處洗滌衣物的壩口,壩口兩側是幾株柳樹和一蓬丁榔刺。
春夏之際,池塘蓄滿了水,以供東邊山坡上的梯田灌溉之用。流動的清水里,有魚蝦,岸邊的石頭下,有田螺河蚌,水面之下的泥巴里,還藏有泥鰍黃鱔。每年雙搶季節(jié)之后,池塘成為水田,貼補著村里人并不豐裕的糧倉。
可是一到冬天,它會干涸,裸露的泥地被曬得發(fā)白,曬出無數(shù)蚯蚓狀的裂縫,岸邊的蘆葦也會死去,枯枯的,在風里稀里嘩啦的響著,沒了主張,直到第二年發(fā)春水,水從四周圍攏過來,岸邊才生機盎然。
父親是個閑不住的人,幾年前退休后,在家消磨了幾天,終于耐不住寂寞,又重新拿起他的瓦刀,去工地上和泥砌墻。一腔熱血終究抵不過嚴寒酷暑,一場重病后,醫(yī)生一再叮囑,建議他不能再做體力活,就這樣,無情的打擊了他所有的豪情壯志。
那陣子,他總是悄無聲息的四處走動,看菜地,看禾田,看村莊白云,煙不抽了,自豪不見了,落落寞寞的沉默著,世界變了,周邊的環(huán)境也變了,孩子經(jīng)年累月不歸家,但是這一切,他都已無力改變??伤耘f不服輸,不愿接受消沉的現(xiàn)狀,看到別人網(wǎng)魚,他的心中一動,也去鎮(zhèn)上買了地籠,平日里就靠放籠捕魚當作副業(yè)來貼補家用。每次在電話里,他總會興致勃勃的和我談論著他的漁獲,不管陰雨天晴,每天都能收獲三兩斤,可我知道,這些漁獲他們自己是舍不得吃的,熏好后拿到鎮(zhèn)上去賣,運氣好,每個月能賣好幾百塊錢,運氣不好時,需要三番五次的跑,但他總是樂此不疲。
母親總是埋怨,做火焙魚特別費油,今年家里新榨的菜籽油用得很快。母親也時常向我告狀,父親現(xiàn)在只管釣魚網(wǎng)魚,家里的一切大小事物都不關心了。有一回,父親答應跟母親去地里收花生,結果等母親做好早飯后喊他,才發(fā)現(xiàn)父親早已不見了蹤影。這個時候,母親總是佯作發(fā)怒,父親在電話那頭憨憨的笑著,而我總是給父親幫腔,替他解圍。
放籠每天都要調制新鮮餌料。父親說,他有秘訣,把豆子炒香,用石磨磨成粉,摻上油餅和米飯,另外還要加一些買來的餌料,揉成團,每天早晨、中午換兩次。地籠放置也很講究,根據(jù)天氣和水流變化,沿岸細心觀察,找到合適的位置再下籠。于是,每天清晨起籠放籠,成為他一天中最為期待的事情。
聽著父親說著這些,我內(nèi)心五味雜陳,以前他總說,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如今,當我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時,母親老了,父親也老了,老成了塘岸上一個單薄的影子。
陽光暖暖的照著這個瓦屋黑檐的村子,莊稼和泥土的味道沒有任何改變。每天清晨,天麻麻亮,父親就會沿著村口池塘邊那條長滿青草的小路走去,中間的黃泥被踩出了一道道窠,他的眼神像魚鷹一樣銳利,時刻捕捉著水里的情形。池塘里水草搖晃,但水流還是那么清瑩,岸邊的柳樹日益減少,丁榔刺只剩下一叢桿徑,蘆葦叢也一片枯黃。他的手里提著地籠,提著他對生活的期待。只是他的背越發(fā)佝僂,彎曲得像一張滿弦的弓,仿佛隨時會被歲月射向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