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貓冬兒(散文)
冬天猴急著從秋涼里不管不顧地迎面奔過來,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涼伴著雪花兒雪片兒雪面兒,撒了下來。風(fēng)從矮趴趴的土屋檐兒和張嘴呲牙的門窗縫兒,刀子似的往里扎。雪打在窗戶紙上發(fā)出呱嗒呱嗒的聲響。
入夜,苦了一春熬了一夏的人們睡了,大地河流山川村莊也睡著了。
早上推門。哦,山尖兒戴上一頂白帽子,屋頂兒鋪一領(lǐng)白席,醬缸扣了一口白鍋。
太陽跳出來了,天底下到處閃著金星銀星,好像整個世界都是金子銀子做的。風(fēng)一吹,西下屋前沙果樹上的雪噼噼啪啪地往下掉,屋頂兒的雪也化了,從房檐兒往地上滴答,滴到出來進去的人脖領(lǐng)里去了,一縮脖兒,揚手在頸上擼兩把,狠勁往當(dāng)院甩幾下,嚇得腳旁的老母雞急閃忙跳地躲了,遠(yuǎn)遠(yuǎn)地歪脖兒往這邊瞧。院子里的腳窩窩兒露黑點兒了,街上也露了一條條黑道兒,串門子的,腳蘸著泥水兒,呱嗒呱嗒在雪地里畫來畫去。
驢趕著來的第二場雪,鋪天蓋地下了三天三夜。
前街七叔家的落地?zé)熗?,變成白胡子老頭了,一動不動在房山頭蹲著。園子里的茄子秧辣椒秧柿子秧都讓雪給埋住了,出出溜溜順壟溝到處跑的小老鼠也貓洞不出來了。
雪坐了窩了。
早上,父親推門沒推開。父親從馬窗戶爬出去,母親把鐵鍬從窗口順給他。父親悶頭從房門口往當(dāng)街掏,到大門口了,聽見前邊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了,從雪墻子踮腳探頭張望,瞅見一個腦瓜頂一晃一晃的動了。這雪蒙人了。大人出來了,小孩子也出來了,婦女們也攆著出來了。我穿布鞋在雪地上蹚,鞋后跟兒粘兩個雪球,走急了,一個勁兒摔個子。人們開始變得不急不躁,放慢了腳步,或者干脆貓屋里不出來了。小孩兒趴窗臺上,用小手指在窗戶紙上捅個窟窿,一個眼睜一個眼閉,順著那個眼兒往外吊線。
李小個子是隊長,他可不隔著窗戶往外瞅,穿著光板棉襖,腰里扎根繩兒,袖著手抱著膀兒逛到四伯家門口,和老少爺們兒東拉西扯。
“大冷天,不窩里貓,遛啥?”
“錢兒鼓著咯著,不得擱,誰能耐贏點兒?”
“整兩把?”
“整?!?br />
大伙擁著李小個子前后腳進了屋。四伯家筒子房連二炕,寬寬綽綽,說書講古放局子,都成。四伯在屋里早把茶沏好了,端過煙笸籮,一遍一遍讓大伙抽著。四伯把牌九骰子用包袱皮兒裹著。拎過來往李小個子眼前一墩,滿面帶笑地蹲地上捅爐子燒水。黑黢黢的土坯爐子架一把大號的燎壺,爐鉤子在爐膛里一翻動,紅紅的火舌頭一下接一下舔壺底,壺里的水滋滋啦啦地響。
推牌九,分莊(莊家)抗(上家)天(對家)過(下家)四門。倆骰子一扔,擲幾算幾,按擲骰子行話——-二抗三穿四過五自手發(fā)牌。三十二張牌,分上下扇。四加六得十,為零,點兒最小。四六不成財,是從這兒來的。幺蛾這張牌的花色,一邊兒是一個一點,一邊是一個斜三。牌九里只有三點是斜的。說一個人不守常理,凈出幺蛾子,也是從牌九上來的。
