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早，紅旺市場就傳開了一個消息：阿三失蹤了。
　　 這個消息好像一片樹葉落進水里，至多泛起幾圈細微的波紋。
　　 “阿三怎么可能失蹤？昨天還看到他在送貨呢。”
　　 “阿三失蹤是早晚的事，有什么奇怪的！”
　　 “這樣的人失蹤就失蹤唄，還為老牛減輕了負擔呢?！?br />　　 紅旺市場的老板們這樣的反應完全在情理之中，因為在他們眼里，阿三不是一個正常的人。
　　 市場前面的馬路上，車輛你追我趕，互不相讓；行人摩肩接踵，爭先恐后。一輛機動三輪車在車流人潮中左插右穿，駕車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后生，穿一件草綠色工作服，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不停地大聲吆喝：“喂喂喂……”
　　 路邊的人頭也不回，這個笑一聲：“傻子阿三又來送貨了?！?br />　　 那個打個哈哈：“這個傻子，車子有喇叭不按，偏偏用嘴做喇叭，鬼叫鬼叫，十里外都能聽到。”
　　 阿三看起來確實有點不正常，莫怪別人叫他“傻子阿三”?？砂⑷母赣H老牛說阿三不傻，是別人有偏見。他舉了一個例子：小時候阿三和哥哥分橘子吃，阿三把橘肉都給哥哥，自己留下橘子皮?！笆遣皇?？我家阿三比那個什么孔融還要聰明吧！”老牛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有點像哭。
　　 阿三自己也從不把自己當傻子。有小孩在人行道上撒尿，行人都昂首而過，他卻跑過去板著臉罵：“你亂屙尿，我割了你的小雞巴！”小孩被嚇哭了，大人聞聲趕來要打阿三，阿三一點也不怕，梗著脖子大叫：“你崽亂屙尿還有理??？屋檐滴水代接代，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人氣得大口大口喘粗氣，可揚起手又不敢打下去，誰會跟一個傻子較真?。?br />　　 市場前面的馬路上經(jīng)常堵車，每當車子擠成一團時，阿三就去指揮交通。這時的阿三緊繃著臉，鼓著眼，用手一指這邊：“車子倒一點！”又指那邊：“停車！”那些司機不認識阿三，還以為是什么大人物，被唬住了，乖乖地聽他指揮。
　　 阿三的外表也不像傻子，一米七五的個子，一百五十多斤的體重，五官也端正，唯一的缺陷就是臉上有一塊拇指大小的胎記，遠看倒看不出什么，近看就像一塊褐色的布上打了一個白色補丁，讓人有吐的感覺。
　　 老牛在紅旺市場做生意，批發(fā)陶瓷。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結了婚，兩口子負責開票收錢。阿三是他的小兒子，大名“牛來?！?，只讀過兩年書，專門負責送貨。
　　 由于阿三在人們心目中是個傻子，別人就喜歡逗他玩，為此發(fā)生過不少矛盾。其實阿三從不惹事，每天除了送貨就是吃飯睡覺，可別人就是喜歡在他身上尋開心。拿紅旺市場的人來說，這些大老板平時只顧著撈錢，錢是撈足了，心里卻無聊得很。所以，只要阿三一出現(xiàn)，氣氛就活躍起來，小孩跳，老人笑，年輕人好像看到了稀世寶。
　　 “哎呀老三，三老板，你又來送貨了??！”有人故作驚訝。
　　 “阿三，昨晚去你嫂嫂的房里了吧！”有人壞壞地笑。
　　 “阿三，你嫂嫂的奶子大吧？”有人壞壞地和。
