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個叫“毛毛”的狗狗
　　 昨天夜里，被一陣切急的小狗的叫聲驚醒，輾轉(zhuǎn)起來，便再也沒有睡意，沏了一杯茶，坐在電腦前想寫些文字，明兒便是清明了，一年一度的，過得真快。
　　 翻開電腦里存的老照片，一張小狗的影像，我怔住了。它溫?zé)岬难凵?，眼睛里深情的光，靜靜地透過屏幕迸射進我的腦海里。
　　 它叫“毛毛”，是岳父給它起的名字。岳父是在溜街的當(dāng)兒，看到它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便頓時生了憐憫之心就把它抱回家了。很快，小狗便成了家中的一員，岳父每天一大早就給它端來熱騰騰的牛奶，每天中午給它生喝兩個雞蛋，晚上又給它燉上一塊油花花的肥豬肉。毛毛這家伙可真是不認生，吃得盡歡，吃完了便汪汪地繞著屋子跑幾圈，沒幾天就生龍活虎起來。岳父瞅著這小家伙，心情格外地好。于是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口的街道邊，用梳子粘些香噴噴的沐浴水給他梳毛兒……
　　 小動物的世界也許是那么天真無邪，而又無憂無慮的。轉(zhuǎn)眼間毛毛變成了一個漂亮的王子，全身雪白光滑的毛，晶瑩剔透的，一見到陌生人就汪汪大叫，岳父便越發(fā)開始疼愛它，疼著它，像是自己的兒子，形影不離的，岳父坐在樹下乘涼，它就臥在那里舔他的腳丫；岳父躺在床上休息，它就跳上床去，用鮮紅鮮紅的舌頭吻岳父的臉……
　　 我和老婆相識，是在二零零八年十二月底。故鄉(xiāng)的天氣，已開始漸冷，每個未婚的男子，在第一次見未來的岳父和岳母都是有點膽戰(zhàn)心驚的。當(dāng)然，我也并不例外。我精心著裝了一番，在附近最大的超市里買了幾盒燕窩之類的時尚禮品，便提著去了。
　　 一走近老婆家，便劈頭迎來了一只白狗，（這就是后來聽大家叫毛毛的狗），這家伙真叫個漂亮，一直在我前面帶路，末了，把我?guī)У搅颂梦堇铩?br />　　 第一眼看到岳父，精瘦的臉、深陷的眼睛，頭發(fā)不多，胡須卻刮得很干凈，瘦高的個子，黑色的大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聲音很大，一說話耳邊嗡嗡地作響。雖然是大病的樣子，精神很矍鑠。
　　 這個叫毛毛的狗一直臥在我的腳裸邊，不住地用嘴輕咬我的褲腿。岳父只顧著給我說話，便沒有理睬它的放肆，卻一直關(guān)注著它的舉動。
　　 那天，我們聊得仿佛很投機。從時事政治聊到當(dāng)下形勢；從飲食習(xí)慣聊到居家健康；從性格愛好聊到布居風(fēng)水；岳父沒有兒子，膝下只有兩個女兒。老婆和小姨妹坐在旁邊，聽我們漫無天際地聊天，毛毛也坐在我旁邊，天很快要黑了，夕陽從玻璃門上照進來，屋里一層的金光，岳母立在臥室的門框上，時不時地問上幾句。屋子里就會時不時地傳出一陣陣咯咯的笑聲……
　　 岳父很健談，直到走時，卻有些教人依戀。
　　 毛毛坐在我身邊，一直不叫嚷，卻一直咬我的褲腳。岳父樂壞了說：“看來，我們的確要成一家人了，這小東西怪通人性的，要是放到平時，早把陌生人咬得滿身是疤不可！好吧，兒啊，你回去準(zhǔn)備吧，我答應(yīng)了你這樁親事！”
　　 “可是，我現(xiàn)在沒有房子，也沒有車子，我家住在農(nóng)村，您是縣城里的，俗話說得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您忍心把您的女兒嫁到農(nóng)村嗎？”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
