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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舊】舊書遺珠,插頁春秋(征文·隨筆)


作者:風雨 秀才,1454.30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4424發(fā)表時間:2018-03-23 21:25:07
摘要:舊書兩冊,遺珠兩枚。插頁窄薄,春秋無限。

【流年·舊】舊書遺珠,插頁春秋(征文·隨筆)
   一
   書柜里有套錢穆的《國史大綱》,國立編譯館出版,商務印書館發(fā)行,上下兩冊,右起,豎排,繁體。中華民國二十九年六月初版,中華民國三十六年五月、十月上海第一、三版。封面頂端標有“部定大學用書”字樣。
   這套書,書脊略損,封面稍缺,偶見霉點花斑。一股淡淡的古舊紙味從書里溢出,縈繞鼻翼,嗅得到它七十年的風雨煙塵。它年近耄耋,歷史的滄桑銹蝕了臉龐,缺損的皺紋銘刻在額頭,霉斑的暗黃昏濁了眼睛。但它卻身板硬朗,儀態(tài)雍容,無可無不可的神情素樸超邁,些許的殘破仿佛深邃的注釋,仿佛幽遠的解說,把它從民國請進我的書房,請到我的眼前。但它終究太古舊了,古舊得混亂了我的思緒和記憶。書柜里其他書的來歷出處,我全清楚。唯獨這套《國史大綱》,一直與我捉迷藏。而今,我只能憑著讀書軌跡,揣測、想象它與我最初的交往。
   月溪小學的土墻房二樓,走道盡頭,有一間無人管的圖書室。圖書室緊鄰“文革”時期一位自殺老師的宿舍,常年不開窗,陰森森有些恐怖。圖書室里,沒有書架,墻角邊窗臺下地板上散亂地堆著一些老書,舊書,破書。離開月溪時,我曾經(jīng)在圖書室里搜尋過自己喜歡的書。那時,剛中師畢業(yè),沒學過歷史,不知道錢穆,面對《國史大綱》,會“拿”嗎?
   教育學院的圖書館有兩個館室,一個閉架,查卡片,看介紹,填單子,交給管理員,找給你。一個開架,可以進去,找自己喜歡的書。開架館室,全是老書,舊書,破書。在教育學院學歷史,知道錢穆其人,《國史大綱》的品相與開架館室里的書若同胞兄弟,會不會是從那里“順”來?
   送仙橋旁,摸底河畔,曾經(jīng)是熱鬧的舊書市場。簡陋的書攤沿河席地而設(shè),全是老書,舊書,破書。到成都,愛逛送仙橋。沿河這邊一家家看過去,從河那邊一家家看回來。買過尼克松《領(lǐng)袖們》的初版,只花了2元錢。這套《國史大綱》,莫非是從哪家地攤“淘”到?
  