　　 開始，阿三臉上毫無表情，只顧低頭搬花瓶，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當聽到“去你嫂嫂房里了”幾個字時，他就直起腰，睜大眼睛斜斜地瞪著那人。等“你嫂嫂的奶子大吧”這幾個字入耳，他就會沖過去，臉上那塊白色的“補丁”變成了紅色。這個時候，取笑他的人如果躲避，他就會一直追，直到那人求饒。阿三呢？笑一笑，心滿意足地回頭。如果取笑他的人不躲，反而迎上去，他就會裝模作樣地推一把，然后掉頭就走。
　　 也有不光動嘴還動手的。
　　 阿三每天要到倉庫取貨，取貨時，他把機動三輪車停在馬路邊，自己進倉庫清理好要取的貨，然后一件件搬到三輪車上。倉庫的隔壁是個麻將館，在館里玩的都是些閑人。有人見阿三來了，就會喊：“三老板，又來拿貨了，生意這么好，賺了錢好哄嫂嫂吧！”接著就是一陣哄笑聲。阿三自然知道這話不是什么好話，于是裝著沒聽見。麻將館里的人見阿三不答腔，覺得沒趣，有人說：“去把他的車鑰匙藏起來?！庇钟腥搜a充：“用紙團把他機動車的排氣管堵上?！苯又瑥穆閷^出來兩個人，一個人徑直走進阿三的倉庫，嘻笑著問阿三手里拿著的花瓶多少錢一個。阿三警惕地盯著他，不說話。那人立即換成一副認真的模樣，說：“我新買了房子，真的要買兩個花瓶?！?br />　　 阿三放下手里的花瓶，從另外一個紙箱里拿出一個，說：“你買這個。這個和那個都是十塊錢一個，這個好一點?！?br />　　 那人不信：“這兩個花瓶看起來一模一樣，你騙我的吧？算了，明天我找你老牛買。”
　　 阿三“哼”了一聲，一臉的不屑：“這花瓶是瓷的，又厚，又光滑，又好看，進價也貴兩塊錢……你找老牛買，他起碼要收你十五塊錢。”
　　 那人聽得目瞪口呆，拿起那個花瓶裝模作樣看一陣，手一松，花瓶“啪”一聲，摔了個稀巴爛。阿三一看，臉一下變得煞白，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忙蹲下身子，拿起碎瓷片拼起來，拼了一陣，站起身，兩下把那人推出倉庫，嘴里說：“出去，你給我出去！”
　　 就在阿三和那人糾纏的時候，另一個人飛快地把阿三的車鑰匙拔下來，丟到垃圾桶里，又用硬紙卷了一個紙團，使勁塞進機動三輪車的排氣管。
　　 不久，阿三把貨都搬到了車上，準備啟動車子時，發(fā)現(xiàn)車鑰匙不見了，忙在身上找，翻遍了所有的口袋也沒有，就站在原地東張西望起來。望了一陣，徑直走到垃圾箱旁，用手在里面翻了幾下，很快就找到了鑰匙。
　　 阿三發(fā)動動車子，發(fā)動機“突突”幾下，熄火了。重新點火，又是一樣。阿三下了車，圍著三輪車轉了兩圈，蹲下身子，從排氣管里抽出硬紙團，站起身，把硬紙團狠狠地丟到麻將館門口，昂起頭，像只得勝的公雞。
　　 麻將館里的人目睹了這一切，一個個大眼瞪小眼，他們在想：這傻子怎么這樣厲害？
　　 老牛的生意做得不錯，家里有房有車有鈔票，阿三手指上也戴上了金戒指。按說，阿三也算得上富二代，可他卻有一個讓人難以理解的習慣，下午生意淡的時候，他就開著機動三輪車到縣城最熱鬧的廣場撿廢品。阿三撿廢品也與眾不同，空飲料瓶、空煙盒他要，廢塑料袋、廢鐵絲他要，就連別人揩嘴巴的紙巾、嚼過的口香糖他也要。每次去賣廢品，廢品店的老板娘都埋怨：“阿三，這些賣不了錢的東西你撿它干啥？想糊弄我?。　卑⑷偸谴蟠筮诌值卣f：“賣不了錢的東西丟到垃圾桶就是?！?br />　　 阿三撿廢品的習慣已經(jīng)堅持三四年了。
