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兵(小說)
引子
吳老拐爺爺這次怕是真的挺不過去了,屋子里圍滿了人,大都是左鄰右舍的街坊。拐爺爺平躺在床上,一會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一會兒又漸漸地趨于平靜,似乎沒有了生命的征兆。嚴重的腦中風再一次發(fā)作了,身旁的侄子亞明兩只手緊緊地攥著拐爺爺?shù)氖?,顯露出極度的焦急和難受。在場的人們一時間面面相覷,心照不宣。是的,大家著急的是,拐爺爺在等待一個人的到來,不見到這個人他是不會閉上眼睛的,而這個人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到呢?
一
“轟隆、轟隆”……一聲接一聲的炮聲響徹天地,嗆人的空氣中彌漫著滾滾硝煙,大地都在顫抖,不絕于耳的喊殺聲撕裂人的肝膽……可是,戰(zhàn)場上的一切吳寶存只是處在恍若夢里的感覺中。那一刻他正帶領(lǐng)全班戰(zhàn)士在齊人高的戰(zhàn)壕里狙擊敵人,突然,一發(fā)炮彈象流星一樣猝不及防地射了過來,瞬間他便失去了知覺,昏死過去。原來他的左腿被炸飛了,“汩汩”噴涌的血水,鉆心的疼痛,使得他恍恍惚惚,既像身在拼死搏殺的現(xiàn)實中,又像平靜地睡著了似的遠離了戰(zhàn)場……
這是一九四七年秋季,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在挺進大別山中的一次鏖戰(zhàn)。
二
列車在前行。河流、村莊、大片大片的開闊地,還有間或出現(xiàn)的大城小鎮(zhèn),在緊挨車窗的亞軍眼前疾速掠過,亞軍無心欣賞北方正月間這春寒料峭的景色。河南新縣,這個處在大別山腹地的陌生縣城,對亞軍來說,要從這里找到一個年逾古稀的素未謀面的老人真是談何容易。
七十年代初,亞軍打記事起,就一直跟在二大伯身邊玩兒。榮譽傷殘軍人,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二野老兵,即便在那個瘋狂動亂的年代,也是最受人崇敬和追捧的,更何況二大伯的一條腿被國民黨的炮彈炸飛了。亞軍記得,他還在上小學時,學校校長不止一次恭恭敬敬地把搖著輪椅的二大伯請到學校的主席臺上,給全校師生講述他親身經(jīng)歷的我劉鄧大軍在大別山和國民黨頑匪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那是亞軍在同學們面前最引以自豪的事了。也許是靠著顯赫的紅色資歷,二大伯被安排到了鄉(xiāng)鎮(zhèn)地稅所,協(xié)助所里工作人員的工作,這一干就是四十年。當時正值英姿勃發(fā)的二大伯,經(jīng)人介紹娶了太行山深處,拒馬河西岸一個如出水芙蓉般艷麗端莊的啞巴二娘。不幸的是,在二娘臨產(chǎn)時卻由于大出血而香消玉殞了。打這以后,二大伯再沒有再接連理的念頭。他心里一直念念不忘始終一往情深的是亞軍這次要找的這個人……
就在亞軍臨動身前,二大伯幾次險些掉進鬼門關(guān)里,從二大伯含混不清的口中,人們終于清晰地辨明原來二大伯在彌留之際依然在叫著她的名字——看來,就是再苦再難跋山涉水也必須要來一次了。相距近兩千里地呀!可是就是再遠也要把老人找到,最好把老人家親自請到家里來……
三