   二
   《國史大綱》下冊420與421頁間,夾著一張插頁。插頁很薄,很窄,寫著一些字、詞、句,注著音,羅列其意。486與487頁間,也夾著一張插頁,抄錄著幾段文字。顯然,這是讀《國史大綱》者留下的痕跡。
   兩張插頁,筆跡相同,出自同一人。前頁三種墨痕:先是稍淡的藍墨水鋼筆,中間插著近兩行較濃的藍墨水鋼筆,下面是鉛筆,最后又是較濃的藍墨水鋼筆。所列之字、詞、句,并非特別生僻難懂,應該是讀《國史大綱》時新遇。后頁墨痕全是稍淡的藍墨水鋼筆。六段的內(nèi)容均與馬歇爾有關(guān),可能讀《國史大綱》的同時,還在讀一本關(guān)于馬歇爾的書。
   翻看《國史大綱》,遇見書間的插頁,逡巡于國史的思緒突然走神。歷史消失了,豎排繁體消失了,插頁上手寫的字、詞、句、段靈動起來,衣袂蹁躚,長袖飄飄,顧盼間眉眼婉轉(zhuǎn),飛舞時身段婀娜。誘惑著我去探尋:是誰,留下了這兩張插頁?
   是西南聯(lián)大的大學生?夜深人靜,一盞油燈,悠悠忽忽,時而輕輕閃動一下燈花。暗紅淡暈的燈光,照著簡陋的木條窗欞,窗后,墻邊,桌旁,有位瘦削的年輕人,一襲長衫,一架圓邊眼鏡,正在翻看《國史大綱》?;蛟S是初春,窗外的紫荊花開得正歡,夜色里飄著的花香吸引了他。他抬起頭來,貪婪地翕動鼻翼,遙望夜色深處。他在回味歷史?剛翻過的書頁,烽煙滾滾,那些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傳說,那些憑三寸不爛之舌縱橫捭闔的傳奇,那些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傳統(tǒng),在他的腦里發(fā)酵成醇。他在思念愛人?不遠處的女生宿舍,有位與他情投意合的女子,她短發(fā)圓臉,藍衫黑裙,白襪青鞋,她“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她“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只要想起,他心里就注滿了蜜。應該是深冬,凜冽的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單薄的長袍難以抵御冬的侵襲。他緊了緊身子,深深呼口氣,仿佛要將身體里的冷全部呼出。他有一絲走神,不再那么專注。他想起了年邁的父母,遠方的親人,淪陷的家鄉(xiāng),殘破的河山。他貧寒的家,在遙遠的北方,那里,更冷,正飽受侵略者鐵蹄的蹂躪。他擔心父母的身體、溫飽,他希望親人們平安、吉祥。
   不!留下紙條的,不是民國時代的學生。插頁上標注的現(xiàn)代漢語拼音清楚明白,留下紙條的只能是五十年代末及其以后的人。不是青燈悠忽,不是簡陋的木條窗欞,不是昆明;是晨曦微露,是透明的玻璃窗扇,是北京。新的一天敲開窗戶,旭日的光輝輕撫古舊的《國史大綱》,《國史大綱》染上一層淡雅的金黃。一日之計在于晨,窗前的學子,朝氣勃勃,意氣風發(fā),中山裝上衣口袋上別著的?;臻W閃發(fā)亮。書里,有不認識的字,難解其意的詞,喜歡的句子,他邊看邊翻手頭的詞典,記下來,寫上去。教授說過,好記性,不如爛筆頭?,F(xiàn)在查一查,寫一寫,記在這里,下次再遇著,就不會不認識,不會不懂得。他要做一個真正的讀書人,真正的讀書人,都是邊讀邊記,記生字,記新詞,記好句,記感慨,記心得,記發(fā)覆,顧炎武的《日知錄》、趙翼的《二十四史札記》,都是如此得來。記著寫著,他有一絲走神,想起了桌上那本“內(nèi)部發(fā)行”。他合上《國史大綱》,翻開《馬歇爾傳》。迥然不同的文字,開腦洞啟茅塞的段落,引導他走進新的天地,他抽出另一張插頁,摘抄起來。
  
