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哎呦，我這是怎么了，就這么倒霉？”老茂摸著頭上已經漲起的大血包，臉上不住地抽嚏著。
　　 “哎，你在哪里？”同伴老趙搭腔了，“我在這兒，不要緊的?？炜纯窜?，還會走不？”
　　 車頭被巖石撞得凹了個大坑，右側車身連掛帶蹭，凹凸不平的。
　　 老趙打開手電四下一照，嚇出了一身冷汗，我的那個乖乖，要不是車子撞在右邊的巖石上，要不是車輪陷到路右深深的邊溝里，就憑這個大拐彎，掉到左邊坡下幾十米深的山溝里，那我們就算是玩完了！
　　 那咋辦，天這么黑，又這么冷?；纳揭皫X上，別說有人家了，就是能聽到一聲狗叫，也算是不孤單了。
　　 抬起頭，滿天星星在寒風里一閃一閃的，像是在聽他倆訴說。老茂裹緊了并不厚實的藍大衣暗自埋怨著。老趙總以為老茂能掐會算辦法多智目廣，在他的眼里，老茂就是小諸葛，察言觀色揣摩人的心思，看云識天氣長了前后眼?？山裉焓钦χ耍瓦@么走眼倒霉！
　　 今兒是臘月二十八，眼看就要過年了。老茂弄出去的那筆款子，前后要了五次，三次鎖門，兩次門鎖。今天這是第六次，聽人說這家伙剛回家，正是個要款的好時候，誰知咋就這么倒霉，還沒走到那主家，車子先出事故，趴在這兒不動了。
　　 按說這事與老趙無關，可老趙他們經常在一起打麻將喝酒，狗皮襪子酒肉朋友。這不，今兒老茂就把他攀拽上說是有個伴。他呢，也好說話，朋友臉氣，沒加思索，滿口應承就來了，來了就跟著倒霉了。寒風裹緊了他的棉襖，還是凍得直打哆嗦，隨勢和老茂緊緊靠在了一起，這樣也暖和一些。沒辦法，只有在寒冷中等待天明吧。
　　 老茂這個人咋說哩，愛管閑事，誰有困難手頭緊了，他就趕緊張羅，東家西家的找人借錢去幫忙。事辦好了，人家給他送幾瓶酒、幾條煙，幾個人就云里霧里猜拳行令，歇斯底里的。喝高了，他就又噴出大話，誰有困難？有困難就找我老茂！
　　 其實，老茂干這事也是有風險的。每辦一宗活，人家是有期限的，同時少不了高息。期限就期限，高息就高息，急著用錢，顧不了那么多，錢到手再說。對方呢，不算興高采烈，起碼也是暗暗得意，這比銀行下得崽多了去了。老茂也很高興，成事就能喝酒，事成也能喝酒，當事者雙方千恩萬謝點頭哈腰中，他時不時遇上機會還能“兩頭吃”，他飄飄然了，成就了一樁又一樁“好”事。
　　 可哪有那么多好事，就譬如今天。
　　 說起來還是一年以前的事啦。老茂和劉名武的認識，也是在一次酒宴上。幾個人酒酣后，他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稱兄道弟，親熱無比。成新是老茂的諍友，倆人從小一齊長大，幾十年了。為這事，成新不知勸說過他多少回，有一回倆人還吵過架紅過臉，幾個月誰都不理誰。用成新媳婦的話，是狗改不了吃屎，再吵再鬧過些時就又好了，狗臉，沒法！
　　 成新和劉名武是親戚，知道劉名武的德行，就不常和他來往。
　　 后來沒幾天，劉名武有困難了，就找到了老茂。
　　 “茂哥，我孩子今年考上了大學，手頭缺錢，你幫幫忙，打發(fā)孩子先走，我就謝承你一輩子了！”
　　 老弟拍著胸脯發(fā)了話：“咱們是好朋友，沒事的，得多少？”
　　 “那就弄兩萬吧?！?br />　　 老茂找來下家，雙方打了條子蓋上各自的印章畫了押。
　　 成新聽說了，氣得拍著桌子大罵：“你個豬腦子，咋不問問我。他一個人過活，連個媳婦都沒有，哪來的娃？騙你的，錢怕是打水漂了！”
　　 這回聽說回了家，就急著趕去要錢，誰成想真倒霉，還沒到劉名武家，先撂倒了半路上了，真真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天慢慢亮了，東方山梁上已有了陽光。
　　 好在車沒啥大毛病，電門一開，就啟動了。不過，得要幾個人來幫忙把車抬出邊溝。老茂摸著頭上的血包，只是滲出了一點血，不礙事。他倆開了車門跳下車來，在山路上活動著身子，又走了一陣子路，就有了一些熱。老茂就是覺著頭上的血包隱隱作疼，沒辦法，先忍著。
