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銳力】嫣然一笑(小說)
一
阿坤是在一個彩霞滿天的黃昏,追著子吟一路嘻笑著跑到嫣然面前的。那天的嫣然,安靜地坐在水池邊,畫著面前一樹盛開的桃花。她穿一條純白薄紗連衣裙,長長的卷發(fā)隨意地披在肩上,露出較好的面容和白皙的皮膚。
嫣然抬起頭,對他們羞怯地笑笑,繼續(xù)低頭作畫。阿坤有片刻的恍惚,面前的女孩兒眼神純凈、笑容清淺,跟子吟有幾分相似。夕陽把她的發(fā)梢鍍上了一層夢幻的金邊,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
直到子吟拉著他走,他才回過神來。子吟邊走邊撅著嘴抱怨,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花心大蘿卜。還挺著傲人的胸脯譏諷他審美有問題:“那女孩兒胸那么小,搓衣板似的身材,普通得淹沒在人群中馬上變路人甲,你居然還對她如醉如癡。什么眼神??!”
阿坤知道子吟吃醋了,就嬉笑著哄她:“哪有,這是職業(yè)使然,我在想,她如果做個隆胸一定會漂亮很多?!弊右髌财沧?,頑皮地擼了把桃花,用力拋在阿坤頭上,轉(zhuǎn)身嬉笑著跑開。阿坤氣惱地去追子吟,子吟穿一件肥肥大大的套頭休閑衫,蝶兒一樣在花叢間穿梭,驚擾得桃花紛紛墜落。
這是一個由老工業(yè)基地改建的別墅區(qū),依山而建,層層別院,錯落有致。開發(fā)商給它起了個很詩意的名字叫“桃花塢”小鎮(zhèn)。四年前,阿坤是一名剛從韓國學(xué)成歸國的整形醫(yī)生、跟女朋友子吟經(jīng)營著一家叫“香水城”的美容院。一起去買婚房的路上,路過這個小鎮(zhèn)。
那天,和風(fēng)舒暢,春意盎然,肆意盛開的夾路桃花如朝霞仙子般嫣然璀璨,隨風(fēng)飄舞的花瓣兒把曲曲彎彎的盤山公路鋪就得花香四溢。大有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意境。阿坤驅(qū)車來到桃花掩映的別墅區(qū),小橋流水、曲徑回廊,子吟一下子就被小區(qū)里錯落有致的桃花盛景吸引住了。他們毫不猶豫地把家安在了這里。
可惜,還沒等到花車迎娶,兩個月后,子吟就在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永遠倒在了血泊中……那天,剛拿到駕照的子吟興致勃勃地想開車,阿坤就寵溺地把鑰匙給了她。他們在桃花塢小鎮(zhèn)的公路上練車。躲避一輛對面駛來的小轎車時,子吟錯把油門當(dāng)成剎車,一頭栽進了路基下。
醒來后,阿坤的下巴粉碎性骨折,留下了永久的疤痕,子吟卻在那場車禍中與他陰陽兩隔了。病好后,頹廢了很久的阿坤留起了胡須,從此一個人上班、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在桃花塢的桃樹下散步,形單影只,游魂一樣地孤獨、憂傷著……
這幾年,他經(jīng)??匆娔莻€仙子般的女孩兒安安靜靜地坐在桃花樹下畫桃花、畫桃葉、畫桃子、畫光禿禿的樹枝……突然覺得她也是孤單的,只不過她的孤單跟他不一樣。人生百態(tài),有的孤單可以改變,有的卻是永遠也無法挽回的……
直到一天黃昏,他看見她如一只披著霞光的彩蝶,張開雙臂撲進一個高大男子的懷抱。才知道她的孤單就是一種期待。男子有著儒雅的外表,很紳士地?fù)е0⒗た床磺逅娜菝?,只是憑感覺他應(yīng)該是個事業(yè)有成的成功人士。她們相擁著離去,留下一地散亂的花瓣兒。阿坤癡癡呆呆地看著她們的背影隱入花叢深處,眼睛里竟有了潮濕的淚水。阿坤突然覺得他們并不是同病相憐,她的孤單是有期待的,而他的卻是無望的。
無人與我立黃昏,無人問我粥可溫的孤單,本身就是一種絕望!