   三
   留下插頁的閱讀者,對《國史大綱》的閱讀,認真,細致。
   第1頁到487頁,很多地方,都有閱讀者的筆跡。顯然,他不僅喜歡記、寫、摘,還有勾、劃、標的習慣。標記處,一條淡淡的墨跡從上至下,有時筆直,有時起伏,草蛇灰線穿梭字里行間。偶爾,會在線條上“濃墨重彩”地加上著重點。點旁的文字,應該是他認為的重點中的重點。那些線條,起筆凝重,行走輕靈,收束灑脫。歷史,凝滯、沉重,在歷史里行走,豈能不染上它的凝重?能安靜地讀書,是人生快事,起飛的心情,自然要反映到行走中來。他的收束,隨意簡單,有時長長綿延,差點就到了書外;有時輕輕一挑,畫出美麗的弧線;有時淡淡一挽,結(jié)成精致的圓圈。
   這一切,在487頁戛然而止。487頁之后的書頁,雖古舊卻整潔,雖滄桑卻干凈。是什么,令閱讀者舍棄了《國史大綱》?
   莫非是1966年?他是一位激進派?風潮來襲,哪還坐得住。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不能停留在書本上。革命,是豐富的社會實踐。革命,不僅讀萬卷書,更要行萬里路。于是,他扔下前不久還讀得津津有味的《國史大綱》,挎起簡單的行囊,涌入“大串聯(lián)”的洪流,一去不返?;蛟S,他是逍遙派中一員。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他的安靜,他的專注,他的文雅,外人不理會。他懵懂,他無知,他憨愚,他無法理解外界的火熱。他躲進書里,想從《國史大綱》里尋找慰籍。直到,直到一群破“四舊”的紅袖章,大聲質(zhì)問:這是什么書?逃到臺灣的反動學者的書,你還在讀?他才無可奈何地合上書,將它送回圖書室。后來,他才知道,他讀過的《國史大綱》,是幸運的,它靜靜地呆在圖書館的角落里,躲過了浩劫。
   我不愿想象他不是激進派不是逍遙派,我無法想象他會是革命的對象。他一懂事,就知道自己身上貼著無形的標簽。小學,他最后一個入隊。中學,他最后一個入團。大學,他成績最好,最遵章守紀,最小心謹慎。他不敢與人深交,卻又不敢冷落任何人。他選擇歷史,鉆進故紙堆,欣喜地發(fā)現(xiàn)圖書館里竟然有錢穆的《國史大綱》。這是學習歷史無法繞過的一座峰,必須一步步向上攀登,只有登臨峰頂,才可欣賞迷人的風景。他如饑似渴地讀,夜以繼日地讀??上?,巨浪襲來,他無藏身之地。他知道,這書,不能再讀了。再讀,定會惹火燒身。他依依不舍地將錢穆、將《國史大綱》送回去,三步一回頭地望了又望人影寥落的圖書館。可是,他終究沒有躲過風暴,他被遣返回鄉(xiāng),他被監(jiān)督改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國史大綱》漸漸離開他的心魂,知識漸漸湮沒于他的疲憊困頓。許多年后,許多許多年后,他木然著大腦,悄然而逝。
   他們,不愿讀完,沒法讀完。他們,主動中斷,被迫中斷。《國史大綱》里,487頁的休止符,仿佛疑問,仿佛感嘆。
  
   四
   486與487頁之間的插頁上第一段話,是:“平常,不同的人對于一事,總是各據(jù)一理,但是對于馬歇爾將軍的才智這一點,在華盛頓得到一致的稱贊?!边@段話里的兩個“對”、一個“于”寫成繁體,“事”、“在”卻寫成試用半年就被叫停的“二簡字”。哈,“二簡字”,不倫不類的“二簡字”,短命瞎折騰的“二簡字”,草草一聽,仿佛就是“二毛子”。
   全錯了,全都錯了。既然出現(xiàn)了“二簡字”,那么,插頁形成的時間肯定在1977年末及以后。
   原來,小丑殄滅,惡夢醒來,不知不覺已人到中年。讀了十幾年的新歷史,現(xiàn)在,是回味回味舊歷史的時候了?!胺妒贰弊x過,“翦史”讀過,“郭味”太濃?!邦櫴贰弊x了,有些單薄。“呂史”讀了,只是斷代。終于,有一天,在圖書館角落那堆舊書里,他發(fā)現(xiàn)了錢穆,發(fā)現(xiàn)了《國史大綱》。早就聽說過錢穆,早就知道《國史大綱》,想讀卻不敢讀,敢讀也找不到拿來讀?,F(xiàn)在好了,敢讀了,能讀了,那就讀吧!只是,昨天,在圖書館里搶了本“內(nèi)部發(fā)行”的《馬歇爾傳》。許多人排隊等著,不能占用太久。他在《國史大綱》、《馬歇爾傳》里跳來跳去。書里有段話,對馬歇爾評價頗高。他抽出一張插頁,摘了下來。他看了看自己摘錄的內(nèi)容,苦澀地笑了。發(fā)蒙讀書,老師教繁體,三十多年過去了,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還會冒出來??矗瑑商帯皩Α?、前一個“于”,寫成了繁體。但簡化字終究實施了近二十年,摘錄的這段話,是簡化字的天下。前不久,又頒布了“二簡字”,簡得莫名其妙,簡得稀奇古怪。哪里是改革、簡化,分明是折騰、劁騸。但有什么辦法呢?不寫還不行,慢慢適應吧。他看著自己把“事”和“在”寫成“二簡字”,輕輕地搖了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順手將插頁放入旁邊的《國史大綱》里。
  