　　 這時，老趙的手機響了。
　　 “你們在哪？我們這幾個伙計馬上就到了，你別急，把車子先弄出來再說！”老趙給老茂報告著好消息。
　　 “哎，劉名武可把我害慘了??！”
　　 這個劉名武，十歲時爹娘相繼離世，是哥哥劉文把他帶大的。后來，他有了嫂子，他覺得跟哥哥不合適，雖經哥嫂挽留，但他還是分灶立伙，各人過各人的光景。不久，哥哥有了孩子，自己的窮光景還忙不過來，雖然依舊操心他，但畢竟精力有限，去年村里異地搬遷，哥也就住到城邊的寨子村扶貧小區(qū)了。分家后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哥家一搬走，劉名武漸漸地也有了自己的自由和活動空間了。
　　 爹娘死后，劉名武像一課生長在瓦礫間的小草一樣，艱難地長大了。成天四處游逛，除了自己的影子外，干脆連那間快要倒塌的房子也不回了，更不說其它了。誰家的女孩子愿意和他結婚？他沒有了人管倒是自由，愿意了就到靈寶秦嶺礦山上鉆幾個月洞子掙些錢回來，和狐朋狗友胡吃海喝信馬由韁一陣子，錢花完了，再到礦山上去。
　　 今兒臘月二十八了，聽說老茂他們又要來找他要錢了。
　　 給他的那兩萬元錢，是老茂找了兩家才湊齊的。他們也真是貪心，聽說是高息就動心了，很快就把錢拿來了?，F(xiàn)在來的這家，是老家伙把兒媳給孫子預備的上大學學費動用了，如今孫子大學都快畢業(yè)了，這錢還要不回來。
　　 現(xiàn)在，這一頭白發(fā)的老家伙什么也不說，直直地跪在老茂的堂屋腳地里，給他水不喝，給他飯不吃，給他饃不接，任人們怎么說怎么勸怎么解釋，不理不睬。
　　 老茂的媳婦對跪著的老人好話說了幾架山也拉不起來，也對著老人跪了下來。
　　 臘月的天，說是長了一镲把，但日頭看著看著就快要落山了。老這樣跪著也不是回事，老茂媳婦這樣想，那老家伙也是這樣想。老茂媳婦說話了，“叔，咱起來歇一會兒，我給您老倒點開水喝喝！”老人順住臺階就下來了，很順從地依著老茂媳婦攙著的手躺在了炕上。
　　 好煙好茶伺候著，佛爺一樣敬著。好話不知說了幾籮筐，叔叔伯伯大爺不知叫了多少遍，老人家就是不吭聲，雙眼緊閉著，明知是裝的，明知他也沒有瞌睡，明知他也沒有什么病，可就這么著，拿他沒有辦法。
　　 老茂媳婦舍了不少的臉，還是悄悄地盡量不叫人知道，托朋友找親戚，總算是來了他的兒媳，把老人家接回了家。
　　 送佛真難！老茂媳婦辦完這一切，雙腿發(fā)軟，正待歇息，老人家又殺了個回馬槍。
　　 他還抱來了棉被，甚至連過年的新衣服都拿來了，看樣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了！
　　 看來先前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費了，舍了臉，欠了情，等于零。那就好吧，老娘我就來個八年抗戰(zhàn)，持久就持久，好生伺候就是了。
　　
　　 二
　　 天微明時成新才趕過來，他們幾個扶正了車，一路不敢消停，往劉名武這常家?guī)X開去，到了村子已是晌午了。
　　 只見村口的石磨盤上坐著三個共有四顆牙的老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煙曬著太陽。
　　 “大叔，這是常家?guī)X吧？”沒有反應。
　　 “大爺，這是常家?guī)X吧？”老茂提高了嗓門，說著又一個人一個人遞過去一支煙。
　　 “領啥子？”一個老者不著邊際開腔了。
　　 “領錢？多少？”又一個滿臉白胡茬的老者開始打聽了。
　　 “凈瞎打岔，算了，進院問問吧！”
　　 一開大門，“汪汪—汪汪—”一只大黃狗就撲了上來，嚇得走在最頭的成新大叫了一聲，關了大門就往外躥。
　　 狗的叫聲引來了磨盤上幾個老者的目光。
　　 “你們來干啥？”
