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間六月收麥忙，
　　 家家戶戶格外忙。
　　 田里忙，家里忙，
　　 大人小孩都在忙。
　　 ——打油詩《忙》
　　 六月，是收麥的季節(jié)，你看那黃澄澄的麥田在微風(fēng)地吹佛下，呼啦啦來回舞動，遠(yuǎn)看就像一片金色的海浪。對于以種田為生的莊家人來說，六月是一年當(dāng)中最繁忙的季節(jié)，也是最珍貴的季節(jié)。秋播夏收，莊稼人眼巴巴盼了一年了，就盼望有個好收成。有了好收成成，一家老小才會吃飽穿暖，不挨餓，不受凍，再有余糧還可變賣，買回些洋布，給大人小孩做身新衣裳。
　　 吃飽穿暖做新衣裳，這是莊家人最大的夢想，也是麥香的夢想。麥香最初深悟這個道理且心生起這個夢想那年正好八歲。那天，當(dāng)一臉稚氣的麥香恭恭敬敬地站在爺爺面前說：“爺爺，麥香心里最大的夢想就是咱全家人能夠吃飽穿暖而且有新衣裳穿。”老淚縱橫的爺爺用顫巍巍的手撫摸著麥香地臉頰說：“孫女呀，你懂事了，也長大了，今年就可以跟爺爺下地參加收麥了?！丙溝阈睦镆魂囅矏?，嘴角邊蕩起淡淡的微笑，片刻過后，這微笑便蕩然無存，代之而起的是同齡孩子少有的憂悒和滄桑。
　　 從麥香記事起，每逢收麥之季，自己都要央求爺爺參加下地收麥。這時，爺爺總會瞇起他那布滿皺紋的雙眼說：“乖孫女呀，你的孝心爺爺心里明白，可是你年齡太小了，連鐮都拿不穩(wěn)，又怎么能夠割麥呢？”
　　 “爺爺，那我啥時候才能像你一樣下地割麥呢？”
　　 “等你長大了吧，等你長大了爺爺一定帶你下地割麥?！?br />　　 半年前，村里流行起了霍亂，麥香的爹娘相繼受到了傳染，不久便離開了人世。麥香也一下子成了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每天和年邁的爺爺以及瞎眼的奶奶相依為命。
　　 紅彤彤的太陽爬上了樹梢，麥香背著一個軍用大水壺，手拿一把木鐮跟隨在爺爺身后出發(fā)了。爺爺年過花甲，沒上過一天學(xué)，不認(rèn)識一個字，也沒出過遠(yuǎn)門，從出生到現(xiàn)在一直生活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上。爺爺一生吃過很多苦，五歲給富人家放牛，八歲起跟大人一起去山坡割草，十二歲開始正式下地勞動，犁地、磨地、除草、撒種、揚麥、鍘草.....農(nóng)活十二樣，爺爺樣樣精通，樣樣難不住爺爺。爺爺就這樣辛勤勞作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上，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直到現(xiàn)在。
　　 聽村里人說，爺爺年輕時身材魁梧、高大英俊，深深吸引了村里眾多姑娘的心。在這些姑娘當(dāng)中，爺爺最終選擇了奶奶。因為奶奶模樣俊，性格溫和，心底善良，兩人成婚之后，很少吵架，幾乎都沒紅過臉。
　　 兩年后，麥香的爹出生了。爹身體虛弱，三天兩頭患病，使得爺爺跑遍了附近的所有診所和藥鋪。為此，有人勸爺爺去老君爺廟上請“符”。老君廟在村南，距村子二里地遠(yuǎn)，廟里有大殿，大殿上有太上老君的彩泥塑像，里面住著一位老道士。
　　 爺爺背起二升糜子，又抓起院子里正在下蛋的唯一一只老母雞走出了家門，這使得屋里的奶奶好一陣心疼，一個勁地抹眼淚。老母雞是家里的錢串串、銀罐罐，家里的油、鹽、醋、茶，全指望著老母雞產(chǎn)下的蛋賣掉往回?fù)Q。此后的日子，家里的油、鹽、醋、茶恐怕就再沒指望了。
