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干啥去？你晚飯還沒吃呢?！?br />　　 “不吃了，我出去溜達溜達。”
　　 “這天都要黑了，你還出去溜達啥呀？”
　　 “你別管?！?br />　　 “那你別走遠了，早點回來。”
　　 “知道。”
　　 張老漢沒聽兒子的勸阻，“咣當”一聲關(guān)上屋門下了樓。然后，順著樓前紅磚鋪成的小路向前走去。小區(qū)門口便是一條公路，公路上來往的車輛不停地穿梭，汽車噴出的尾氣，讓走在人行道上的張老漢不敢大口地喘氣。他一手捂著鼻子和嘴，一邊罵罵咧咧地說：“破城市有什么好，整天烏煙瘴氣、漫天灰塵的，連個氣都不敢大口喘一口，比起我們農(nóng)村的新鮮空氣差遠了?！甭飞襄迯澋男腥硕加煤闷娴难酃饪粗鴱埨蠞h。
　　 “看什么看？有啥好看的？”張老漢陰沉著臉，沒好聲地朝不明真相的路人喊。
　　 有的人聽見扭頭離去，有的人小聲嘟囔一句：“這老頭是不是精神不正常啊？”
　　 “你才不正常呢！”
　　 張老漢扭頭回了一句，仍然不緊不慢地順著人行道向前走著。
　　 大連這座美麗的海濱城市，在別人眼里宛如世外桃源，典型的海洋氣候，冬暖夏涼，是避暑圣地。
　　 當年抗戰(zhàn)時期，大連的旅順可是兵家必爭之地，就因為它是海運港口和鐵路交通樞紐。抗戰(zhàn)結(jié)束后，這里被建成了現(xiàn)代化的繁榮都市。而如今，在張老漢眼里，這里卻如同人間煉獄，看哪哪都不順眼，與其說這座城市讓他心里感到壓抑、憋悶，還不如說是城市與農(nóng)村生活習(xí)慣的差異，讓他感到不適應(yīng)。
　　 張老漢，原名叫張金財，今年六十歲，身體硬朗，四年前老伴得胃癌去世了，剩下他一個人領(lǐng)著一條大黃狗，在鄉(xiāng)下守著三間房子七畝地。忙時，他起早貪黑下地干活，閑時，就叼著煙往大門口的墻根上一蹲。大黃狗在他跟前的地上一趴，半瞇著眼睛，若是有生人經(jīng)過，它就突然睜開眼睛站起來“汪汪”幾聲。
　　 張老漢用手拍拍大黃狗的腦袋說：“大黃，別咬了，上一邊趴著去。”
　　 大黃狗聽到了主人的命令，果然停止了叫聲，夾著尾巴到墻根下趴著去了。
　　 每到逢年過節(jié)，張老漢就帶著供品和冥紙，領(lǐng)著大黃狗到老伴兒的墳前祭祀。他總是一邊燒紙一邊和老伴兒嘮嘮家常話，說說今年地里的莊稼長的好不好，養(yǎng)的雞鴨鵝愛不愛下蛋，圈里的豬肥不肥。叨叨夠了，臨走前還不忘給老伴兒的墳頭上插把野花填捧土。
　　 張老漢和老伴兒婚后多年才喜得貴子，夫妻倆對孩子可真是寵愛有加，含在嘴里怕化了，舉在頭頂怕嚇著。該給孩子取名字了，可叫啥名字好呢？夫妻倆思來想去，后來決定取夫妻倆的姓氏為名，老伴兒姓楊，所以，就給兒子取名叫張楊。
　　 張楊從小就聰明伶俐，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一直都成績優(yōu)異，從不讓父母操心。畢業(yè)于哈工大企業(yè)管理系的張楊，被大連的一家船營運輸中外合資企業(yè)聘用。因為他工作認真，勇于創(chuàng)新，到公司不久就在業(yè)績上嶄露頭角。他在工作中的獨特見解，總是讓領(lǐng)導(dǎo)者們對他刮目相看，因此，他也是一路平步青云，工作不到五年，就坐到了公司總裁助理的位子上，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年薪二十幾萬，誰人能及？
　　 年輕帥氣的張楊事業(yè)有成，身邊自然少不了年輕、貌美女孩的追捧，但肥水豈流外人田？公司總裁溫度早就看好了這位有魄力的年輕人，張楊能在公司升職這么快，除了他自身業(yè)務(wù)能力強外，溫度也有意想把他培養(yǎng)成公司未來總裁的接班人。