行軍,急行軍,每天要跑一百里!累、渴、餓,加在一起,有時候再趕上狂風夾著暴雨,也就是這些腰桿正硬二十來歲的解放軍戰(zhàn)士?。∩晕⑸宵c年紀怎么吃得消?可是我們的勝利往往就贏在我們這兩條風馳電掣的腿上。有的戰(zhàn)士實在跑不動了,好想躺下去美美地睡上一覺啊,可是不行!作為班長,吳寶存把這位戰(zhàn)士的背包和槍支肩在了自己身上。終于等到宿營了,有的戰(zhàn)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也沒有起來——活活累死了!吳寶存落淚了。有的戰(zhàn)士咧開大嘴傷心地哭了起來,說是想自己遠在千里的媽媽了,吳寶存耐心地安慰和勸誡。班里有一個東北小戰(zhàn)士剛?cè)胛闆]多久,還沒有上過戰(zhàn)場,沒有經(jīng)歷過那種殊死搏斗的血腥,一想起來就極度恐懼。吳寶存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告訴他:狹路相逢勇者勝!真刀真槍的戰(zhàn)場上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必須瞅冷子先下手為強!這冷不丁聽起來像是有多殘忍,其實是最樸實最實際的。
有一次,吳寶存和他的班掉隊了。實在吃不消啊!他的班號稱“小老虎”班,都是十六七歲未到二十的青少年,只有吳寶存才剛剛二十。他們?nèi)粼诩依?,若沒有擔當起解放全國的神圣職責,正是還在父母面前撒嬌,還在幸福地飽嘗舔犢之愛的年齡。可是,嚴酷的戰(zhàn)爭使他們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了保衛(wèi)和平的前線,去勇敢地摔打自己——男子漢的天性使他們別無選擇。吳寶存下了死命令,天黑之前必須追上自己的隊伍,不然等到過夜就更不好找了。他們穿密林,攀山崗,越小道,跨激流。慢慢地,夕陽下山了,五彩的云霞在西天邊燃燒,瑰麗的天幕襯著峰巒的剪影;漸漸地,夜的黑色的帳幔把天空和大地捂了個嚴嚴實實。
終于趕上了!前面那黑壓壓影綽綽晃動的人影不正是咱們一縱二旅的隊伍嗎?他們正在坐下來待命休整??梢姷接H人了,吳寶存這才長出了口氣。太疲乏了,吳寶存和戰(zhàn)士們也挨著自己的隊伍坐了下來。他習慣性地掏出煙荷包來,卷了一個喇叭筒。用手往兜里一摸,奇怪?卻怎么也找不見火柴了。他想許是在追趕隊伍的途中把火柴弄丟了吧。正好剛趕上的隊伍中有一個正在抽煙的戰(zhàn)士,星星火光在夜幕中忽閃忽亮的。吳寶存親熱地湊上去:“老哥,借個火?!蹦菓?zhàn)士不加思索地掏出了火柴,遞給了吳寶存。吳寶存接過火柴“擦”地一下點亮了,也就在這一瞬間,吳寶存下意識地抬頭一看,不禁忽地驚出了一身冷汗!借他火柴的那個人分明穿的是國民黨部隊的軍裝!他感覺他的頭都大了,明顯感到自己的心臟突然“咚、咚”亂跳的聲音。但是他畢竟是“老兵”了,他用他素有的機智和沉穩(wěn)首先使自己平靜下來。
好在這些頑匪一時還沒有辨別出他們的身份。他一邊故作悠閑地抽著煙,一邊示意戰(zhàn)士慢慢地向后退去。他的小戰(zhàn)士們也都是人中的尖子,鬼精鬼精的。他們退到了一個土丘后面,那些國民黨兵們還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勁敵在打著什么主意。吳寶存召集戰(zhàn)士們商量了一下該怎么辦?最后,吳寶存果斷地做出決定,一個字:打!估計敵人不會超過一個連。雖然咱們只有一個班,可咱們占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定有打贏的把握。就這樣,戰(zhàn)士們真像剛下山的小老虎,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把他們?nèi)鼒A兒了。這些頑匪死的死逃的逃,哭爹喊娘,狼狽不堪。這場小小的戰(zhàn)斗為什么打得這么漂亮利索?究其一點,主要是戰(zhàn)士們占了天黑的優(yōu)勢,使敵人一時間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下來了多少隊伍,首先亂了陣腳,從心理上產(chǎn)生了懼怕。還有就是戰(zhàn)士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快捷和勇猛。