　　 “劉名武在家嗎？他在礦上干了幾個月，這不就要過年了，我們來給他送幾個工錢。”
　　 “送錢，這是好事，他恐怕不在，好久都沒見過他了！”
　　 老茂又是一圈煙，并掏出打火機很是殷勤地給他們一一點燃了。
　　 一個老者下了磨盤，咳嗽了一聲說：“跟我走！”
　　 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到了一破爛不堪的屋子前，老人推開了大門，院里靜悄悄的。上屋門鎖著，下屋兩廈子門也鎖著，老人用拐棍子敲著右邊的廈子屋門鎖說：“狗日的劉武小子沒有福分，送錢都接不上??！”
　　 看看這廈子屋，兩根椽頂在了向外傾斜的山墻上，房坡上已開裂了一道深深的縫隙。爬到門上往里瞅，黑魆魆的，隱約看見里墻根支了一張床，床前有一張抽斗卓，窗子下邊的案板上放了一只碗，案板邊的鍋蓋上放了個勺子和一個破升子，屋里就再也見不到其它東西了。
　　 老人介紹說：“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就剩下我們幾個老家伙?！痹捳Z里滿是凄涼，滿是哀嘆。
　　 “這劉名武沒本事弄房子娶媳子，狗日的整年都不回窩，不知鬼混到哪兒了？”
　　 “都快過年了，準備啥樣了？蒸饃了嗎？”成新真是肚饑了。
　　 “還過啥年，吃一點不饑就中了！”
　　 “我一天了都還沒吃一點東西，能不能隨便弄點吃的？”
　　 “饃倒是有，就都是涼的，也沒有熱水，湊合一點吧?！?br />　　 “好，好，好，隨便就中！隨便就中！”說罷，老茂隨手又把兩盒帝豪煙塞到了老人口袋里，老人自然是滿臉的皺紋都伸展開了。
　　 吃了饃，不饑了，不見劉名武，心里拔涼拔涼的。
　　 謝過老人，他們只好原路返回。
　　 “不對，難道白來一趟？這樣，老趙你辛苦一下，在這留下，后天三十中午要再真不見那家伙回來，就趕黑回去，我先過去到他哥家等他舅子，我就不信了！”
　　 “我，留下，都這個時候了？”
　　 “一天一百五，好吧？”
　　 不等說完，老茂和成新兩人就走了。也是，萬一那家伙回來了呢？還是老茂考慮得周到，老趙抬了下劉名武的門，開始整理起床鋪了。
　　 好龜孫，幾個月沒回來了，這么多的灰土啊！墻邊摸了一陣，拉了一下開關繩，燈泡居然亮了。
　　 山里人厚道，這不，那位老人竟然又送來了好幾個饃，老趙高興得像光頭強喝上了熊大熊二送來的蜂蜜一樣。
　　 還別說，真叫老茂算準了。
　　 臘月三十的中午時分，劉名武悠哉悠哉竟然出現(xiàn)在門前的山路上。
　　 老子用性命換來的錢，不敢存銀行，要叫別人知道了，命都交出去了。
　　 “咿呀依而呀，咿呀咿呀依而呀，路見不平一聲吼，風風火火闖九州。咿呀依而呀，咿呀咿呀依而呀，路見不平一聲吼，風風火火闖九州。咿呀依而呀，咿呀咿呀依而呀……”劉名武一路唱著跳著回家了，高興歸高興，可還是不忘雙手緊緊護著的前胸，那里面可是有兩沓子毛爺爺，紅紅的顏色，從來都沒有見過這么多的，數(shù)也數(shù)不清，看也看不完，那可是用自己的性命換來的。想想嚇死人了，要是那晚上被護礦隊截住了，亂棍之下早成鬼了。
　　 劉名武一進門早讓老趙瞧見了，他打了個激靈，趕緊拱到了床底下。
　　 門被打開了，老趙看見了灰蒙蒙的兩只黑皮鞋在地上移過來移過去，“咿呀依而呀，咿呀咿呀依而呀”的曲子彌漫了整個屋子。黑皮鞋踩在了床上，嚇得老趙大氣不敢出一聲，黑皮鞋顯然又移到了黑黢黢的桌子上。
　　 “還是放進這里保險！”劉名武的小聲嘟囔針一樣扎了一下老趙的耳朵。
　　 老趙悄悄探出頭來，他從叉開的兩條腿中間看見了劉名武手里厚厚一沓子，不，準確地說是分成兩部分的一沓子，正被他黑黢黢的手塞進了墻窟窿里。好狗日，在哪兒弄了這么多錢。老趙他高興得差點叫出聲，急忙悄無聲息地慢慢挪回了原位。