　　 “回去吧，兒，我一不圖你錢，二不圖你房，三不圖你家境，我只看中你這個人，以后對我女兒好點，就足夠了?！痹栏刚f完，大手一攤，催我回去準(zhǔn)備。我看著他，精瘦的身子，骨頭錚錚地凸起來，黑色的大衣裹著他，來回地晃動，里面的空間許是太大，有些風(fēng)不住地往里灌，嗖嗖的使他有些發(fā)顫。我鼻子陡然一酸，我可憐的可敬的未來岳父，竟被這病魔折磨成了這樣。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孝順?biāo)?br />　　 臨走時，岳父叫著我說：兒啊，以后再回來，可千萬別再買這些貴重又不中吃的東西了，第一次過來，我理解你的心意，你們年輕人，經(jīng)常在外面跑著，瞅著這些東西看人才顯得有檔次！說完又怕?lián)p傷我面子，便又說，嗯嗯，我活這么大，第一次吃燕窩，竟多虧了你！
　　 我走出岳父家，天已經(jīng)很黑了。街道的路燈賊亮賊亮的，照得我的臉暖烘烘的。
　　
　　 二、羊之死
　　 我和老婆是在臘月二十左右訂了婚，我們豫宛的風(fēng)俗，結(jié)婚之前要先訂婚，然后再舉行婚姻大典。
　　 畢業(yè)之后，我一直生活在深圳，于是，匆忙過了年，正月初八我便準(zhǔn)備南下。岳父同意我?guī)е磥淼睦掀乓黄鹑ド钲诳纯?。臨走那天，岳父顯出少有的沉默，我瞅著他從我身邊走過去又走過來，如是再三，終于忍不住了說：“兒啊，我這閨女自小嬌慣，至今未下過廚房，甚至些許蔬菜竟也不識得，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去靠丈夫，她若不對，你就狠狠地罵她，好好教教她，讓她學(xué)點婦道的本領(lǐng)！”我瞅著岳父說完若有所思的樣子，又試了試嘴，想補充點什么，卻又停住了。忽然轉(zhuǎn)過身子，坐在堂屋里。我叫的出租車終于開到門前，我們收拾了行李，坐上車，向車站奔去。
　　 老婆說：“你看，爸！”
　　 我慌忙從出租車的側(cè)鏡里看，老遠便看到了岳父。他騎著摩托，風(fēng)吹卷起他的大衣，吹打著他不多的頭發(fā)。瘦骨嶙峋的樣子，在春冬的街道里，教人瞅著揪心。
　　 老婆淚一下子流出來了，我不敢轉(zhuǎn)頭看岳父，瞅著他一直跟著汽車走到車站又折回身子，我坐在大巴車里，心情很沉重。
　　 大約過了幾個月，和岳父通電話，聽他的口氣，很是不快，再三詢問，才知道毛毛被人屠了，賣了狗肉。岳父在電話里不住地責(zé)怨自己，都怪自己沒把毛毛照看好，以為它在家久了，帶著他逛逛街，看看風(fēng)景；都怪自己記性太不好了，走著走著竟把它給忘記了；那么好看又有靈性的狗狗，怎么說丟就丟了呢，怎么說被人宰了就宰了呢？前些天我還給他買了一個漂亮的鈴鐺，還沒來得及給它戴怎么就丟了呢。岳父不住地說，說了很久，最后終于累了才停下來。
　　 小姨妹兩個月前也出去打工了。家里只剩下岳母和岳父，還有這只漂亮的毛毛?，F(xiàn)在，連毛毛也離他去了，岳父的確很傷感。我于是就勸他，買只奶羊吧。正值春夏之交，田野里的草很肥沃，奶羊又長得快，等喂上一個月，下了奶每天就有新鮮的羊奶喝了，岳父頓時很興奮，連聲說這是個好主意。真是不謀而合。岳父愉快地掛了電話，很快便張羅著去買奶羊了。