天亮以后,他們終于追上了自己的隊伍,見到了真正的親人。等他們把所遭遇的戰(zhàn)斗一說,上級領(lǐng)導很是興奮。原來首長們正愁找不到這支國民黨的隊伍呢。這些人正好是一個連,原本他們是想抄咱們隊伍的后路的,是吳寶存的“小老虎”班為大部隊掃清了障礙,解除了后顧之憂。戴旅長十分高興,把吳寶存和他的“小老虎”班請到了旅部,請他們吃了一頓在當時來說頗為豐盛的酒席。平易近人的戴旅長還親自為他們一一把盞,事后還為他們請了集體三等功。
四
列車在阜陽車站停了下來,阜陽是安徽西北部一個較大的地級市。阜陽火車站也是人口日流量眾多的一個樞紐大站,川流不息的旅客從這里輸送到全國的四面八方。午夜十一點,一路狂奔的列車漸漸減緩了它虎嘯龍吟的氣勢,慢慢停了下來。
隨著列車的???,睡意朦朧的亞軍卻馬上清醒了,他首先想到的又是危在旦夕的二大伯,紛亂和痛苦的思緒又一次占據(jù)了他連日來日漸疲憊的大腦。
他想起很久以前,二大伯帶著他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趕集買煙的那件趣事。
那天,二大伯把縣民政局贈送給他的那輛輪椅停放在不礙事的角落,順手把掛在輪椅上的拐杖拿下來,拄著拐杖來到了旱煙攤兒前。二大伯有近三十年的煙齡了,對抽煙是很在行的,他尤其愛抽莊稼人自留地里親手種的那種勁兒大的大葉煙。他一屁股坐在了煙攤兒前,把左腿伸出去,把右腿用手一扳攬在了懷內(nèi),一邊和攤主嘮嗑兒,一邊卷了一個喇叭筒慢慢品嘗起來。那個時候雖然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可在有些地方的集市上還是很活躍的。頭腦靈活的人把家里的雞蛋啦,自留地里種的瓜果蔬菜啦等等拿出來賣,換個零花錢兒貼補家用。
在人聲鼎沸的人流中,有一個四十幾歲身材魁梧的莊稼漢趕著輛馬車路過集市,忽然聽到“嘎巴”一聲,馬車轱轆不偏不倚一下子重重地軋在了二大伯伸出的左腿上。這下可把車把式嚇壞了,他的臉兒都綠了,自感到大禍來臨。他急忙把手剎扳住,神色驚悚地跳下車來,一個勁兒地給二大伯說著賠禮的話,滿嘴的道歉,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只見二大伯依然穩(wěn)坐在煙攤兒前談笑自如,臉都不變色,一點兒疼痛的感覺都沒有,好像沒這么回事一樣。這就把車把式弄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一臉的茫然。當二大伯把真相一說,滿臉憨相的趕車人才恍然大悟,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
原來這車把式也是鄰近的義和莊村人。善良淳樸的莊稼把式覺得實在過意不去,一定要給二大伯去換個假肢不可。二大伯說:“不用了,你也換不了來。都是莊稼主兒,這年頭誰都知道誰,誰家都沒有幾天隔夜的糧,我的假肢自然有人送上門來,你就把心擱在肚子里吧!”果不其然,沒過多久,縣民政局知道了這事,專門派人重新給二大伯的左腿安上了一個暫新的假肢。惹禍的車把式事后打聽到二大伯家,特意給二大伯拉來了滿滿一車脆干的荊條當柴燒。從那個年月過來的人都知道,那時候多數(shù)的莊戶人家燒柴都成了問題。二大伯卻執(zhí)意不要,相互推讓了老半天,最后連捆柴的車繩都沒解,原封不動地又讓他拉了回去。
亞軍知道,二大伯在當?shù)剡€是很有些名氣的,不管是村上還是鎮(zhèn)上的頭頭腦腦們見到二大伯沒有不恭恭敬敬的,甚至還有些懼怕。那是因為二大伯時不時地領(lǐng)著一幫莊稼佬兒去鎮(zhèn)上“鬧”,尤其是在八九十年代農(nóng)民負擔日益加重的那些日子,二大伯簡直就是鄉(xiāng)親們的保護神。他常常是搖著輪椅帶著人去找鎮(zhèn)上“論理”。那些“領(lǐng)導”們一想起二大伯就頭疼,見到他總是一口一個“吳老”的。因為他們最怕的是二大伯去北京,他們知道,二大伯一去北京總是去找他的老旅長——在東海艦隊當政委的開國少將。惹不起呀!可上支下派的攤派任務又不能不完成,這讓村鎮(zhèn)上的“大領(lǐng)導”們著實上火。最后只好給二大伯好話說盡,再向上苦訴他們的難處,采取折中的辦法不了了之。