屋大架不住人多,人再多四伯也不嫌鬧,兩眼瞇瞇著笑,出去進來的招呼個到。
坐莊的押寶的賣呆兒的,炕上坐滿了,地上也站滿了。個大的看全場,個小的把脖子伸成了鵝也瞧不見,從個大的胳肢窩底下往前拱,把炕沿撞活動了四伯也不惱。半大孩子往上湊,在大人的胯骨間鉆來鉆去。四伯黑了臉往外轟,“走走走,看什么看?!彼牟澳_把門關(guān)上,后腳又咣當(dāng)開了。四伯拿笤帚疙瘩啪啪往我們身上打。光顧跑了,一腳踩在外屋地小狗尾巴尖兒了。嗷的叫了一嗓子,回過身要咬,打牌的人依舊打牌,踩的腳丫子跑過去,又停住,巴巴兒地往人群里瞅。
四伯才不管小狗叫喚呢,他還忙著抽紅兒呢,一念“順喜”,贏家就給錢兒。
耍錢場上無父子。老鄰舊居的一個屯住著,論親有親,論友有友,嘮扯起來熱熱乎乎和和氣氣,場上動了小九九兒。耍錢鬼兒耍錢鬼兒,耍錢的人哪能不動心眼兒呢。
李小個子坐莊,三門齊開,他遲遲不亮牌,汗珠子從腦門兒往下滾,掰開手一看,閉十勒個八,是個白搭。開鍋了,輸個精光。他從屁股底下把裝錢的帽兜子薅出來,磕打底子了,把帽子翻戴著,趔趄到門口,拍打拍打衣服,灰土走了。
李小個子一走,王小鬼兒坐莊。他弄倆秫秸棍兒,把瓤挖空糨子粘嚴(yán)做骰子,輕輕一擲,肚兒朝上,背兒朝下,兩點,按預(yù)先碼好的分牌,好牌正好落到自個手,刷全莊。張大巴掌看出了門道,憋著嘴,余光瞄他牌拿手了,裝模作樣看牌呢,探臂薅住襖領(lǐng)子,上去一耳瓜子。五個大手指頭印子貼到臉上下不來了,通紅,跟個瓜似的?!鞍?,唉,咋打人呢?”“打人,打輕的,把錢吐出來,要不削殘你?!蓖跣」韮哼€想辯,張大巴掌手快,把骰子奪過來往炕上一撅,露餡兒了。王小鬼兒自知理虧,點頭哈腰給大伙退錢,打那以后沒人再和他玩了。屯里傳留下來兩句話——“不學(xué)好,不學(xué)好玩都沒人跟你玩?!薄八P难蹆海P难蹆喊压腺N你臉上?!?br />
二柱兒媳婦上吊了,救得及時撿條命。二柱兒蹲地上抱腦袋薅頭發(fā),他丈母娘坐炕沿顛屁股罵。二柱兒從柜底下拽出斧頭,手摁柜板剁去兩截手指,打那長了記性,一把不摸,呆都不賣。
老球子是個倔驢,好耍,場輸,光了回家打老婆揍孩子,還不解氣,劈箱子柜砸盆碗,家里破狼破虎。他老婆爹媽走得早,有個娘家兄弟搬回關(guān)里了,跟前連個訴苦的人兒都沒有,孩子一大幫,死又死不起,只好和他捱,捱來捱去,坐一身病,早早去見爹娘了,扔一大幫孩子整天像討了似的。
舅舅不玩牌九,到場院挑秫秸,揀直溜的捆成捆背回家,放外屋地上澆水洇著,等里外接了潮,用撞子給秫秸凈身,拿斜歪一根一根破,刮子凈瓤,出席篾兒編炕席。舅舅編好炕席,一個咯吱窩夾一領(lǐng)去隊里,一領(lǐng)鋪在粉房炕上,一領(lǐng)鋪在飼養(yǎng)員炕上,頂了秫秸錢。過年,社員都夾一領(lǐng)回家,再窮也不能讓孩子老婆扎屁股。舅舅兩個晚上編一領(lǐng),賣兩元錢。兩元錢可以買四斤豬肉或者十包火柴和一袋咸鹽。