　　 溫度家有一女，名曰溫倩倩，年齡比張楊小兩歲，正在美國讀研究生。
　　 半年前溫倩倩從美國回來探親，在家呆了兩個星期，溫度就有意介紹兩個年輕人認識，并邀請張楊到家里做客。溫倩倩對張楊雖然不是一見鐘情，但對他的印象卻一直很好，兩個人還互留了聯(lián)絡(luò)方式。溫倩倩回美國時，溫度還特意派張楊開車送溫倩倩去機場。
　　 溫倩倩走后，溫度則有意無意地開始清理張楊身邊的未婚女孩，他要把這位優(yōu)秀的年輕人據(jù)為己有，讓他成為自己未來的女婿。
　　 后來，在公司暗地里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凡是公司里哪個年輕漂亮的未婚女孩接近張楊，都會倒霉，不是外調(diào)就是降級。而公司以外的女孩更是沒有機會接近張楊，因為總裁總是把他帶在自己身邊。
　　 一年半前，張楊用自己的工資在大連買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房子裝修好之后，張楊開車回去，強行把父親張金財接到城里。母親沒了，他想讓父親到城里和自己生活在一起，辛苦一輩子了，也該讓他享享清福了?？烧l成想，老頭子剛來的時候還挺好，每天清晨和傍晚都到樓下的小區(qū)或附近的公園遛遛彎，回來后還能和兒子說說他遇到的和看見的新鮮事，盡管這些事對張楊來說都是司空見慣的，可對于剛來到城里生活的父親就不一樣了。每次，父親一說起他出去的所見所聞，張楊都忍不住想樂。同時，他也會感到一陣陣如刺哽喉的疼痛——父親在農(nóng)村生活了大半輩子，就像一只“井底之蛙”，沒見過大世面，平時只知道干活掙錢供兒子上學(xué)，從不舍得亂花一分錢出去走走看看，所以，對城市里的什么事物他都會感到新鮮好奇。
　　 從那以后，張楊只要有空了，就會開車拉著父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領(lǐng)著父親吃點好的、有特色的美食。每次，父親都責備他亂花錢，可這點錢對于現(xiàn)在的張楊來說，已經(jīng)是微不足道的毛毛雨了。
　　 然而，好景不長，還不到半年的時間，張老漢對城里生活的新鮮勁就過去了。
　　 每天早晨，兒子上班一走就不知道晚上啥時候回來。有時能想起來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吃飯別等了，他陪客戶在外邊吃了。
　　 每天，張老漢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家，除了看電視就是站在陽臺的玻璃窗前往下看。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時間一長，就覺得憋悶了。哪像在農(nóng)村老家，到處都是熟人，這邊吆喝一聲，那邊就有人搭腔。等兒子回來，張老漢就開始和兒子絮叨著要回農(nóng)村去。
　　 張楊勸父親說：“爸，你要是一個人在家實在悶得慌，就去公園和那些老頭老太太學(xué)學(xué)跳廣場舞，說說話。你回農(nóng)村去干啥？你回去了不惦記我??？你在這，我上班才踏實安心。”
　　 張老漢覺得兒子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兒子在城里上班，忙得一年也回不去兩趟家，說實話，自己還真是惦記他。于是，他聽從了兒子的建議，憋悶了就去公園溜達一會兒，除此之外，也別無它法。