　　 昨天下午，阿三又開車去廣場撿廢品，可到晚上還沒回家，老牛不放心，打他電話，老是打不通。老?；帕?，叫上大兒子一起去找。當時下著大雨，父子倆找了半夜也沒找著。老牛有一個預感：阿三出事了！
　　 果然，今天早上快八點的時候，有人說，昨晚育才路口出了車禍。
　　 一夜沒睡的老牛聽說后，心里格登一下：莫非是阿三？他顧不上吃早餐，趕緊往育才路口趕。
　　
　　 二
　　 育才路是一條小巷，往南是金鳳大道，往北和希望大道相連，橫過希望大道就是希望小學?？h城人習慣把育才路和希望大道相連的丁字路口稱作育才路口。
　　 老牛趕到育才路口時，那里圍了一大堆人，對面的希望小學校門口赫然停著一輛警車。
　　 昨晚的雨下得很大，馬路上到處是被水沖洗過的痕跡，人行道上也留著水漬。馬路邊，一只下水道井蓋朝天躺著，遠處的窨井像一張張開的大嘴。
　　 正是上學時間，三五成群的學生沿著育才路往學校走，經(jīng)過窨井旁，有些學生好奇地伸長脖子往井里張望，還順勢朝里面吐幾口口水。
　　 老牛走近人堆，人堆里是一輛機動三輪車。老牛一眼認出，正是自家的車子，暗叫一聲“不好”，身體晃了晃，差點摔倒。
　　 圍著三輪車的人在議論紛紛。
　　 “這車子在這里擺了一晚，現(xiàn)在也沒人來認領，開車的司機只怕出了大事?！?br />　　 “開車的沒么子事?！?br />　　 “你看見了？”
　　 “我當然看見了！說起來真嚇人，晚天下午三點多鐘陡然下起大雨來，那雨下得真猛，雨點像銅錢一樣大，哎呀，真是烏天黑地！我活了幾十年，沒看見那么大的雨，足足下了一個多小時，雨才小一點。我當時正在人行道上的雨棚下躲雨，看到雨小一點了剛想走，這個時候馬路上開來一輛機動三輪車，司機一路‘喂喂喂’吼叫，到這路口時，剛好有兩個學生娃從對面跑過來。三輪車司機慌了，往這邊一拐，‘啪’一聲，車子翻了?！?br />　　 “司機怕撞上學生娃，拐急了吧？”
　　 “也是，也不是?！?br />　　 “怎么說？”
　　 “當時雨下得大，馬路上都成河了，不知是誰為了排水，把這個下水道井蓋掀開了。因為積水太深，天又太暗，根本看不出井蓋被掀了。三輪車司機想避開學生娃，車子往這邊一拐，一個車轱轆掉進井里，車子就翻了?！?br />　　 “這么說來，沒撞著學生娃。”
　　 “沒有，沒有，只是嚇得不輕。”
　　 老牛聽得心急，忙湊過去，緊張地問：“老弟，后來呢？司機沒事吧？”
　　 “司機？司機當時沒事。這人有點傻好像，他把車子扶起來，卻不走，蹲下身子在水里亂摸。我估計可能是想摸井蓋，摸了一陣沒摸到，就站到這個井前大叫‘這里有個洞，行路的不要過來，車子不要過來’。后來我走了，發(fā)生什么就不知道了。不過，后來又下大雨，按理來說，他應該回家了，只是這輛三輪車怎么還在這里呢？”
　　 一個老頭接腔說：“我天快黑時經(jīng)過這里看到他還在，當時雨越下越大，街上鬼都沒一個了，他站在馬路上大喊大叫，我還以為是個癲子呢！”
　　 老牛忙說：“不是癲子，不是癲子，他就是我崽啊，到現(xiàn)在都沒回家?！?br />　　 “你崽？這么大的人應該不會有事，車在人不見了，可能翻車時受了傷，到醫(yī)院去了吧，我勸你到醫(yī)院去找找看?！?br />　　 這時，從學校門口出來兩個警察，還有一個中年婦女，三個人往人堆這邊走來。
　　 一個高個子警察說：“你們在這里做什么？發(fā)生了什么事？”
　　 “這里昨下午發(fā)生了車禍，兩個學生差點被撞了?！?br />　　 “車禍？”兩個警察對視了一眼，高個子警察拿出一張相片，相片上是一個八九歲的男孩，“你們見過這個學生嗎？昨下午被撞的學生中有他嗎？”