二
阿坤和嫣然真正的交集是從兩年前,一臺自體脂肪隆胸手術(shù)中開始的。那天,被局麻的嫣然安安靜靜地裸著上身躺在手術(shù)臺上。因為此前,她跟蘇瑞一起逛街買旗袍的時候,蘇瑞不經(jīng)意地說:“嫣然,你哪里都漂亮,就是胸有點小。”嫣然就決心來隆胸了。
阿坤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見過無數(shù)女人裸體的他,那一刻竟有了臉紅心跳的感覺。隨后又一陣黯然懊惱,他覺得她就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那么安靜、那么高貴,仿佛一點點齷齪的念頭,都會褻瀆了她的純潔。那天的手術(shù)無疑是成功的,也是他做得最認(rèn)真、最仔細的。術(shù)后,嫣然很滿意地對著他笑,臉上竟飛起了兩朵紅云。當(dāng)然,戴著醫(yī)用口罩的他并沒有被嫣然認(rèn)出來。
但阿坤卻記住了她的笑,她有一雙好看的桃花眼、明亮,清澈。圓圓的臉頰有一點兒嬰兒肥,卻又平添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嫵媚。笑起來露出一對俏皮的小酒窩,酒窩里似盛著陳年的桃花釀,只需輕輕一抖就溢出滿地甜蜜……
此后,嫣然成了這里的常客,經(jīng)常來這里做皮膚護理,漸漸地跟阿坤熟悉起來。一次,她問阿坤:“我覺得你很面熟呢,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俊?br />
“前世吧!”阿坤不無惆悵地說。他的眼前又浮現(xiàn)了那個彩霞滿天的黃昏,那個桃花一樣明媚的女孩兒,坐在水池邊畫桃花。
夕陽下,她抬起頭,桃花一樣嫵媚的眼神中流露出驚詫的表情,只一閃就換上了清清淺淺的微笑。在她微笑的一剎那,阿坤分明看見一朵桃花綻放在她的唇邊,蕩漾起無數(shù)漣漪,連同醉人的花香,一起入了他的心肺。她背后的水池里,一汪碧水似被時光打碎的金箔,閃爍著莫名的喜悅。阿坤有片刻恍惚,怦然心動中頓覺滿園桃花都黯然失色。他悵然若失地被子吟拉著走開。
失去子吟的那段日子,是他人生最灰暗的時期,他眼里的桃花變成灰白色,他的思念無處安放,游魂一樣飄蕩在桃花樹下。他經(jīng)常不自覺地走到嫣然畫桃花的水池邊。但是他不敢靠近。好多次,他都是離得遠遠的,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發(fā)呆。他覺得她的背影跟子吟很相似,都是一樣的清清瘦瘦,一樣的嫵媚動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子吟比她豐滿些。他覺得這個背影很親切,恍惚中,他有一種想擁她入懷的沖動,但是他不敢。盡管他知道,她也是寂寞的,但他更清楚她的寂寞與他無關(guān)……
但是他依然會默默地來、默默地去,只要散步,就會走到這里,就會搜尋她的身影。偶爾,看不到她的時候,他就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看見她,他就會心安理得的喜悅。他很享受這種感覺,獨角戲一樣,一個人的患得患失,一個人的暗自悲喜。漸漸地,他依賴上這種感覺。仿佛找到了某種心靈的慰藉。不一定擁有,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也是一種幸福。
嫣然若有所思地看著阿坤,恍然大悟地笑了。她的眼里蕩著皎黠與興奮?!澳憔褪悄莻€跟女朋友在桃花樹下嬉鬧的男人??!原來我們比鄰而居呢!”她的臉頰由于激動,又浮上了兩朵桃花一樣艷麗的紅云。
“是??!世界很小,緣分很大!”阿坤開心地笑了。這一刻,他覺得有一股暖暖的陽光穿透心霾照進他陰冷的內(nèi)心,一股久違的暖意,緩緩地包圍了他,有些冰封的東西在悄悄融化。他的眼里竟有了點點潮濕。
于是,他跟嫣然講了子吟的離開,講得很艱難,他的心依然很痛。嫣然靜靜地聽,臉上不悲不喜,雖不安慰卻是最好的聽眾。阿坤的悲傷漸漸平復(fù)下來,感覺心也沒那么疼了。
