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枯葦(散文)
我這是第一次注意蘆葦,是干枯的蘆葦。在晨陽下,蘆花白白的穗子迎風輕輕擺動,不徐不疾,雖瘦弱卻挺拔,雖干枯卻英姿颯爽?!拜p風亂播滿天雪,斜月微添隔岸霜。半夜雁群清避影,數(shù)聲漁笛淡吹香?!痹瓉?,一些枯的東西它也可以美得這么有氣勢,美的溫婉,美的霸氣!甚至比盛夏時候的還要優(yōu)美壯觀。在它的身上我絲毫看不到頹敗之氣。
以前提起枯字,腦海中首先聯(lián)想到的是殘花,荒草,枯枝,還有那街道上獨自蹣跚而行的老人,他們身形枯瘦,顯得寂寥而落寞,一雙空洞的眼神充滿了悲苦。又或者想起在某個街道的角落里,半蹴著的衣衫襤褸的老人,一雙枯枝似的手伸著一個破碗,那皺紋疊著皺紋的枯癟的臉上,整日淌著渾濁的眼淚,不停地喃喃乞求:“好心人,行行好,給上點吧!”往往這時,我不忍看,緊走幾步,心也忍不住撕裂般得痛。所以,我是一直把枯與苦始終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六歲那年,當我眼睜睜地著我的爺爺奶奶一天比一天老去,蜷縮在炕上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變得瘦小的時候,小小的我便每天對著掛在堂屋正中的壽星畫片暗暗祈禱,希望他能保佑我的爺爺奶奶健康平安,但是他們終究相繼離我而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枯瘦如柴的時候就離生命的終結不遠了。后來,再見到那些枯瘦的老人時竟產(chǎn)生了莫名的憂傷。所以,我又是那么的怕老,因為老與枯始終聯(lián)系在一起。以至于我對一切枯的東西從小就產(chǎn)生了莫名地排斥。
我兩歲那年,外公因病去世,留下六個還未成年的舅舅和小姨,小舅僅比我大一歲,小姨大我兩歲,那年我外婆四十四歲。再后來的年月里,大舅、三舅媽、小姨因各種原因相繼離世,外婆哭得昏死過好幾回,一頭漂亮的長發(fā)瞬間變成了雪白的蘆葦花。當后來我小舅媽再度離開時,很多人以為,我外婆再也邁不過這個坎了。但是令人意想不,的是,我69歲的外婆在昏睡了半個月之后,又竟然奇跡般的爬了起來,她顫顫巍巍地挪動著三寸金蓮,給小舅不滿一歲的女兒沖奶,喂食,洗尿布,還在自家院落里種了一顆櫻桃樹,一顆杏樹。除了清明、外公們的忌日,我很少再看見外婆哭過。自此,我知道老并不僅僅代表枯萎,它還有飽經(jīng)滄桑后的堅韌,還有歷經(jīng)風霜后的素心,就像這枯葦,它歷經(jīng)夏的繁華,秋的盛衰,便懂得放下悲喜,卸下載重負荷,以最樸素的清簡面世,以慈悲心慣看兩岸的盛衰,活出了絕決的風骨。
小時候聽媽媽講過《鞭打蘆花》的故事,因為年齡小,人物、名字都忘記了,印響里便只記得后娘虐待前兒,給他棉衣里充蘆花,給他親生兒充棉花,因此記住了蘆花這個美麗的名字,并知道了有一種叫蘆葦?shù)闹参镩_著像棉花一樣雪白的花兒。長大后,讀《詩經(jīng)》時才知道它還有一個很典雅的名字——蒹葭。因了這名字,因了那優(yōu)美的詩句,后來遷居劉家峽,便在盛夏時節(jié)跑上七八里地專門去濕地公園看過兩回,當時只覺得它的美完全可以用蓮相媲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亭亭玉立。這是盛夏時的蘆葦。
一歲一枯榮。蘆葦也不例外。可是當時我卻沒有了再看枯葦?shù)挠職狻?br />
雪小禪說,人早早晚晚會活成一塊枯木,與江山無猜,與天地無猜,與時間無猜,沒有了計較,沒有了風聲鶴唳,只活成有風骨的枯木。人的一生,其實跟枯木、枯葦,所有枯的東西一樣,因為飽滿過,滄桑過,所以很多的事慢慢地就不計較了;也因為曾經(jīng)得到過,失去過,所以一切都看透了,明白世間萬物總是起起落落,沒有一成不變的興盛,也沒有一成不變的衰枯,不如隨心而活,活成自己想要的風景。
又一次去看枯葦。這是一片長在濱河路旁低洼處的蘆葦,路名雖然叫濱河路,但實際上只是一條排洪溝罷了。一到春冬季節(jié),整個河道都是干涸的,除了少量發(fā)著惡臭的積水外,剩下的就是融化不掉的冰塊。大片大片燒焦的地方猶如一個個裸露的黑洞張著血盆大口好像隨時要吞掉那些迎風搖曳的蘆花。河道里,塑料袋,鳥毛,動物的尸體隨處可見。大半的蘆葦已被農(nóng)人割掉做了掃把,留下白查查的切口裸露向天,細看之下,根部已有嫩綠的芽兒悄悄地探出了小腦瓜,剩下的一半依然倔強地立在風中。蘆葦復生,下朽上榮,“未出土時先有節(jié),已到凌云仍虛心”,它即使身子傾斜了,仍然不肯低頭彎腰。素白的蘆冠,素白的蘆桿,素凈的白。雖身處污灘,仍不沾染一絲灰塵。折幾支,拿回家插在礦泉水的瓶子里放在書桌上,每次讀書前看一眼,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
看著眼前的蘆花,不由想起父親,想起父親的一生。父親年輕時也算是行業(yè)里叱咤風云的一代人物,脾氣又直又倔,不管是對上司還是下屬說話從不留余地情面,背地里人稱“黑包公”。一年四季工作在單位,如遷徙的候鳥輾轉南北,直到過年才趕來與家人團聚。我很少看見過他的笑臉,眉宇間總是刻著一個大大的“川”字。老了老了,退休了,卻精神了,鶴發(fā)童顏。每天,早晨按時起來,打打太極,喂養(yǎng)牲口,沒事地時候看看書,侍弄些花花草草,怡然自得。他坦然地跟我們談生死,談年輕時的軼事,甚至躺到為自己準備的棺材里比大小。
原來浮華遠了,淡了,一切便都輕了,灑脫了,溫潤了。不矯情,不做作,沉默如枯葦,靜美如蘆花。年少時的狂放與花紅柳綠已悄然淡出了視線,一切都回歸原點,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從此,世界的喧囂便與自己無關,內(nèi)心如一幅寫意的素描清澈澄明。