　　 大家看過相片都搖頭。
　　 “沒見過。”
　　 “好像沒有，昨天雨下得太大了，根本看不清人?！?br />　　 中年婦女的眼睛紅紅的，這會哭出了聲：“你們誰見過我兒子？我兒子昨下午放學后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家。”
　　 原來是有學生失蹤了，怪不得一大早就有警車停在學校門口。
　　 老牛一把抓住高個子警察的手：“我兒子昨晚也失蹤了，警察同志，請你幫忙找一找。”
　　 高個子警察：“你兒子也失蹤了？說說什么情況。”
　　 于是，老牛把阿三失蹤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在場的人也把看到的聽到的說了一遍。
　　 高個子警察對同伴說：“這是個新情況，你到學校去了解一下?！闭f完，朝老牛擺了一下下巴，“你跟我去一趟派出所?！?br />　　
　　 三
　　 在派出所，老牛終于弄清了那個中年婦女兒子的事。原來，中年婦女的兒子在希望小學讀書，昨天下午，她兒子放學途中遇到大雨，就溜到網(wǎng)吧玩游戲，大概六點多從網(wǎng)吧出來，出來后就失蹤了。
　　 很快，留在育才小學了解情況的警察回來了，說昨天下午差點被阿三撞著的兩個學生找到了，說明車禍和學生失蹤事件沒有關系。
　　 但學生失蹤和阿三失蹤兩件事之間有沒有關聯(lián)呢？兩個人同時失蹤，是巧合嗎？
　　 從派出所出來，老牛更憂心了，看來，阿三是兇多吉少。
　　 下午，老牛就得知了一個消息，失蹤的學生找到了，不過，找到的是一具尸體。
　　 尸體是在離縣城五公里遠的河邊被干活的老鄉(xiāng)發(fā)現(xiàn)的。奇怪的是，死者手里抓著一個金戒指。
　　 老牛忙趕過去，認出死者手里抓著的金戒指是阿三的。那是去年阿三二十歲生日時，老牛給他定制的，戒指的反面有一個“?！弊?。
　　 經(jīng)過調查論證，學生是掉進了育才路口那個窨井，被水沖到了與之相連的河里。
　　 根椐這個結論和學生手里的金戒指，大家推測，學生掉進窨井的瞬間，正在現(xiàn)場的阿三想去拉他，可是沒拉住。那么阿三的結局有兩種：一種是學生和阿三一起掉進了窨井；另一種可能是，學生只拽掉了阿三手指上的戒指，阿三沒有掉下去。
　　 阿三為了救小孩掉進下水道淹死了！這個消息像一顆炸彈，整個紅旺市場都震動了。
　　 “老胡，下午不要去進貨了，去縣城到處轉轉，幫忙找找來福，掉進了下水道，那里面滿滿的都是水，可憐?。　?br />　　 “明伢子，你開車到遠一點的河邊找找來福，生意先放一放，說不定來福水性好，還有救呢！”
　　 "李德壽，別人都去尋來福了，你也去找一找。你們這伙人平時罵他逗他，把他當傻子。他哪里傻了？是你們是瞎子，眼瞎，心也瞎！”
　　 于是縣城的人開始了大搜救，警察加入了，麻將館的人加入了，紅旺市場的人加入了，還有很多不認識的人加入了。
　　 縣城的下水道縱橫交錯，與之相連的那條河也沒有盡頭。
　　
　　 四
　　 失蹤的阿三一直沒有找到，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幾個月后，有人說在鄰縣看到一個癲子，有點像阿三。
　　 還有人說，看到一條新聞，離縣城一百多里的河里發(fā)現(xiàn)一具快爛完的尸體，有可能是阿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