“子吟走后,我就開始留胡須,一是為了遮擋疤痕,二是記住子吟,因為這是她留給我最后的記憶。”阿坤幽幽地說。
嫣然的眼里浮上一層朦朧的淚光,為子吟的不幸,也為阿坤的重情重義。以前,她一直覺得阿坤的打扮很怪異,本來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很英俊、卻非要在下巴蓄著濃密的胡子,遮擋本來的英俊,強調(diào)一份滄桑感與不搭調(diào)的落寞。他的氣質(zhì)很像藝術(shù)家,更多的像畫家,但怎么也不像醫(yī)生。
嫣然曾經(jīng)很好奇,一個大男人握手術(shù)刀在女人的臉上、身上、精雕細琢,想想就好笑。但她的美容顧問曉雪卻說他是A城最著名的整形醫(yī)生。
三
懷孕三個月的嫣然被一陣翻江倒海的嘔吐折磨得奄奄一息。她無助地扶著洗手臺,鏡子里映出她亂糟糟的頭發(fā)和蒼白、憔悴的小臉兒,兩只深陷的眼睛里有著更深的落寞。
曾幾何時,這張臉是那么明艷動人,像三月的桃花,嫣然、璀璨。當(dāng)初,蘇瑞就是被她的笑容打動的,而且是一見鐘情地喜歡上了她!他說她的笑似夾岸桃花,迎著春風(fēng)而來,只需一眼就春深似海!如今看來,春深似海也難抵歲月輪回,殘春過后是更深的寂寞!
四年前,剛剛從美校畢業(yè)的嫣然在一個招聘會上認(rèn)識了蘇瑞,涉世不深的她很快墜入情網(wǎng)。蘇瑞是“唐朝裝飾”的老板,三十二歲,就有了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裝飾公司。
他躊躇滿志地跟嫣然描繪公司的發(fā)展前景及對未來的規(guī)劃,末了他對她說:“我的小嫣然,做我的女朋友只需負(fù)責(zé)貌美如花,賺錢養(yǎng)家是男人的事!”
于是,單純、幼稚的嫣然就聽話地辭職在家,甘心做一個柔情似水的小妻子,給蘇瑞洗手做羹湯。蘇瑞怕她寂寞,就給她辦了一張銀行卡副卡,讓她逛街刷他的卡買衣服,還陪她去“香水城”辦一張美容卡,一開卡就續(xù)了十萬元。從此,嫣然過起了衣食無憂的闊太太生活,錦衣玉食,出入豪車。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四年多,無聊的時候,嫣然除了逛街、做美容,就是拿著畫板去小區(qū)里畫桃花,一張張素凈、潔白的畫紙上,桃花在她筆下滋生出千姿百態(tài)的妖嬈?;蚝?、嬌羞靜綻;或明媚嫣然、俏麗枝頭;或夾岸十里、爭相怒放……她覺得桃花似有生命的女子,是為愛情而盛開的!每一朵花開都似情人的微笑!
畫著,畫著,桃花就在她的筆下凋零了。哪怕她輕輕地咳嗽一下,心就沒來由地疼。她的桃花就撲簌簌地從枝頭搖落,那么弱不經(jīng)風(fēng)、那么嬌嫩、敏感。她突然意識到畫桃花就是畫寂寞,那一朵朵看似明艷,熱鬧的花蕊,盛開的是更深的孤獨。
于是,她放下畫筆,給蘇瑞打電話。蘇瑞已經(jīng)一個月沒回家了,最近的他越來越忙,忙得沒有時間陪她吃飯、逛街,看電影,沒有時間跟她卿卿我我,情意纏綿。
過了最初的激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覺得蘇瑞身上多了一股說不出的寒涼和疏遠。就是她可以和他有肌膚之親,卻無法把握住他真實的思維。可以近在咫尺、抵死纏綿,卻捕捉不到他全部的熱情。一旦激情褪去,他就會被那股疏離感拒之千里。
她覺得蘇瑞對她的愛,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她無法主宰他的溫度,只有妥協(xié)地去適應(yīng)他的忽冷忽熱。但她愛蘇瑞,愛到骨子里的心甘情愿,所以她寧愿做一只依人小鳥,從晨曦到黃昏再到漫天的星斗,等待著他的王子倦鳥歸巢后,對她片刻的溫存。
四
電話響了很久,無人接聽,直到最后成了忙音,她才意興闌珊地放下手機。眼睛里多了一層更深的落寞。她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可怕,是一種望不到盡頭的絕望和煎熬。幸福感已蕩然無存。她沒有自己,她的生活里只有蘇瑞,不,是等待蘇瑞!