   五
   我沒想到,七十年前的《國史大綱》,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離開月溪,是1978年。如果錢穆的《國史大綱》是從月溪小學的圖書室里“拿”來的,那么,正好與1977年末施行“二簡字”的時間相銜接。如果不是,離1985年到1987年在教育學院學歷史也不遠,或許,這書真是從開架館室里“順”出來的。即使不是,它至少也靠近了2001年,那些在送仙橋畔的舊書攤“淘”書的日子。
   《國史大綱》從“中原華夏文化之發(fā)祥”寫起,到“抗戰(zhàn)勝利建國完成中華民族固有文化對世界新使命之開始”結(jié)束。讀《國史大綱》,不但沿著歷史長河順流而下五千年,而且循著閱讀者的筆跡從“抗戰(zhàn)時期”想象到了今天翻開《國史大綱》的日子?!秶反缶V》的余墨,從書里、從插頁,慢慢演繹成現(xiàn)代史。這,是從書柜里找這書時,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這些歷史,真實地發(fā)生了,至少在我的想象里發(fā)生過。在我這里,它們是比歷史還要歷史的歷史。
   《國史大綱》的面容滄桑,書里的內(nèi)容更加滄桑。兩張插頁的紙質(zhì)滄桑,插頁負載的過往更加滄桑。我知道自己是在讀《國史大綱》,但我更愿意自己是在讀插頁。兩張插頁,仿佛遺落的珍珠,被我撿起。細細把玩,珍珠的光輝愈來愈清亮。光亮閃閃,閃爍出幾十年的春花秋月,風霜雨雪。我沉迷在這兩張插頁里,拔疏其外,剔抉其內(nèi),把自己裝扮成一個讀書人。雖然,我骨子里并不是一個讀書人,但我骨子里卻想自己成為一個讀書人。
   舊書兩冊,遺珠兩枚。插頁窄薄,春秋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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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揣摩,追思,傾羨,潛入同一本書中,是生發(fā)于真正的讀書人靈魂間的一脈同氣,可親,可愛且可敬。本文以錢穆《國史大綱》為楔子,尋捋一份書緣,審思一份邂逅,遙想書前書后的故事。憑著讀書軌跡,揣測、想象它可能的三個來處:月溪小學圖書室,“拿”,教育學院圖書館,“順”,送仙橋,地攤“淘”;凝神書中插頁,循著讀痕,遙想其人其景,西南聯(lián)大學子回味歷史,思念愛人;或北京著中山裝的學子,點劃,批寫,摘抄,發(fā)奮勤做讀書人?點,線,圈圈,著重號,旁批,在歷史里行走,《國史大綱》的休止符,戛然于487頁,緣由何在?激進派,涌入“大串聯(lián)”的洪流,無暇他顧?逍遙派,被破“四舊”的紅袖章,強行終止?作為革命對象,被遣返回鄉(xiāng),被監(jiān)督改造,終而擦肩?“二簡字”揭開玄機,插頁形成于1977年末及以后,《國史大綱》《馬歇爾傳》并讀時,以簡化字隨性做記。幾張插頁,串接了歷史長河的一段史跡,串接了一一本書跨時空的讀者,也串接了一本書的余墨。它們不再是一筆豐沛的歷史本身,而是比歷史還歷史的歷史。一若作者自詡:舊書兩冊,遺珠兩枚。插頁窄薄,春秋無限。書里書外,人前人后,歷史的后浪推前浪。游思散漫,聯(lián)想豐富,情節(jié)再現(xiàn),亦莊亦諧,隱有臧否,一次悅讀,一箭三雕,有立體的讀書人朗然入目。推薦共賞?!揪庉嫞禾J汀宿雁】【江山編輯部?精品推薦201803250012】

大家來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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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樓        文友:紛飛的雪        2018-03-23 22:47:01
  流年社團專欄作家傅菲先生說,故物,留存著親人的體溫。故物里,有靈魂在駐守。
   感謝您與我們一起共赴一場舊時光的邀約。舊,雪藏著時光的疼。舊,雕刻著生命的感動。
   行止見識,與舊相親。舊時光,舊巷子,舊房子,舊家具,舊愛,舊夢,老街舊鄰、前塵舊事,多少風景舊曾諳。
   舊,在心中,在筆端。
   感謝支持流年,順祝春日安好。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2 樓        文友:蘆汀宿雁        2018-03-25 19:55:32
  祝賀風雨,舊書中有延展的意醉神迷,內(nèi)涵豐腴。
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
共 2 條 1 頁 首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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