　　 有一天下午，張老漢在公園溜達夠了，回家一掏門鑰匙，傻眼了，門鑰匙落屋里忘拿出來了。沒有鑰匙門也打不開，這時候他才想起來兒子前段時間給他買的手機，當時，他死活不要，還一直說兒子敗家，掙倆臭錢就不知道咋花了，出門也不帶?，F(xiàn)在遇到著急事了，他才知道兒子為啥要給他買手機了。無奈，手機和鑰匙都在屋里鎖著呢，啥也拿不出來。他只好站在門口等兒子回來，站累了就坐下等，一直等到半夜兒子才回來。張楊看見父親坐在門口倚著門睡著了，很是奇怪。他輕輕地喚醒父親：“爸，你咋坐在門口睡覺?。俊?br />　　 “你咋才回來??？這都幾點了？我把鑰匙落屋里了，這不是開不開門了嘛?！蓖趵蠞h一邊揉著惺忪的眼睛，一邊在兒子的攙扶下站起來，抻了抻坐得麻木的腰腿。
　　 張楊拿出鑰匙開門把父親扶進屋，張老漢進屋就坐在沙發(fā)上耷拉著臉。
　　 張楊在門口一邊脫鞋一邊和父親說：“爸，你以后出門一定要帶上手機，遇到啥事了就給我打電話，或者到門衛(wèi)找保安，可別再像今天這樣了，我要是一夜不回來，你就得在門口睡一夜，那不得著涼生病？”
　　 張老漢本來就一肚子火，聽兒子這樣一說就忍不住了，氣呼呼地說：“我就不明白了，這城里到底有什么好？老話都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蛇@城里門挨著門誰都不認識誰，我敲鄰居門想進去坐會等你回來，人家把我當成神經(jīng)病給轟出來了。想起這事我就一肚子火，還威脅我說又要找小區(qū)保安又要報警的，一點人情味兒都沒有。這要是在咱們老家，別說一晚上，就算是十個晚上進不去屋都不會露宿街頭，左鄰右舍誰家都能借宿一夜?！?br />　　 “爸，農(nóng)村能和城里比嗎？城里人都是警惕性高?！?br />　　 “要我說就是沒有人情味?！睆埨蠞h說此話時面向門口，語氣提高了八度。
　　 “好了，爸，別生氣了，趕緊回屋睡覺吧?！?br />　　 張老漢氣呼呼地回屋躺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也不知道骨碌了多久。
　　 睡夢中，他又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農(nóng)家小院。那條蹲在屋門口看家的大黃狗看見他回來，搖頭擺尾地身前身后圍著他轉(zhuǎn)，他走進院子，看見滿園子都是青菜，黃瓜豆角爬滿架，茄子、柿子結(jié)得滴里嘟嚕的，挨著茄子種的是兩壟辣椒一壟蔥。院子門口左邊是一畦韭菜，右邊是一畦香菜和白菜，這些青菜再蘸上老太婆親手做的農(nóng)家大醬，張老漢一次能吃三大碗米飯，給肉他都不換。
　　 “你個死老頭子，看啥呢？還不趕緊進屋給我添把火，你不想吃飯了？”屋門敞開著，老婆子正圍著鍋臺燒飯，看見他進院就朝他喊。
　　 “老太婆，我看那畦韭菜有點旱了，一會兒吃完飯得給它澆點水了。”張老漢說著走進屋?？匆娎咸耪谕鶡踔炎拥腻佭吷腺N玉米面大餅子。灶膛里的火要滅了，鍋邊溫度降低，剛貼上去的玉米面餅子就都出溜到鍋中的茄子湯里去了，急得老太婆才大聲喊他。
　　 張老漢一邊蹲在灶膛邊燒火，一邊和老太婆說著話。不一會兒，鍋里就飄出了飯菜的香味。老太婆從菜園里摘回一小盆蘸醬菜，剛洗完的菜葉還掛著水珠；一把剛扒完的大蔥一頭，是綠油油的蔥葉，一頭是一扎長的蔥白。蔥白太辣，老太婆從來不吃，她愛吃蔥葉，蔥白歸老頭，老兩口子一輩子都是這樣分著吃的，早就習(xí)以為常了。老太婆把蘸醬菜放在屋里炕桌上，張老漢按捺不住去掀開鍋蓋，一鍋圈的黃餅子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老太婆拎著鍋鏟子過來，把笨手笨腳的張老漢推到一邊去，然后嫻熟地從鍋邊上鏟下大餅子，放在蓋簾上，那黃黃的大餅子鍋巴是張老漢最愛吃的，咬一口大餅子，再吃一口蘸醬菜，那叫一個香。張老漢剛想美美地吃上一口，就被早上要上班出門的兒子給叫醒了。