　　 劉名武也許是乏了，也許是一樁心事落了地，他拉開床上的被子就鉆進了被窩。倒霉的是老趙弓著身子不敢動彈不敢發(fā)出聲響，偏偏這時他又有了緊急情況，越急越憋人，越憋人越急，膝蓋緊扣地上，騰出一只手捏住襠部，屁股小幅度來回擺動著。好在劉名武不一會兒就鼾聲大作了。老趙這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出來，躡手躡腳挪出門外，轉過身才舒舒服服美美地酣暢淋漓了一回。事畢，跑上小山梁掏出手機向老茂報告了至關緊要的情報。門是不敢再進了，就坐在塄頭上等，山風再大，天再冷也要等，可不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老茂不一會工夫就趕到了。
　　 “好你個老小子，這回算是真逮住你了！”老茂一把掀開了劉名武的臭被子，掂起膀子就把他撈了起來。
　　 劉名武迷迷糊糊揉著眼睛，一看是這幾個人，急忙拱手作揖，說：“對不起，怠慢了啊，我去做菜，咱們好好喝一口！”
　　 “不必了，趕緊把那事辦了，我屋里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再不辦就要出人命案了！”
　　 “寬限我?guī)滋彀?，不過十五我絕對還錢！”
　　 老茂這時拿出了一把匕首翻來覆去地看著摸著。
　　 劉名武爬在地上，頭像搗蒜。
　　 “容許我?guī)滋?，放我一馬，我真的沒有呀！”
　　 “哼，就和他們磨，磨蹭到半夜，不趕他們走他們也要自動走了！”劉名武就這樣打定了主意。
　　 “你到底是給還是不給？”
　　 “我沒有哩，拿什么給呀！”
　　 “有沒有你心里清楚，問你到底是給還是不給？”
　　 聽口氣他們好像知道我有錢。不會吧，他們咋知道？看來是咋呼的，大爺我是三歲小孩，恁容易叫你日哄？大爺我就是不說，看你能咋著？
　　 “你到底是給還是不給？”
　　 “我沒有咋給？你以為我不想給你啊，要能給你我不也輕松了？”
　　 “難道是老趙眼看花了胡說的？難道是他放進墻窟窿里的不是錢？要是萬一不是錢，就有點不好看了。最好還是讓他自己親自取出來才好，可怎樣讓他親自去取？”老茂飛快地轉動著腦子。
　　 “你小子裝啥傻，還不把墻窟窿里的東西拿出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了，你以為就能裝過去？”
　　 “哼，墻窟窿能有啥，有老鼠屎，哈哈！”
　　 “你小子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老趙，你上去把它拿出來！”
　　 劉名武見這舉動，心里竊喜。
　　 老趙上去挖了半天，把那個墻窟窿挖遍了也沒找到什么。老趙納悶了，他看得很清呀，難道這家伙又轉移了？換了地方這可就不好辦了?。?br />　　 他倆把個小屋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弄出個子丑寅卯來，撂下一句狠話氣兇兇地走了。
　　 劉名武心里暗自高興，要不是我多長個心眼，把錢換個地方放，就全完蛋了！唉，他們是咋知道我有錢，莫非我回來前他們有人在這兒？
　　 劉名武瞪著倆眼珠子翻來覆去擱燒餅，也想不通。不對，還是趕快走，要不他們再殺個回馬槍，麻煩就大了！錢，拿走不拿？拿走吧，要是碰上他們那太不保險了；不拿走吧，我不在家也不保險！
　　 還是出去看看為好。
　　 他躡手躡腳推開了門，墻外的老茂立即隱藏了起來。四處望了望沒見什么，他就放心地回了屋，從扣在桌子上的升子底下取出了錢，整整兩把，兩萬元。突然，老茂和老趙餓虎下山一樣奪門而進，他頓時嚇呆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頭又開始搗蒜，“求求各位，給我留一點，少留一點也行啊！”
　　 “給，這是你打的條子，你可把我害苦了啊，也把還躺在我家的人也害苦了啊，好自為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