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鴨綠江那邊(散文)
一
鴨綠江,載著丹東城的五色霓虹,悠悠地流淌。江那邊的新義州,也有一小塊霓虹。霓虹兩側(cè),便是黑漆漆的夜,無邊無際。也有幾點燈光在黑夜里閃爍著,好像幾雙神秘的眼睛,向江這邊張望。
我站在鴨綠江畔,與那幾雙神秘的眼睛對視。
對于他們,我并不陌生。我生活的地方,就有很多人說著他們的語言。這些很久很久以前移民過來的人,勤勞,樸實,干凈。在大家都種旱田的時候,他們就以種水稻為生。但我以為,與他們關(guān)聯(lián)最大的,不是這些移民,而是那些最可愛的人。最可愛的人這個稱呼,是從一篇戰(zhàn)地通訊傳開的。很多最可愛的人,還未洗去戰(zhàn)火的硝煙,就跨過鴨綠江,把最后的鮮血灑在江那邊。
老胡太太的二兒子就是這樣一個最可愛的人,他把自己年僅19歲的生命,奉獻(xiàn)給了那片土地。一到春節(jié),就有一幫人敲鑼打鼓給老胡太太拜年。老胡太太的大兒子笑呵呵地迎出門來,從他們手里接過慰問品,說些感謝的話。老胡太太則一聲不吱地坐在炕上,漠然地看著眼前的人們。我從記事起就知道老胡太太是烈屬,敲鑼打鼓的一來,就從家里跑出來看熱鬧。拜年的人走了以后,老胡太太就開始掉淚。核桃似的老臉抽搐著,越加難看了。老胡太太和大家不太來往,總是躲在角落里看人。大人們說,老胡太太性格古怪,是因為二十幾歲就守寡的緣故。
?鄰居們誰也不知道老胡太太的二兒子叫什么名字,也沒人問起過。沒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當(dāng)兵的,什么時候犧牲的。也沒人知道他結(jié)過婚沒有,戀過愛沒有。老胡太太早已經(jīng)作古,她的大兒子也不在人世了,這件事我已經(jīng)無從問起。那個十九歲的英雄,成了我心底永遠(yuǎn)的迷。
?鴨綠江水,無聲地流淌著。當(dāng)年的吶喊和廝殺,早已被江水吞沒。英雄的故事被寫進(jìn)書里,被刻進(jìn)心里,或者被人遺忘。
?我伏在欄桿上,向?qū)Π恫t望。對岸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想,即使有,也傳不過來。
?江這邊,卻是燈火輝煌,人流如織。臨街的商鋪都在銷售朝韓兩國的商品,播放著朝韓兩國的歌曲。江邊的小商販,大聲叫賣著朝鮮煙,高麗酒。游人一邊品嘗朝鮮打糕,一邊把好奇和關(guān)切的目光頻頻投向?qū)Π丁?br />
?我在人流中左顧右盼,希望能與幾個朝鮮人不期而遇。
中朝友誼大橋旁邊,有一截斷橋,是抗美援朝期間美國炸斷的。大橋和斷橋上的霓虹燈,在漆黑的夜里,閃著夢幻般的美。人在夢幻般的夜色里徜徉,心也自然跟著夢幻起來。
二
白天則是另一番景象。
橫在眼前的鴨綠江水,白亮亮的流向遠(yuǎn)方。對岸的房子和樹木清晰可見,仿佛幾步就能跨過去。我登上斷橋,想離對岸更近一些。斷橋的前方,好像有一個游樂場。從望遠(yuǎn)鏡里,看見一群年輕人,光著膀子,挎著游泳圈正準(zhǔn)備下去游泳。我想看看他們的表情,可是怎么努力也看不清。
我努力想象著江那邊的情形。我把聽來的只言片語連接起來,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描繪。我把改革開放前的狀況回憶出來,一點一點尋找相似的地方??山沁叺那樾?,依舊模糊不清。這個特殊的國家,把自己包裹得太嚴(yán)了。而越是嚴(yán),越讓人覺得好奇。終于,我登上一艘開往朝鮮的客船。
這是一艘裝有百十來人的客船,只能深入朝鮮境內(nèi)八公里。我和丈夫幾乎同時決定,八公里也值得一去。
就要上船的時候,看見江邊立著一塊牌匾,其中一條寫著:禁止向朝方人員拋擲物品。???