　　 爺爺背著二升糜子，手提一只老母雞氣喘吁吁地來到老君廟，將糜子和老母雞往供桌上一放，往地上一趴，對著供桌后面的太上老君彩泥塑像，虔誠地說道：“老君大神呀，看在弟子虔誠侍奉您的情分上，您就降下一道|符來，保佑我兒一世平安，終生健康。”話音剛落，從泥塑像上空果然瓢下一道“符”來，這“符”飄飄悠悠正好落在爺爺?shù)拿媲?。爺爺如獲至寶，向塑像連叩三個響頭，拿起“符”轉(zhuǎn)身向家里跑去。
　　 回到家后，爺爺在屋內(nèi)做了一個神龕，將“符”恭恭敬敬的供在神龕內(nèi)，并在神龕下面供上了香火。從此以后，每逢初一、十五，爺爺、奶奶，都會對著神龕焚香、叩頭，頂禮膜拜，乞求爹一世平安，終生健康。
　　 爺爺將“符”請回來之后，爹的病依舊沒見多大起色，隔三差五依舊要去附近的藥房、診所找郎中，看醫(yī)生。對此，爺爺沒有氣餒，他對爹的病充滿了信心，相信一定會在老君符的保佑之下，慢慢好起來的。說來也靈驗，爹五歲之后，病情漸漸有所好轉(zhuǎn)，爺爺去藥鋪、診所看病的次數(shù)日漸減少，直到十五歲后，基本再很少生病了。爺爺逢人就說，自己的兒子那是托了老君符的保佑，日后一定會躲災(zāi)避難，再不會得大病。然而去年冬天，村里突然染起了霍亂，而且得霍亂的人看醫(yī)生、找郎中，吃藥全無濟于事，后來麥香的娘也染上了霍亂，緊接著爹也被染上了。這讓全家的人大為恐懼。奶奶趕緊托人將麥香送進了山里，一個依靠打獵為生的遠(yuǎn)方親戚那里。
　　 麥香被送進山后，時隔不久天氣突變，降下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大雪連下五天五夜，沒過人的膝蓋，同時也阻擋住了連接山里山外的去路。這段時間麥香就一直居住在山上。第二年，氣候回暖，冰雪融化，春暖花開，麥香終于見到了進山前來接她的爺爺。三個月沒見爺爺，爺爺一下蒼老了許多，背駝了，灑滿淚花的眼眶里隱含著眾多的無助和憂傷。
　　 “爺爺，我爹和我娘的病好些了嗎？”
　　 “孫女呀，就別再提這檔子令人傷心的事了，等回到家，一切你就都全明白了。”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縈繞在麥香的心頭，她沒有再言語，低著頭跟隨著爺爺向山下走去。回到家之后，麥香找不見爹和娘的身影，奶奶的雙目也已經(jīng)失明。“奶奶，我爹呢，我娘呢，我要爹和娘呀！”麥香抱住奶奶的雙腿大聲哭道。最后，從奶奶的嘴里才知道，爹和娘在年前的那次霍亂中已經(jīng)去世。那次霍亂，村里死了好多人，好在下了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雪，霍亂疫情才得到有效控制，否則后面還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從此，麥香成為一個沒有爹娘的孩子，和駝背的爺爺、瞎眼的奶奶相依為命。
　　 麥香跟隨爺爺來到麥田，爺爺手把手地教麥香割麥、捆麥。麥香心急，埋怨自己割麥不得法，爺爺“呵呵呵”爽朗的一笑說：“麥香，爺爺八歲時，也只是一個滿山滿坡跑的放牛娃，還沒下過地，割過麥，到長大后照樣練成了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農(nóng)行好把式，我孫女麥香年齡這么小，麥子便割得這么凈這么好，到長大后農(nóng)活十二行肯定了不得，肯定會超過爺爺?！丙溝懵牋敔斶@么一說，不覺自信地點了點頭，嘴角邊蕩起了淡淡的微笑。