舅舅是個半語人,小時候鬧嗓子沒錢治,姥娘給扎嗓子,手一哆嗦,扎了小舌頭,不會說話了。屯里圖小便宜婦女,看舅舅不會說話,又一個人兒,晚上偷摸往舅舅家跑,哄舅舅的錢和東西,舅舅說不清道不明,時間一長就黃賬了。舅舅和母親比劃,梳疙瘩鬏的借錢了,長頭發(fā)的夾炕席了。母親心軟,抹不開面兒領(lǐng)舅舅登門討。舅舅吃了啞巴虧。“巧使銀子錢,得不著好,喝涼水花臟錢,早晚是病”,母親常念叨。舅舅沒了,那幾個婦女也沒了,母親還在。我問過母親:“哄舅舅錢兒花的都誰誰呀?”“問這干啥,死了,死了,死了拉倒吧,到啥時候,還是傻瓜長得大呀”,母親一邊自顧自說,一邊扳炕沿上炕里吃零嘴去了。望母親沒事兒人兒似的,我忍不住笑——這老太太說話一套一套的,不說不說唄。
冬夜長,后半夜屋冷,舅舅在屋地上支個火盆,接著編。
舅舅從南土坑挎回黃粘土,和好泥餳著。去外屋拿個二盆扣地上,挽起袖子,兩手插進柔軟的泥里,胡擼著往盆底和轉(zhuǎn)圈兒抹,抹一層泥捋一層麻批兒,抹三成,雙手蘸涼水凈面,屋地上陰干著。干好以后,磕打磕打盆幫,把盆起下來,再把泥盆里外抹兩遍,干了就可以用了。
舅舅自己打一個,也給我們打一個。冬天有了火盆,天一黑我們就盼著母親往火盆扒火?;鹋枰欢松峡晃覀兙陀泻贸缘牧?。二哥從倉房豆包囤子掏幾個豆包,拿火盆上烤,烤好分一人一個。粘豆包,吃起來有嚼勁,扛餓。用火烤的煳嘎巴可真香。有時我們用火盆烤爆米花燒土豆。母親借著火盆的亮兒,一邊绱鞋一邊給我們講故事,我們姐弟幾個圍著火盆坐一圈兒,抻脖兒聽。母親抬頭用錐子撩一下劉海兒,瞅瞅我們,隨口講上一段兒。
故事聽乏了,就跟在父親屁股后頭去隊里聽書。
“啪”,說書先生摸起醒木往桌上一拍,“雞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時候也不早了,列位明公,各找相應(yīng)寶地,壓言落座,聽我說上一段關(guān)羽關(guān)云長單刀赴會……”,書一開場,屋里鴉雀無聲。四伯家的小禿子聽書也不吱聲,可腸胃好,飯量大,聽著聽著犯困了,倒在炕腳里呼哧呼哧睡,吃鹽豆子吃多了,脹氣,噔噔放屁,挨著的人手捂鼻子用腳往炕里踹踹,回過頭來有滋有味地接著聽。
隊里請來說書先生慣例讓父親陪著。說書先生多半是瞎子,來的時候身邊兒跟個領(lǐng)道兒的,背著鼓和三弦,領(lǐng)著說書先生,一說說個頭年。
年根兒,說書先生張羅回家。隊長早早備兩袋糧食,打發(fā)人趕馬車送說書的??凑f書的坐車走了,屯人一勁兒吧嗒嘴,沒聽夠。父親記性好,說書先生前腳走,后腳給大伙兒接著說,一說說過正二月。
舅舅也不去說書場,年根兒底下,出東家進西家,幫大伙扒炕掏煙筒。過年,炕不好燒,煙囪堵,窩心。都窮,沒啥給舅舅,東家給一盆餑餑,西家給兩塊豆腐,舅舅省做了。
一鋪大炕,一大家子擠,好燒了,暖乎了,從里熱到外。
“火炕可是個好東西,解乏?。 ?br />
“嗯,窮過富過,咋也鬧個熱乎?”
“今兒個幾兒了,三九快出去了?”
“誰道幾兒了,過糊涂嘍。”
“昨個兒我大兒子去南山割枝子,看著陽坡的雪開化兒了?!?br />
“一開化兒,過了年兒就暖和了?!?br />
母親站炕邊兒團弄著豆包,和王大娘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著,聊著,年就到眼鼻子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