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找太陽》自序(散文)
我是農民的兒子。
陜北的黃土高原,十年九旱,現(xiàn)在已是農歷八月初二了,老天爺還是未下一場保墑雨。
昨日有兩個學生,居然把吃剩的饅頭丟在講桌上,其中一個竟要拿起來當黑板擦去擦黑板……我罰他們分吃了那半個饅頭,又向全班同學講述了我上學時的寒苦,不少同學竟掉下了眼淚!
望望窗外,空氣依然干燥,漫天塵土飛揚,太陽哭喪著臉。
前幾日聽農民們講,今年連去年也不如,恐怕籽種無回了。
我的祖父在小山莊是一個有聲望的人。民國初年他還給人家扛長工,到土改那年,就得了個“中農”。上小學時,因這“中農”,我還吃了不少貧農子孫們的棍子一一貧困的小山莊實在沒有“地主兒子”喲。他讀過冬書,寫得一手漂亮的小字。祖父發(fā)家的資本有些傳奇——居然是山上天然生長的綿蓬籽!綿蓬籽質地優(yōu)良,一點兒不亞于小米;我小時候也吃過幾回母親蒸的綿蓬籽窩窩,至今記憶猶新。
然而,1969年,又是一個大旱年,顆粒無收,祖父去世了。下葬那日,全家人只吃了一頓玉米錢錢飯——還是政府發(fā)的數(shù)濟糧。當然,這些都是母親后來告訴我的。
我的父親也像祖父一樣,每日耕耘在陜北這塊貧瘠的黃土地上。父親早年讀過二年初中,只因祖父年高,家道衰落,只好中途輟學務農。務農后的父親,往往兼作些木活兒,常常累得東倒西歪,可惜時世多怪,偷偷摸摸賣個木風箱、木糞桶什么的,也往往被人發(fā)現(xiàn),當作資本主義的尾巴,前前后后挨了好幾次“割”。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風總算吹來,然而,時不我待,父親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加上多子的命運,他最終甚至不可能創(chuàng)造祖父那樣的業(yè)績。他雖然將我們兄弟姊妹撫養(yǎng)成人,并且堅決供我上學,但他還是賣掉了母親結婚時的銀鐲子!
我不知道我是否對得起父親,對得起祖父,對得起更遠的祖先。
小時候,我的理想是當一個發(fā)明家。我要發(fā)明許多巨大的飛機,讓它們裝上河水在天空“降雨”;我要發(fā)明許多農業(yè)新機器,讓它們代替父親繁重的體力勞動。稍長,左鄰右舍無休止的吵嚷,又使我產生了另一個念頭——當一個好村官!我要讓村人和睦相處,不要再為一個雞蛋而吵架,更不要為窯房周圍的洪水道而大打出手。進城上師范,見了一點世面,我忽然悟出一個道理:貧窮是萬惡之源!這正印證了家鄉(xiāng)那句老話:窮相嘰,餓相吵。適逢放寒假,我坐上通往縣城的唯一一趟班車回家。透過蒙霜的汽車玻璃窗,我隱約看到了寫在對面山崖上的白色標語——“治窮先治愚,治愚辦教育”??上н@標語是寫在外縣的山崖上。盡管如此,我還是激動了,渾身涌動著一股熱流!我第一次認真下了決心:死心踏地回鄉(xiāng)一一當一名小學教師!我的心中似乎有一顆太陽在冉冉升起……
二十歲那年,我?guī)煼懂厴I(yè),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
我萬萬沒想到,自信而單純的我,原來卻是一個糊涂蛋!
我看不慣老師們上班時間洗衣服,打毛衣,品張家的婆婆,評李家的媳婦……
我看不慣老師們不寫計劃,不備教案,還自以為是“老手”……
我看不慣老師們互相猜忌,互相攻擊,乃至彼此暗算……
我看不慣學校強收學生黑豆、山藥以代“勤工儉學”,惹得家長漫天叫罵……
我看不慣學校用大面積留級法提高統(tǒng)考成績……
我看不慣鄉(xiāng)政府挪用教師工資修建辦公大樓!
我看不慣(聽不慣)某領導駭人聽聞的講話:“……有人反對送賄賂——送一萬得三萬,三減一等于幾????你什么水平?這就叫狗拿耗子一一多管閑事。”
無數(shù)個“看不慣”終于換來了惡毒的白眼和無情的愚弄;終于換來了難以想象的孤村獨院的懲處;終于換來了疾病纏身……有人稱:不信把這塊“三棱石”磨不圓!
我這塊“三棱石”終于被磨“圓”了,圓得像塊鵝卵石。我的心中翻滾著烏云一一太陽早已墜落了。
……
經過一番“鳳凰涅檠”,我凡事都看慣了!我很感慨:變個壞蛋多么難!
我奇跡般地獲得許多獎狀……也許是因為我領悟到了工作、生活的秘密,沒學會拍馬溜須,也學會了避實就虛;也許是因為地方上出了重視文化教育的好官,開始重新審視我和與我一樣的“楞頭青”?究竟因為什么,不得而知。不過,我還是時時想起我的每一個過去的日日夜夜……為了整建某校,我多次參加義務勞動,上山砍過樹,下溝抬過石,烈日炎炎,揮汗如雨……為了教育某個經常犯錯誤而又挨批(實為挨打)挨“皮”的學生,我挖空心思與他談心,有意原諒他的錯誤,甚至將他潛入灶房偷吃完我的份飯的事也輕松地原諒了,以致還挨過半天餓,據(jù)說這個學生后來考上了很不錯的大學。為了提高業(yè)務水平和個人素質,我拋棄了所有的玩樂愛好,完全依靠自學(常常是煤油燈陪伴),順利完成中文大專課程,十里八村第一個獲取高教自考大專文憑;就在許多人還在天真地討論自考文憑“承認不承認”時,我又進入本科學習……為了反思,為了獲得足以生存的慰藉,有時也是為了出出惡氣,我每每要提筆亂寫;令人迷惑不解而又令人大徹大悟的生活常常使我徹夜難眠。
我在山溝小學一共呆了八年,我戲稱是“八年抗戰(zhàn)”。中國人民八年抗戰(zhàn)徹底打敗了日本帝國主義,而我的“八年抗戰(zhàn)”似乎還看不到勝利的跡象,充其量不過“相持階段”?!坝廾梁拓毨А边@個民族敵人依舊在困擾著山民。
離開山溝小學已經四年了。唉,當初有種解脫感,現(xiàn)在卻又有些做了逃兵的味道。
中學也無非是這樣!也許這便是生活的本來面目?不過相對山溝小學而言,中學的生活倒有些安穩(wěn),起碼少了翻山越嶺的勞苦,也少了校長主任教員勤雜里里外外一把手的煩惱。然而,正是這種“相對安穩(wěn)”,使我漸漸失了原色,沒了進取之心?!叭藷o理想,鳥無翅膀”,為了激勵自己,也為了尋求知音,我便將山溝小學里寫的小詩依照我的生活歷程集為一小冊,交付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
我是一個普通人,不求聞達,只望得到普通人的理解,能擁有陽光,空氣,也能有一點兒收獲。
南坡于1999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