　　 事情很平靜，我每周按時給岳父打電話，問他的身體，給他講這里有趣的事情，他很開心，說這羊真讓人省心，每天下午往對面的田野里一栓，大口大口地吃，一個半小時的光景，竟吃得肚子鼓鼓的，一個月下來，現(xiàn)在每天早上便可以擠羊奶了。岳父說著興奮極了，說自從喝了羊奶，精神一下子也好了很多，體重也漸增了。聽著他興奮的樣子，終于忘卻了毛毛逝去的傷感，我也有些欣慰。
　　 好景不長，記得是一個周末，一大早的我正躺在床上想睡個懶覺，不料老婆的手機響了，是鄰居陳姨打來電話，說：小卯（我老婆的名字），你快點打電話問問你爸吧，你家現(xiàn)在來了很多警察，都在拍照呢！我剛才去看了，你家的奶羊被人夜里來偷，讓你爸看到了，出門攔截，結(jié)果小偷看帶不走羊，便用刀把奶羊的頭割掉了！你爸現(xiàn)在報了警，正在錄口供呢！陳姨正說著，卻被岳父一把搶過來，大聲責(zé)怪說：誰讓你舌頭那么長，這點事情，你要給他們說，說了叫他們怎么能安心上班，我家的事，不用你多管閑事！岳父在電話那邊大聲嚷著，陳姨不敢多說，掛了電話。
　　 老婆很難過，說，岳父一生很要強，卻又很孤獨，唯一是沒有兒子，現(xiàn)在我們都出遠門了，他有病，身子弱，家里居住在街道邊，很不安全。什么動物都養(yǎng)不住；父親又是比較閑不住的人，這下子羊又死了，他又要會傷心一陣子了！
　　 過了兩天，我們才敢打電話回去，岳父在電話那邊笑嘻嘻地說：“這下好了，前些天我還想著太累了，準(zhǔn)備宰了吃肉的，現(xiàn)在竟有人幫我把它殺了，省了我不少事呢！”我們掛了電話，能想象到岳父難過的樣子，只是他為了不讓我們擔(dān)心，就表現(xiàn)著若無其事的樣子了。
　　
　　 三、女兒誕生
　　 轉(zhuǎn)眼我和老婆已結(jié)婚兩年了，終于上帝給了我一個天使。我希望她的生活能夠過得溫馨典雅，于是就把女兒的名字叫作馨雅。
　　 岳父高興壞了，女兒一出生就忙著給他買尿不濕，買奶粉。岳父說我們喝奶粉，不要像別人一樣，天涯海角地去跑著找，找什么進口奶粉，港產(chǎn)奶粉。這些奶粉又貴又不安全。因為進口奶粉都是給外國人喝的，外國寶寶的體質(zhì)與中國寶寶的體質(zhì)相差是很大的，太過于生猛，咱不喝，咱就喝中國的老品牌飛鶴。咱生為中國人要愛自己的品牌，這種品牌比較實惠又適合我們自己孩子的體質(zhì)，何樂而不為。我們說好好，一切依岳父。
　　 孩子剛剛?cè)齻€月大，岳父就從書店里買來一大堆張貼畫，有蔬菜，有動物的，五花八門應(yīng)有盡有，堂屋的墻上貼一張，臥室貼一張，桌子上貼一張，總之，可以貼的地方，他都要貼。他告訴我們：“孩子的教育要從小抓起，從小給他培養(yǎng)一種學(xué)習(xí)的環(huán)境，于是，每天學(xué)會一點點，等著上學(xué)的時候，他的學(xué)習(xí)肯定會比別的小孩學(xué)習(xí)好。于是，每天早上，晚上睡覺前，他要岳母和他輪流給孩子讀音標(biāo)，讀詞語，一天天，一個月一個月，從不間斷，我女兒現(xiàn)在上小學(xué)一年級中考期末考試都是雙百分，我想這與岳父岳母的提前教育是分不開的。
　　 孩子小，喝奶淘氣手亂抓，灑得全身濕淋淋的。岳父就說，以后小孩的衣服濕了就要換，哪怕每天換10次也要換，孩子小抵抗能力弱，容易感染，所以要保持全身干凈清潔；女兒喝奶粉喝得時間長了，岳父又說，孩子小正是吸收長身體的階段，我們不能只叫她只喝奶粉，還要喝些羊奶，羊奶低熱，比奶粉容易清理腸道；于是，岳父每天早上就去擠奶羊的地方給女兒接羊奶，他說要親眼看著奶從羊身上擠下來，否則怕不良的商家往里面兌水。
　　 女兒一天要喝很多次奶粉，于是時不時要拉屎拉尿的，岳父說，別再給她換尿不濕了，孩子小，捂著難受她也不會說，干脆我們給他墊尿布吧，濕了可以看得到，濕了就換，省得捂得慌，岳父把一些上好的棉布撕開，足足撕了百十個，于是岳父每天都不停地洗尿布曬尿布，忙得很。