　　 日頭偏西了，一身臭汗的麥香跟隨爺爺回到了家中，這時奶奶已經(jīng)將午飯做好。飯菜很清淡，幾乎沒有多少油水，可是祖孫三人吃得都很香，其樂融融，心中感到說不出的愉悅和幸福。爺爺一邊吃飯一邊對奶奶講述了麥香割麥時的表現(xiàn)，夸麥香很能干，將來長大一定很有出息。奶奶聽后撫摸著麥香的腦袋，含著淚說：“麥香呀，看來爺爺和奶奶將來的后事有指望了，就靠我孫女了！”
　　 麥香微微一笑說：“奶奶，別說這喪氣話了，我長大后一定會好好照顧您和爺爺，讓你們安享晚年，過幸福生活?！?br />　　 頓時，清貧的農(nóng)家小院里傳來歡樂的說笑聲。也就在這一年秋季，麥香報名進村里的六年制小學(xué)上學(xué)。
　　
　　 二
　　 九年后，麥香十七歲了，長成了一個水靈靈、身材高挑的大姑娘了。這一年，麥香初中畢業(yè)回家參加生產(chǎn)勞動。也就在這一年，爺爺患上了咳喘病，而且咳喘的厲害，已經(jīng)無法下地干活。奶奶也在兩年前癱瘓在床，吃喝拉撒全要依靠別人侍候，再加之失明，完全成了一個沒有任何勞動能力的廢人。
　　 又到了一年的收麥季，麥香利用一月時間，獨自一人揮舞著鐮刀將自家的麥子收割完畢，再拉回場院里碾盡、曬干、入倉。期間，每天還要定時趕回家里做飯，侍候爺爺、奶奶的起居飲食。干完這一切，麥香像徹底蛻了一層皮，整個身子骨像散了架一般。
　　 一天飯后，麥香把爺爺、奶奶挪到院子里曬太陽。爺爺揮著那顫顫巍巍的手說：“麥香呀，爺爺有件事藏在心里很久了，今天借這個機會，把它講出來，你看咋樣？”
　　 “爺爺，你說吧，麥香聽著呢！”
　　 “麥香，爺爺想給你找個婆家?！?br />　　 “不，麥香不想找婆家，只想一生一世守候在爺爺、奶奶身邊，哪里都不去?！?br />　　 “傻丫頭，爺爺、奶奶現(xiàn)在可是快入土的人了，活了今也不知是否有明天。乘現(xiàn)在爺爺、奶奶還有口氣，趕快將你的終身大事給辦了，否則那天爺爺、奶奶腿一蹬，咽了氣，恐怕就難了這樁心愿了，到時候怎么向你十年前就去了陰間的爹娘交代呢？”
　　 “爺爺，您別胡說了，您和奶奶會活一百歲，麥香永遠(yuǎn)侍候在爺爺、奶奶的身邊哪里都不去?！丙溝阋涝跔敔?shù)膽牙飭鑶杼淇蕖?br />　　 爺孫二人意見不能達(dá)成一致，最后麥香做出妥協(xié)，答應(yīng)找婆家，但是不能離開爺爺、奶奶身邊。既然是不離開爺爺、奶奶身邊，那不就是招上門女婿嘛！對，麥香就是要給自己招一位稱心如意的上門女婿。
　　 麥香說婆家、找女婿的事一經(jīng)傳開，村里以及附近村子的適齡小伙都極為心動，因為他們早就聽說麥香才貌雙全，農(nóng)活、女紅、家務(wù)，樣樣精通，可一聽說麥香要招上門女婿時一下又倍感惋惜，打起了退堂鼓。因為十年前鬧霍亂，村里及附近村子一下死了好多人，像麥香一般大小的男孩本身就稀缺，有誰愿把自家養(yǎng)活了二十來年活蹦亂跳的兒子送人家當(dāng)上門女婿呢？
　　 眼看多半年過去了，麥香的婚事還是沒有著落，這一下急壞了麥香的爺爺，他唉聲嘆氣的說：“麥香，要不你就嫁人吧，別管我和你奶奶了，相比你死去的爹和娘我們老頭子、老婆子早已活夠本錢了。”
　　 “爺爺，招不了女婿也罷，那我就一輩子單身，守在咱家，和爺爺、奶奶在一起，一生一世不分離。”
　　 “這樣的話，你不就成老姑娘了嘛！”