我立刻產(chǎn)生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這次出境不是普通的旅游,而是帶著特殊的使命探險。前方到底是異國,我不知道這個船倉里,會不會有一梭子子彈突然射進(jìn)來。然而我又是那么興奮。那未知的前方,或許有我想要的答案。
最先看見的是崗樓。這座藍(lán)綠色的小二樓里,站著荷槍實彈的哨兵。導(dǎo)游說,這些哨兵,不僅保衛(wèi)他們的國家,也時刻防止自己的同胞出逃。除了明哨,還有暗哨。岸上還有一個身背長槍的軍人沿江巡邏。巡邏兵身后,是大片大片的莊稼,種的全都是苞米。
綠油油的苞米地前,有幾個農(nóng)民在勞作。一頭黃牛,在江邊的草地上,低著頭悠閑地吃草。卸下黃牛的兩輪牛車,在一旁靜靜地斜立著。
這情景,隔不遠(yuǎn)就有一處,熟悉而又陌生。
要是我不知道他們的生活是貧困的,我一定會說,這情景多像一幅油畫,多富有詩意啊,說不定我會寫出一首唯美的田園詩來。
可是我知道了。
朝這個港口來的路上,看見江里有兩個年輕人彎腰摸魚。出租車司機(jī)糾正說,他們是在摸螃蟹。拿螃蟹和咱們的人換糧食。你看見那條小船了嗎?司機(jī)指著江里的小船說,他們不是打魚的,是等著換東西呢。他們?nèi)奔Z食,缺大米。他們手里捧著大米的時候,渾身都在顫抖。
我的眼睛有點模糊,心也隱隱的發(fā)痛。
我們也缺過糧食。我是六一年生人,我在娘胎里就挨餓。我們這一帶的老人,把六一年叫“吃淀粉那年”。我不知道母親都吃了什么,竟讓我活了下來。
那時候把大米白面叫做細(xì)糧。我小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天天吃細(xì)糧。弟弟沒有奶吃,母親就在貼大餅子鍋里,給弟弟蒸半小碗大米飯。母親一口一口喂弟弟的時候,我就坐在旁邊等著,等著母親把弟弟吃剩的大米飯給我。糧食不夠吃的人家,連這幾口細(xì)糧都吃不著,他們把糧店供應(yīng)的細(xì)糧一律換成粗糧,為的是一斤細(xì)糧換來二斤粗糧。為了讓全家人都能填飽肚子,有的人家常年不吃細(xì)糧。
城外有個軍馬場,我小時候特別嫉妒軍馬場的職工。有人說軍馬場的馬吃的都是黑面,我便暗暗地想,那些職工說不定也偷著吃黑面呢。
天天吃細(xì)糧的愿望,二十多歲的時候才實現(xiàn)?,F(xiàn)在又過去這么多年了,一想起上頓吃苞米面,下頓吃苞米碴子的日子,仍舊心有余悸。所以我此刻寫不出唯美的田園詩來。比眼前的景色再美,也寫不出來。
?三
客船繼續(xù)在江心前行,兩岸的景色也跟著不停地變化。
鏡頭里出現(xiàn)一條舊船。船尾按著一個紅色的小柴油機(jī)頭。兩個男人正往船上拉漁網(wǎng)。后面還有一條小船,也按著柴油機(jī)頭,一個男人背倚著船幫,雙手抱著頭,很悠閑的樣子,另一個男人則坐在船艙里,一只手拄著下巴??床怀鰜硭麄冃睦锵胄┦裁?。
插著中國國旗的快艇,在他們身旁呼嘯而過。快艇上坐著的,都是身穿橘黃色救生衣的游客。游客的臉,一律面向他們。他們則面無表情,大概是看慣了這些飛來飛去的快艇。不知道他們最初看到這些快艇呼嘯而過的時候有何感想。?????
江邊出現(xiàn)一座灰色的大房子,起脊,大檐,有一種含蓄的美。我不知道朝鮮的建筑風(fēng)格是什么樣子的,但是看見這座房子,立刻就認(rèn)定,這就是朝鮮風(fēng)格的建筑。屋子里走出一個白衣女人,烏黑的長發(fā)隨意綁在腦后。她向門外的幾個人走去,和他們說著什么。
導(dǎo)游說,這是朝鮮負(fù)責(zé)進(jìn)出的關(guān)卡。
從這里走進(jìn)中國的朝鮮人,都做些什么呢?做生意?購物?他們從一個肅靜的國度,突然來到熱鬧的中國,會不會眼花繚亂呢?