　　 “爸，爸，醒醒，今天你再出去溜達可千萬別忘了帶鑰匙和手機，有事記得給我打電話，我不是都教你咋用手機了嘛？”
　　 “我今天不出去了，你趕緊走吧。哎，好好的一頓飯沒吃成，都讓你給攪和了?！?br />　　 “什么飯讓我給攪和了？爸，你想吃啥了？等我下班回來開車帶你出去吃?！?br />　　 “我想吃的你花多少錢也買不到?！?br />　　 “爸，現(xiàn)在吃的東西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沒有花錢買不到的?！?br />　　 “我想吃你媽親手貼的玉米面大餅子，你能買到嗎？”
　　 “爸，我媽都去世好幾年了，你這不是抬杠嗎？”
　　 “我剛才夢見你媽給我貼了一鍋圈的玉米面大餅子，剛想吃就被你喊醒了。”
　　 “哦，你是做夢啊。爸，你想吃大餅子，下班我給你買幾個回來不就得了?！?br />　　 “不要，你買的沒有你媽貼的好吃?！?br />　　 “好好好，我不買，那我上班走了。”
　　 “走走走，趕緊地。”
　　 張楊看看老爸一臉的不悅，知道老爺子心里不高興，也就沒再說什么，趕緊拿起手包下樓走了。
　　 張老漢沒有立馬起床，他翻了個身，仍然回味著剛才的美夢……
　　 中午，張楊吃完午飯，工作不忙，他就在辦公室內(nèi)的沙發(fā)上休息了一會兒。他半閉著眼睛，腦子里卻想著家里的老爺子。老爺子現(xiàn)在的脾氣是越來越倔了，總張羅著要回農(nóng)村去，有啥辦法能把他留在身邊呢？
　　 “張楊，到我辦公室來一下?！笔强偛脺囟鹊碾娫?。
　　 “好的，我馬上過去?！?br />　　 張楊的辦公室與總裁的辦公室門對門，張楊敲門后走了進去。
　　 “總裁，您叫我？”
　　 “哦，張助理，你一會兒開車去趟機場，倩倩學(xué)業(yè)結(jié)束今天回國了。三點的班機，我有點事走不開，你替我去接一下吧。對了，倩倩最喜歡紅玫瑰，你別忘了替我買一束送給她。”
　　 “好的，總裁，我這就去辦。”
　　 “路上注意安全?！?br />　　 “我會的?！?br />　　 張楊從總裁辦公室出來，開車到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束火紅的玫瑰花，然后，開車直奔機場。
　　 張楊手捧一束玫瑰花等在機場的出站口，沒過多久，溫倩倩那靚麗的身影就在眾多旅客中脫穎而出了。她燙著帶卷的披肩長發(fā)，漂亮的臉蛋上卡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一身淺藍色的長款連衣裙，再配一雙三寸多高的白色高跟鞋，走起路來如風擺柳，宛若天仙。
　　 張楊被眼前溫倩倩的身影迷住了，他居然忘了走上前去打招呼。直到溫倩倩喊他，他才醒過神來，慌忙把手中的玫瑰花送到溫倩倩面前。溫倩倩雙手接過玫瑰花用鼻子嗅了嗅，然后，滿臉笑容地說了句“謝謝”。
　　 “不客氣，旅途很勞累吧？”張楊說著話時，順手拉起溫倩倩的行李箱，兩個人連說帶笑一起走出站臺，然后，開車離開了機場。
　　 在車上，張楊問溫倩倩：“倩倩，你在國外呆了那么久，是不是很想國內(nèi)的飯菜?。俊?br />　　 “那是啊，我就連做夢都想吃咱家鄉(xiāng)的那道香椿炒雞蛋?！?br />　　 “如果你不累的話，我現(xiàn)在就可以帶你去吃如何？我知道有一個小飯店做的香椿炒雞蛋很正宗，味道非常好?！?br />　　 “那還等啥呢？趕緊走著?！币宦犝f有地道的香椿炒雞蛋，溫倩倩立馬就忘記了旅途的勞累，像個小女孩似的來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