蘇瑞承諾等事業(yè)再做大一點兒,就許她一個浪漫、豪華的婚禮,做他一輩子的妻,生兒育女,恩愛到老。所以,她等待著,然而這種等待似乎看不見希望。難道她的青春,她的芳華,都要在這種毫無浪漫可言的孤獨中度過嗎?嫣然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谷底。胃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她快速跑進衛(wèi)生間,大口嘔吐。
兩年前,她已經(jīng)為蘇瑞懷過兩次孕了,但蘇瑞都是以事業(yè)正在上升期還不穩(wěn)定為由,沒有精力結(jié)婚生孩子,她就聽話地把孩子打掉了。這次,她跟蘇瑞隱瞞了懷孕的事實,因為她覺得跟蘇瑞在一起四年了,蘇瑞的事業(yè)也很穩(wěn)定,她們應(yīng)該要個孩子了。也許有了孩子,蘇瑞就顧家了,她就不會這么寂寞了。
她又急切地給蘇瑞打電話。她想跟蘇瑞撒嬌,讓他回來陪她。但是話筒里卻傳來一個尖銳的女性聲音:“你是誰?找我老公干嘛?”
“我……我是……”如一盆冷水迎面潑來,冷得她半天說不出話。嫣然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冰冷,這股涼意伴著絕望和震驚,順著指尖蜿蜒至她的全身,直至四肢百骸,她忍不住輕輕顫抖,大腦一片空白。
話筒里的女人依然氣急敗壞地罵著臟話:“說話啊,你她媽的又是哪個小狐貍精?我老公都是被你們勾引壞的!我告訴你,老娘生來就是捉妖的!不管蘇瑞這個吃軟飯的王八蛋,用我的錢在外面養(yǎng)了多少狐貍精,我都會一網(wǎng)打盡的!你說話???別以為不說話我就找不到你,你等著,我一定會去扒了你的皮……”
蘇瑞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什么時候的事?這是真的嗎?嫣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神空空、內(nèi)心空空。手機什么時候從指尖滑落到地上,她都渾然不知。她想哭,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她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欺騙了!
躺在地板上的手機又響起了熟悉的旋律,是一首“普羅旺斯集市”。這是蘇瑞最喜歡的歌曲。她就設(shè)定成了他的來電鈴聲。她吃力地?fù)炱鹗謾C,還沒張嘴,眼淚就搶先流了下來。她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疑惑想問蘇瑞,她不相信蘇瑞會騙她,她真的希望蘇瑞說這只是一場誤會,然后好好安慰她一番。
然而,嫣然還沒來得及開口,蘇瑞就在電話里急急地說:“嫣然,你趕緊收拾東西離開別墅,找個賓館,出去躲一陣子。另外,這段時間,不要回別墅,不要主動聯(lián)系我,我的所有銀行卡都被凍結(jié)了,也沒辦法給你轉(zhuǎn)錢。過段時間,等我這邊風(fēng)頭過了再聯(lián)系你。我讓司機小姚馬上去接你,越快越好!”
五
“喂!到底怎么回事啊?”嫣然嚇得渾身顫抖,她帶著哭腔問,“喂,蘇瑞,你知道嗎?喂……我懷孕了……”回答她的是一陣“嘟嘟……”的忙音。嫣然感覺天旋地轉(zhuǎn),渾身的血液似乎被抽干,她無力地跌坐在地上痛哭失聲……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讓她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