　　 我每次視頻回去，岳父都在忙著女兒的事，滿頭的汗，臉上卻笑開了花。女兒被岳父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像個男娃子。在家里，她可是上帝，為所欲為。她總是調(diào)皮地把自己的小腳伸得老高，壞壞地往岳父的嘴邊伸，岳父瞅著女兒的調(diào)皮，心里蜜似的甜。
　　 女兒每天都在岳父家快樂地成長著，岳父對她的愛，超乎對自己親生女兒的愛，他總說，那時她媽媽小的時候，家境困難；吃的穿的都很欠缺，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要把欠她媽媽和小姨的全都彌補在女兒身上。
　　
　　 四、四年之癢
　　 人都說，夫妻之間，在一起久了，就像是牙和舌頭。同在一個屋檐下，難免有些磕碰。
　　 和老婆結(jié)婚四年了，一起在外面工作。有時竟會爭爭吵吵。
　　 老婆自小嬌生慣養(yǎng)，脾氣異?；鸨儆胁豁?，便會離家出走，此類事情屢見不鮮，每一次老婆離家出走，都會掛斷電話，讓我到處尋找，十分惱火。
　　 我一直記得岳父第一次把老婆交給我的畫面，在寒風(fēng)中，送到車站又折回身去。那種不舍和憐愛烙印一樣印在我的腦海里。我遇到老婆屢次的離家出走，無計可施，但又不能責(zé)罵他。
　　 我一直把岳父當(dāng)作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對待，結(jié)婚四年了，一直如此。我尊重他，愛戴他，從不想傷害他，以及他的女兒。于是，我每一次在老婆離家出走的時候，就會打電話告訴岳父，岳父就會打電話把老婆叫回來。
　　 岳父終于有一天，在電話里狠狠地罵了我一頓，我心里十分委屈，我們貌似的忘年之交，沒想到他居然不了解我的心思，從此我們便反目成仇，再也沒能回到從前。
　　 小姨妹也從北京打來電話，來責(zé)罵我，罵得極其難聽，說，要是再把我和她姐的事情告訴他爸，他爸有個三長兩短，非用刀剁了我不可。
　　 之前溫馨的家，四年之后，便變得水火不容。好一段時間，我都陷入極度的崩潰之中。
　　
　　 五、東窗事發(fā)
　　 二零一五年六月中旬，老婆突然接到岳母電話，說岳父住院了。
　　 輾轉(zhuǎn)了兩個醫(yī)院，始終查不出問題，有醫(yī)師說，許是六年前癌癥術(shù)后又犯了。
　　 岳父在醫(yī)院里吃得很少，每天靠喝稀食養(yǎng)著。但是他卻精神很好，每天很健談，每天積極配合醫(yī)生治療。
　　 有一天，岳母在幫岳父擦身體時不小心碰破了一塊皮膚，于是血流不止，醫(yī)生足足止了一上午，居然止血不住。
　　 醫(yī)院的老醫(yī)師叫住岳母說，你們有個心理準(zhǔn)備吧，他現(xiàn)在的血液里白細胞很少了，血小板幾乎快耗盡了，再沒有止血功能了。他體內(nèi)的癌細胞就像一個蛀蟲一樣，把他體內(nèi)所有營養(yǎng)的東西全部吞噬掉了，就像一燈油，即將耗盡了。
　　 岳母把這消息告訴了老婆，姨妹。娘仨痛哭不止。
　　 老婆電話里催我，要我快點回去，見岳父一面。
　　 我驅(qū)車回去，一走到醫(yī)院，岳父躺在病床上，瞅到我回來了滿臉堆起了笑容。我撲上去一把拉住岳父的手，感覺他的手很硬，手掌心的表皮全都皺皺地窩在一起，皮膚很松馳，頭發(fā)全部掉光了，近近地看著，像一顆骷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