我昨天在丹東的大街上,看見好幾輛體型碩大的卡車。有人指著說,這是朝鮮的車,來購貨的。我好奇地朝駕駛室看去。司機(jī)都很清瘦。高高的駕駛室,使他們顯得更瘦。
人真是奇怪。大街上車來車往,有的是司機(jī),胖的瘦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誰也不去注意。一看是朝鮮的車子,就注意上了。那些司機(jī)明明和我們一樣,都是極普通的人,我卻覺得很神秘。????
正胡思亂想著,船突然停了。窗外的景色告訴我,這不是碼頭。來的時候太匆忙,沒詳細(xì)了解這次的行程,只是聽出租車司機(jī)說,今天是開放日,能看見朝鮮人賣東西。這船也沒靠岸,怎么看朝鮮人賣東西呢?
窗外忽地靠過來一條小船。一個身穿灰色夾克的中年男人從船倉里站起來。男人的眼睛很大,但不是中國式的雙眼皮,而是很大的單眼皮。挺直的鼻梁,微黑的大臉,給人一種堅毅的感覺。他的眼神特別犀利,犀利中又帶著幾分驚懼。他伸長了脖子,向我們看過來。黑白分明的眼珠,飛快地轉(zhuǎn)動著,似乎在我們中間尋找著什么。
他在尋找什么呢?覺得中國人新鮮嗎?船倉里確實坐著幾位摩登女郎,夏日的裙裝顯得她們更加摩登。他在看她們嗎?我站起身來,仔細(xì)觀察起這個異國男人。
導(dǎo)游用朝鮮語和他說了幾句話,然后問大家,有誰要買朝鮮煙和朝鮮酒的?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出租車司機(jī)說的開放日賣東西。導(dǎo)游也沒說什么開放日,我想,一定是司機(jī)為了攬活,才編造了什么開放日。????
買東西的人很多,好像他們事先就知道有這個環(huán)節(jié)。導(dǎo)游從這些人手里接過錢給那個男人,男人便彎下腰,從船蓬里取出一條煙或者一瓶酒,遞給導(dǎo)游。船蓬的布料很雜,已經(jīng)分不清是什么顏色,只認(rèn)出來一塊深灰色的包裝軟布。我顧不上看商品,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他好像很警覺,一有空閑,就拿眼睛盯著我們。
他的眼睛突然露出了怒色,右手猛地伸向窗子。我嚇了一跳,急忙向窗子看去。一個小女孩正在拍照。他伸出去的手,在拍打這個小女孩的手。小女孩收起相機(jī),他才退了回去。其實導(dǎo)游剛才已經(jīng)交代過了,讓我們把相機(jī)收起來,朝鮮人不喜歡拍照。小女孩大概不太懂得其中的厲害,惹得朝鮮人發(fā)怒了。這時候我才明白,他用那種奇怪的眼神在船倉里搜尋的,不是什么摩登女郎,而是相機(jī)。
隔一小會兒,他忽然向我看過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滿帶著憤怒,并且用手指著我。我急忙低頭檢查自己哪里不妥。相機(jī)在兜子里放著,沒有什么不妥。我突然想到了身后,于是猛一回頭。有個女人在我身后正偷偷地拍照。我急忙制止了。
一個封存了好幾十年的名字,猛地蹦出我的腦海。
我那時還在上小學(xué),和剛才拍照那個小姑娘差不多大。大街上的廣播喇叭突然冒出一長串外國人的名字:安東尼奧尼。這個安東尼奧尼是意大利的著名攝影師,在我國拍攝了一部紀(jì)錄片《中國》。播音員說的大意是:安東尼奧尼專門拍攝我國貧窮落后的地方,意圖丑化中國的形象,污蔑我國社會主義制度。這部片子我們當(dāng)時誰都沒看過,播音員氣憤地說,我們就氣憤地聽。安東尼奧尼,這個奇怪的名字,收音機(jī)里說,廣播喇叭說,宣傳車?yán)镎f,工廠說,農(nóng)村說,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說。我在作文里也在說:帝國主義亡我賊心不死……
四
船艙里再也沒有人拍照了。都站起來,伸長了脖子看。朝鮮人繼續(xù)賣他的貨,手里的鈔票已經(jīng)攥了一小沓了,不知道這錢是屬于公家還是屬于個人。
導(dǎo)游喊了一圈,看看沒有人買了,就說了一句朝鮮話,大概是向他報告這個消息。他立刻鉆進(jìn)船蓬,又從另一側(cè)鉆出來。他回頭看我們的時候,眼神仍舊很驚懼。他調(diào)整一下位置,小船迅速地駛離了。這個謎一樣的異國男人,不一會兒就消失了。
江水依舊平靜如初,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只有快艇漂過來的時候,才掀起一片浪花。
欣賞作者美文,祝你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