　　 “老姑娘就老姑娘，我愿意?！?br />　　 一天，麥香家里來了一位英俊帥氣的小伙子，自稱姓文名建生，自愿入贅麥香家當(dāng)上門女婿。麥香爺爺高興極了，問建生是哪里人，家中都有什么人。建生說自己籍貫浙江，自幼父母雙亡，這幾年一直跟隨一個做家具的木匠做木工，前段時間他跟師傅在距此三十里外的縣城給人做家具，同時聽說了麥香在家招女婿這件事。便極為心動，好以此解決自己的終身大事。昨天，縣城東家的活剛做完，他便辭別師傅一路打聽找到了麥香家。爺爺連連點頭，同時征求麥香的意見，看對建生是否滿意。麥香瞥了建生一眼，雙頰紅暈頓起，嬌羞地點了點頭。七天后，建生和麥香完婚拜了天地。
　　 婚后，小兩口感情密篤，對爺爺、奶奶也甚為孝順，再加之兩人你勤我勉，家境也漸為好轉(zhuǎn)。第二年冬天，麥香產(chǎn)下一名女嬰取名麥冬，一家人其樂融融，喜不勝收。誰料，就在麥冬過滿月不久，奶奶和爺爺相繼離開了人世。
　　 在村里人的幫助之下，建生和麥香安葬了奶奶、爺爺。事后，建生對麥香說：“麥香，依靠咱倆勤勞的雙手務(wù)農(nóng)種地，咱家的日子肯定會過到人前，也一定會達(dá)到衣食無憂的生活，但這遠(yuǎn)遠(yuǎn)不是我的理想和心愿，更不是我所向往的那種幸福生活。我的愛好是木工，特長也是做木工、做家具，如果一輩子讓我窩在村里務(wù)農(nóng)、種地，我會感到憋悶、不自在的?！?br />　　 麥香聽建生這么一說，誤以為他要拋棄她娘倆遠(yuǎn)走他鄉(xiāng)，一股悲傷、心酸之情油然涌上心頭，兩行晶瑩的淚水瞬間涌出眼眶，滾過臉頰，不覺哽咽地說：“建生，你說這話是啥意思，難道你不想要我娘倆了，要做現(xiàn)代版的陳世美不成？”
　　 建生一把將麥香擁在懷里，深情地說：“麥香，你說哪里話呢，建生我自小父母雙亡，是爺爺好心讓我入贅咱家，和你喜結(jié)連理，使我擁有了媳婦和女兒，擁有了這個幸福、和睦的家。你說讓我拋棄你，離開你娘倆，我這可是打死也不愿做的事情呀！我的意思是由你在家?guī)Ш⒆?，我在附近的村子找做木工活，農(nóng)忙時咱倆一起播種、收割，農(nóng)閑時我就一心一意做我的木工活，這樣做工、種地兩不誤。其收入也會遠(yuǎn)遠(yuǎn)超過目前?！?br />　　 麥香聽建生這么一說，一下恍然大悟，轉(zhuǎn)悲為喜，她一邊擦拭臉頰上的淚水，一邊說：“既是這樣那再好不過，我也就放心了。”
　　 就這樣，建生農(nóng)閑時出門給人做木工，農(nóng)忙時回到家里，夫妻二人一起播種、收割，侍弄莊家，日子過得悠閑而自在。平淡的日子又如此過去了三年，也就在三年后的秋天，麥香又生下第二個女兒，取名麥秋。后面又相繼生下三女兒麥夏。三個女兒一個比一個年長三歲，個個長得膚白、水靈，漂亮。
　　 待到麥冬九歲那年，麥香又懷孕了?？粗鹤永锘畋膩y跳一個比一個高過一截的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建生心里不覺犯起了嘀咕：雖說自己的三個女兒一個比一個長得水色、漂亮，惹人心疼，可他們畢竟不是男娃呀！建生一心盼望麥香此次懷的是一個男娃，能給他生下一個兒子。
　　 麥香似乎看懂了建生的心思，說：“娃她爸，你得是嫌我沒給你生下一個兒子，心里生悶氣？”
　　 “沒有的事，我哪會有這種心思？”建生連忙說道。
　　 “如果我這次生的還是女兒，那你會咋辦？”麥香怔怔地望著建生，希望能從建生的面部表情中讀懂他心思。其實麥香心里也盼望自己這次能爭口氣，生下一個兒子，因為她不愿看到丈夫心存失望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