五
吳寶存負傷后,旅部首長十分重視。因為戴旅長對他有過印象,又是“小老虎”班的班長,也正趕上大軍南下,所以戴旅長專門吩咐下屬干部一定要妥善把小吳安頓好。
那飄落在小小的山村庭院里橘黃色的栗子樹葉,安靜而親切。那棵枝繁葉茂高大挺拔的板栗樹還有嗎?還有那背著斜陽伸出長長的影子的土石屋。幾十年來,吳寶存總是在一個人靜下心來時無數(shù)次悵然默想。這時候,一個溫情的名字也總是多少次強烈地從心中泛起來:“改翠兒!改翠兒!”是??!她現(xiàn)在在哪兒???她應該早已嫁人了吧?是哪戶人家的后生小伙兒把她娶進了門?他該是怎樣的青春英俊又是怎樣的風情萬種?每到這時候,吳寶存總是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眨動一下濕潤的眼睛,禁不住黯然神傷。
秋后的陽光暖暖地照耀著蔥郁的群山,照耀著潔凈安謐的小院。吳寶存的心情也和這艷陽一樣暖暖的、透透的清亮,這和數(shù)月前炮火連天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別。他的左腿下肢沒了,空蕩蕩的。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丟失一條腿對一個活生生的人來說,是怎樣的難堪和不適。鬼知道他是怎樣從陰森可怕的鬼門關(guān)里一步步爬出來的,鬼知道這些布滿灰色陰霾的日子他又是怎樣熬過來的。這多虧了改翠兒一家的精心照料和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呀!在改翠兒一家三口面前,尤其是在改翠兒面前,吳寶存總是有一種難言的愧疚和不安。
在靜靜的小院里,改翠兒坐在板栗樹下端著簸箕,對著吳寶存擇豆角。因生活的困頓而多少顯得瘦弱單薄的身形,烏黑的頭發(fā)梳理成兩只俏實的短辮兒垂在兩肩,清秀白皙的臉龐上不知什么時候悄悄隴上了兩朵紅云,一雙圓潤的杏眼象玉砌冰雕一樣棱角分明,讓人看一眼就不由得生出百般的疼愛??梢韵胂?,即使再清貧的日子也無法掩飾住她那般誘人的少女青春的氣息。
吳寶存和改翠兒之間已經(jīng)熟悉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不像他剛來那會兒,兩個人見了面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拘束和羞怯感。
吳寶存說:“改翠兒,來。給我一把豆角,我?guī)湍銚駬癫豢禳c嗎?”
“不用了,哥。這還叫個活兒嗎?你在我們家什么也不要管,你只要把你的傷養(yǎng)的好好的就行了!”她在和吳寶存對話時,總是一口一個“哥”的,這讓吳寶存聽起來心里總是立刻泛起一種親切的暖暖的熱浪,他便突然感到有一種男子漢的神圣責任感驅(qū)使他去時刻保護他這個惹人疼愛的妹妹。
“呵呵,看我大侄女把我們小吳同志侍候的多好啊!真是心疼到家了!”隨著話音,從院外走進來一個約六十開外的老人,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就連下巴頦的胡子都白了,不高不矮的身材,兩只眼睛卻很明亮,靈活地轉(zhuǎn)動著,起皺的臉上掛滿了笑容。他叫周老明,是這一帶有名的老中醫(yī),尤其在推拿和正骨方面身懷絕技,也是營長和教導員專門指派給吳寶存料理傷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